迁徙是个体力活,尽管我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为了确保能够活着走出沙漠,我们选择白天休息、夜晚行进的方式跟着北极星一直走,北方有巨大的山川、平原和足够的粮食,适合我与悲怆居住生活,南方的森林充满了凶险,随处都是剧毒和猛兽,西边雪山、草原冬季十分寒冷漫长,东方的大海更不符合我们生存的条件。
“只有北方,我们别无选择!”悲怆深思熟虑后,经常说道。
夜晚,我们与星星为伍,凭着北极星和天生的直觉赶路;白天,我们躺在沙丘下的阴影处睡觉、补充体力,沿途依赖仙人掌果腹充饥,一些流浪的蝎子、蚂蚁成了悲怆补充蛋白质主要来源,我一直坚持着吃吃素的原则。
“在沙漠里不要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吃了这顿,还不知道下一顿在哪呢,沙漠里的蝎子和蚂蚁都是补品,吃了可以滋阴壮阳、延年益寿,最主要的是可以解渴充饥……”尽管悲怆是个很好的推销员,但我依然不能接受生吃活物带来的心理负担,沙漠深处本就食物单调稀少,我们却在饮食习惯上有着天生无法弥补的差异。
我与悲怆在沙漠里走了半个多月,最艰难的时候,一连着七天滴水未进,面对茫茫无尽沙子组成的世界,我们孤寂无援如同被遗弃在宇宙深渊的星子,整个苍穹空旷寂寥地旋转,梦幻般地将死亡的痛苦倾入到巨大的盛满吗啡的玻璃器皿中,一切都化为乌有,如幻境中飘浮的白雾,我甚至无法感觉到肌体的存在,仿佛下一秒灵魂就会被弹出躯壳。看到流沙吞没狮子、土狼咬死沙鼠,以及巨蛇活噬蜥蜴的残酷过程,比起在大自然怀抱中殆尽余力安静死去,显得运气要好上许多。我深知,我们的命运和世间万物的死灭,在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差别,但在形式上,还是有所区分的,比如:蝎子和仙人掌味道的不同显而易见,悲怆并不是骆驼,汗血并不是马。我们只是脆弱的生灵,如神灵,如巨象,又如虫如蚁,当然,也如我们一如既往的自己。
我与悲怆面面相觑地倒在沙漠里,回想当初诀别圣湖的雄心壮志,此时有点棱角的想法已经幻灭,就连重返圣湖都遥不可及。
“我们……要死了……”我微弱地说,似乎连说话都不敢浪费气力。
“不会的!只要你不去感觉死亡,是不会死的!”相比而言,悲怆像个智者。
“不去感觉死亡?”
“不要去想……”
“不要去想?”
“放松,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天地,睡吧………”
睡梦中,流星密集陨落,宇宙风暴龙卷,也许天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弑神大战,面对如此庞大的困惑,谁还在乎你来过这尘世?你是谁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因为在乎、不在乎你的人,也都会随着这死亡,一起幻灭。驴生是如此,鸵鸟生亦是如此,星辰、沙漠、大海也是如此。天神是不会过问世间的事情的,遗憾的是天神的生命依旧如此,唯有庞大的天然界生生不息,乃至幻灭也充满了无尽能量。
二十多年前,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庄,那是一个充满驴族、马族、家畜和被人类圈养的时代,我的先祖世世代代在人类的鞭棍屠刀下为奴,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低级的牲口,是可以随时宰了烹饪之后就可以端上丰盛餐桌的美味佳肴,驴皮可以做鼓和熬成黑乎乎的胶状食物,内脏和骨头配上草药可制成鲜美的驴汤,具有补气血的功效,驴肉的吃法非常丰富,煎炒烹炸全凭人类的喜好,甚至驴鬃都可做成床垫和扫把,东方有个龙族后裔,媲美驴肉与天上龙肉为绝世珍品。
这是段充满血泪和耻辱的过去,先辈们与马族亲属帮助人类在世界各大板块发动了多次大规模的战争,马族执掌人类先锋冲前陷阵,死伤不计其数,声望在各个族群排列最高,与人类并驾齐驱显赫地位,威震八方天下。驴族负责后勤保障运送粮草,帮助民间百姓干些体力活,人类实在缺米短粮或想打打牙祭,驴族与其他各族的动物就会被当成食物,拉出去宰了供人类喝血吃肉,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混乱的岁月造就了爱情如一场肆虐的瘟疫,近亲马族与驴族通婚出生的后代具有先天性的缺陷,他们不能生育,属于马族和驴族的杂种,被人类戏谑地称之为骡子。人类为了取悦自己,偶尔也偷偷与马族结合,生出来了人马和独角兽,这灵感来自于天神和马族偷欢生出天马的传闻。不过不是所有物种和马交媾都能生出优良品种来,有些马和驴子交欢后生出了奇丑无比的怪物,其中不乏没有尾巴、三只耳朵、两个脑袋和四不像的各种传闻,这样的传闻使我的家族与先祖们充满了神秘和魔幻主义色彩。后来在沙漠里生存,我见到了双头巨蛇,以及长着六只尾巴的蝎子,和身体链接在一起的三匹土狼,这些大自然的变种,使我不由得联想到先辈们混乱的私况和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被上帝驱逐伊甸园的情景,都源于一颗有毒且被诅咒的种子。
在一个寒冷的冬季,人类战争引发的后遗症开始蔓延整个山庄,世界各大板块也传来瘟疫致死的消息,先是一波黑死病杀死几百万牲畜和人,再是人类社会构造的政权运动蔓延至各个大陆,人类惧怕传染源四处流窜,将马、驴、猪、鸭、鸡、鹅等一切活物驱赶进巨大的天坑,当然也包括因传染病感染惨死的人的尸体,一边浇上汽油放火,一边用石灰和土掩埋。我算是在这个阶段逃离山庄独自漂泊与悲怆不期而遇的,在我离开山庄后不久,沉寂了百万年的火山突然爆发,岩浆从地下喷涌而出,火山灰遮没了整个苍穹,整个山庄及所在的板块沦为地狱,如同末日,大地发出哀鸣,房屋坍塌,火球飞撞,生灵万物被卷进红滚滚的岩浆之中,一切关于生命的印迹顿时葬身于火海化为乌有。
在悲怆的呼喊声中,我从噩梦里翻身惊醒,一切往事都随着黎明被太阳放射出的光芒刷洗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体面的一天如同婴儿降世,眼前的黄沙世界在隐约不规则的弧线外焕然一新,一片猴面包树高耸于天地之间,巨大粗壮的躯干如储满水的水塔,上百只野猴在面包树上跳跃、觅食、戏耍,惊魂未定的黑色鸟群大张旗鼓地扑来翻去,高大的仙人掌如同刀枪剑戟昂然挺立,梭梭、肉苁蓉、千岁兰、药葫芦以各自生命体态伸展着枝蔓,一只蜥蜴长时间埋伏在银蚁洞口伪装成石头的样子,隆头蛛在仙人掌之间布下天罗地网悠闲地等待蚊虫经过,相处于不同纬度的各自世界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和生物运行的轨迹。
从悲怆看见面包树就开始惊恐,到后来得知她不为我知的身世与这片绿洲有着难解难分的恩怨情仇,我们只把这儿当做稍作歇息的驿站,等待养好精神后重新启程,寻找能够寄养我们肉体和灵魂的真正家园。对悲怆而言,这里充满着她痛苦的记忆,她几乎在灵魂深处已将这片梦靥之地埋葬于沙漠的风暴和冷漠的地狱之中,没想到这片充满遗忘和憎恶地痛苦旧地如此清晰地幻化浮现在自己眼前,目所能及之处全然是被和谐的氛围掩盖住的血性味和隐匿了杀戮、残暴的假象。
在悲怆的家族史和成长记忆中,鸵鸟生性孤傲的性格树敌无数,在惨遭猎豹的围追堵截后几近灭绝,她们的祖先在桀骜不驯的天性中得罪了猴王,猴王暗自发布了一项足以让鸵鸟遭受惩罚的命令,他将所有的猴子都赶上面包树,眼睁睁的从高处观望猎豹捕杀鸵鸟,而在这之前,猴王与鸵鸟、骆驼,以及生活在荒漠大地上的弱势群体都有一个不成文的协议,猴子们独揽为大家放哨、观察危险来临之时发放信号的重任。
如今悲怆望着满树狡猾的野猴,不禁回想到父母被猎豹咬断脖子时悲惨的情景,而那时她只是躲在蛋壳里通过炸裂的缝隙窥视到残忍世界的懵懂幼崽,自从她蹦出闭塞的空间就一直跟随着骆驼们四处讨寻生活,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只鸵鸟的事实,她几乎和我一样相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会突然变成一匹身披金甲的骆驼,这样的想法贯穿她的一生,到死都没有变成现实。随之而来的是她逐渐意识到自己长了一对不会飞的翅膀和长长的脖子,笃定自己和骆驼之间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原来想嫁给骆驼家族成为其真正的一员,为他生儿育女的梦想终究成为迅速破灭的泡影。但是,她从心底感激骆驼家族给予自己的照顾,她在他们的指导下学会了如何坚定地在沙漠中生存和获食的本领,这些本领在后来她离开骆驼群独自过活中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再次踏上这片熟悉又憎恶的热土,在冷静的外表和祖先们遗传的孤傲中,悲怆的心情一直非常复杂,她甚至幻想到要为父母和亲人们报仇雪恨徒手杀死猎豹,或像父母一样,被猎豹杀死,她憎恶猴子多过憎恨猎豹的心理莫名地燃起一把熊熊烈火,要把这猴类的家园及面包树和树上的果子统统烧掉。在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她和我分别在面包树下捡拾猴子们贪玩扔下的即将浪费掉的果实来充饥,我们又在面包树的缝隙里饮用了救命解渴的天然源泉,从而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和生存的能力。
“我们上路吧!”恢复了体力的悲怆毫不犹豫地说。
“现在?!”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被突如其来的催促惊醒了连日以来在沙漠中奔走的噩梦。
“没错!就是现在!”悲怆给出坚定的信号。
“我们应该再多待一会儿!最好能暂时居住下来,等下一场雨,或天凉些再上路。”
“别痴心妄想了,这里不宜久留,如果走得晚的话,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相比于干渴的沙漠,这里最起码有食物和水!比起死在沙漠里,这里显然就是天堂。”
“但你也很有可能死在猎豹和其他动物的肚子里,被大卸八块,连个全尸都没有。”
我与悲怆在去留上争论了很久,我们谁都没有说服过谁,如同我不吃蝎子、喜欢咀嚼仙人掌、果实,而她则有着惊人的食量并不怎么挑食,蝎子、蜘蛛、蚂蚁,甚至还有沙漠里粗大的沙粒,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某种野味,尽管我是站在她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最起码在面包树守护的绿洲上不用担心食物和水。但在她看来,我可能只是光会空想和贪图眼前苟且、没有冒险精神的一头蠢驴,尽管我的确是一头驴,我承认认识之初偶尔向她撒谎违背道义,声称先辈是马有着光荣的战绩和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液,以及名字被惯为“汗血”的原始冲动与拼搏精神。二十多年来,虽然我们常常以最浪漫的方式疲倦于在困境中仰望星空,彻夜畅谈沙漠之外的世界和讲述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如银河系在宇宙的深渊里不过一粒豌豆、沙漠里隐藏着许愿神灯、充满金币的宫殿和嗜血为生恐怖的死亡之虫等等,所有的谈话几乎都贯穿于走出沙漠成就驴生之壮举,但却从未有过真正的行动和迈出太远的步伐,很多次我们早出晚归,尝试向着不同的方向寻求突围,最远不过两天行程又折返回去,经过多次失败放弃、重新点燃希望、又被困难击垮,我们大概得知,要想挣脱沙漠的束缚更像是天方夜谭,要不是这次旱灾逼迫,我们也许到死都不会离开圣湖。
太阳升到头顶,射出耿晶晶的光芒,宛如无数天火炙烤大地,热辣辣地空气中弥漫着沙土被炒熟的味道儿,远眺大漠,热浪翻滚,似天然敞开的熔炉,仿佛任何金属掉进去都能被融化,在这极具高温像被诅咒的天气下,喘口气都十分艰难费劲,此时此刻若要动身走向沙漠,漫无目的地寻找出路,无疑是死路一条,尽管我们都虚怀着巨大地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但仍然难以在强烈暴晒下坚持太久。我屈服于悲怆的思想压迫,与她重新踏上了沙漠之旅,我们在滚烫炙热的环境中走了十多分钟,已经疲倦不堪,悲怆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身后的面包树林,说:“也许你说得是对的!我们不能太理想!不如我们回去吧?最起码有水喝。”我哼哈地佯装誓死坚持、决不放弃的样子,并表示只要能走出沙漠再艰苦恶劣的困境都能承受,即使天上掉下九个太阳、眼前是一片火海也决不退缩。
最终,我们在大自然的暴虐下妥协了。一切精神力量和美好的想象都成了干枯的河床,如沙漠里随处可见动物的骨头残骸,那是死亡的味道,是死神堵塞住鼻孔、扼住咽喉窒息的味道。我曾见过死神收缴人类的灵魂,在我尚未离开山庄以前,我亲眼目睹一团黑影如流浪的烟雾附着在将死者的身后,那时我还不到三岁,听外祖母说,三岁以下的驴仔可以看见奇怪的东西,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我苛求自己能够看见与常驴完全不一样的事物尽可能的荒诞无稽和充满怪异,然而,之后的岁月中,我再也无法将天赋发挥至三岁以前。如今,我只怜念生命的无常局促,不再对其他任何境域产生惊喜和奢迷。尽管我与悲怆还时常坚持走出沙漠的愿望屡遭违背,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去寻求生活的实质和追寻精神家园。偶尔,我也会将一切风景及所见、所闻都幻化成自己血液和生命的一部分,也常常视死亡如沙漠一样茫茫无尽却又色彩斑斓,在那样漫长而忧伤的黑夜里,所有的灵魂都像萤火一样在寻找新的出路,如我们生前一般,然而,在茫茫无尽的宇宙里,和无数宇宙映射下短促的生命,他们的出路究竟在哪?生活的实质与意义又在何方?我再次陷入清醒和混乱无章的孤独中。
黄昏,红霞映照着高大的面包树和方圆百里的大沙漠,我与悲怆伫立在沙漠与绿洲的交界处进退难舍,两种全然不同、截然相反的自然风貌在我们的眼前明显地拉开了区别。夜晚,该死的猴群用石子偷袭我们,我们在慌乱中逃窜被驱赶进沙漠,白天,我们绕过各种威胁去面包树周围偷吃食物和水,然后在树荫下乘凉,太阳落山后再撤回沙漠与绿洲的交界处,如此往返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多月,稍不留神就会被猴子打伤,甚至可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天气更加炎热败坏,丝毫没有冷静下来的意思,杀戮、暴虐、死亡每天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复上演,猴群中有几个倔强的性格,因争夺食物反目成仇,它们凶残的样子丝毫不亚于土狼和狮子,反而是死寂的沙漠显得更加平和、包容,那些充满生命特征传说是神眷顾的地带,却时常暴露着丑陋、自私的基因。我与悲怆长期忍受的欺辱终于在这个夜晚爆发了,我们杀了猴群的首领,在众目睽睽之下,它们居然没有任何挺身阻挠的意思,面对长期受到权力欺压的猴子们,早已厌烦恨透金字塔式的生存模式,从而对头领的死表现的漠不关心,并显示出一种高尚的解脱。这一战,使我和悲怆更加深刻的认识到命运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被忽略。
之后的岁月里,我与悲怆得以平静地在面包树林生活,直到一个月圆之夜,我们在高大的面包树上看见了猴群头领的鬼魂,它在月光下游荡,偶尔暴躁绝望,偶尔悲伤哭泣,并试图袭击我们,却幻化成一缕黄沙被清风吹散,接着阴云密布吞没了月亮,电火开始蠢蠢欲动,伴随着雷声,在沙漠上空翻滚而来,一道猛烈的闪电撕开了苍穹,大雨倾盆而下,结束了长达两年之久旱季。
大雨持续了一个多月,从欣喜到厌烦、沉闷,好长一段时间,我与悲怆学会了听着雨声缄默地面对眼前的空虚,脑海里时常闪烁着过去以及未来某个阶段的境况,那些似有似无的镜像仿佛在另外的世界,熟稔而又陌生,似瞬间可及,却又遥远无比。
“雨停了我们就赶路!”悲怆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去哪?”
“往前走!”
“返回圣湖如何?”
“那还不如留在原地!”
我与悲怆长期陷入这样的困顿,却又在这困顿中寻求安慰与突破,这样的情绪一直伴随着我们生活,直到它融为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思想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们在这矛盾中挣扎、徘徊,感受生命运动的种种迹象,如阳光、心跳、风声、白昼与黑夜,以及盘旋在宇宙深空中的星群和脚下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