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悲怆长期陷入这样的困顿,却又在这困顿中寻求安慰与突破,这样的情绪一直伴随着我们生活,直到它融为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思想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们在这矛盾中挣扎、徘徊,感受生命运动的种种迹象,如阳光、心跳、风声、白昼与黑夜,以及盘旋在宇宙深空中的星群和沙子。
太阳从沙漠尽头升起,整个世界被大雨洗刷一新,忧郁的猴子们依旧在高大的面包树上攀首眺望,不过猴子头领的鬼魂再也没有光顾这片大地,一切归结于平静,如同大海退去潮汐……
我与悲怆融入了新的家园,似乎暴雨季节的冲动想法从没有登临,但杀戮依旧不断在我们身边重复上演,死亡陆陆续续骆驿不绝,当然,新的生命也会随着阳光抵达世间。猴子军团在失去头领后逐渐走向没落,这片土地迎来了新的主人,一行骆驼光临而至霸占了整个面包树林、仙人掌和一切绿色的灌木,悲怆混进了骆驼队伍,如我的祖先那样与马并肩作战,我再次陷入悲怆身世之谜的困惑,如今面对真正的骆驼,我不得不承认悲怆确实是一只鸵鸟,但我依旧认为她具有骆驼的脚力,能带着我走出沙漠。
夜晚的星空寂寥而凄美,我穿过大片的梭梭树与还魂草,独自来到沙漠上,雨后的植物获得了新生,长得都非常丰茂,而此时,习惯孤独的我仅有辽阔地沙漠能够安放空虚的灵魂。我思索着:我与悲怆否还有必要走出沙漠?是不是我们投靠了骆驼就能够生活得很好?骆驼们仁慈善良,对我们也十分慷慨,在土狼围追我们时,常帮我们解围。悲怆喜欢跟在骆驼身后,他们的家族是世交,而且对悲怆有救命之恩。而我只是一头独来独往倔犟的驴,我十分羞愧地拥有马族“汗血”的大名,并以此自居与悲怆常年在沙漠里游走,现在面对这片足以解决下半生问题的绿洲,“汗血”这豪壮的名字显得更加卑微孤独且无用,我迷失在了这片突然生长起来的绿色世界之中,高大地面包树是我永远无法逾越的心灵障碍,我永远无法够到最上面的果实,直到它成熟、腐烂、落在地上。相比而言,猴子们却活得潇洒自如,他们常在面包树上滥交,毫无羞耻,并且以此炫耀自己的性功能。我沉默于整片天地没有半个同类,仅有悲怆与我为伴,偶尔我也会幻想,如果悲怆是真的骆驼,而我是真的汗血宝马,那么,我们应该能够走得更远?然而,情况远非如此。我们被巨大的世界包裹着,穷极一生能所抵达的方位寥寥无几,虽然心灵经常徜徉着越过千山万水,有时候思绪也会洞穿整个星空,但肉体却始终徘徊在无垠的沙漠没有尽头,在空旷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最终,成为空旷的一部分。
不知道什么时候悲怆突然而至,她一如既往地陪我守护着遥远地天际,守护着一方平和而又充满诗意地大沙漠,日子一晃又过半年,我们似乎已不再迷恋远方之类的神话,相比而言,我们将更大地欢愉投入到与骆驼家族聚餐之中,偶尔也回忆身在圣湖的某些浪漫、惊险地旧时光景,我们历经猴群四分五裂内斗的消耗与巨损,见证了骆驼家族繁衍生息后代的甜蜜喜悦,看着弱小的生命逐渐成苗发奋图强将来也算一条汉子,感叹强者衰败临死的安静如夕阳殆尽不免也令驴悲恸,我们的灵魂在天然的沙漠与绿洲之境被打磨成无数细小的颗粒,如同沙子和满天繁星,以及伸向生命深处柔软地纤维,原本粗糙的内心逐渐焕发出对万事万物的敬仰、感知与热爱。这两天骆驼家族又有妇女将要临盆,他们整日欢声笑语地猜测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这样的谜语在任何家族都乐此不疲,亿万年来广为流传,但无论何种结局,在幼崽出生以后,父母们都显得忧心忡忡,直到他们长大独立还操心不止,岂不知道兔崽子们成年以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已不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老家伙们会依依不饶地给他灌输家族悲伤史,使他们牢牢记住,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其中不乏包括一些生存智慧和神话故事,企图完美的掩饰和修正基因活动脉承中的各种缺陷,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掌控和约束孩子们的行为,只能身怀爱意远远观望,他们去世后的很多年,兔崽子们逐渐发现自己并没有比先祖强大多少,所有的离经叛道只是生命本身向上或向下的追寻兼容,直到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最佳状态,无关成功或衰败。在庞大的沙漠里,这只是生物或基因在规定情景中的游戏而已,然而活跃的脑细胞却如同巨大的机器不断着向着死灭运行,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没过几天,骆驼家族的妇女产下一对双胞胎,其中的公崽呱呱坠地不到五分钟就在挣扎中夭折了,整个家族顿时陷入了悲痛,他们绝望地将幼崽的尸体掩埋进沙漠,又饱含深情地给另一只幼崽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漫长的黑夜笼罩着整片面包树林,悲怆为此也伤怀了许久,她几度告诉我,如果生命可以替换,她愿意用自己的余生换回幼崽的生命,骆驼家族有恩于她,她在这件事上因无能无力而心怀内疚和沮丧,好在另一只幼崽非常健硕,半年光景,已经展示出祖辈们强大的基因,家族中的任何成员从此没有再提及夭折而亡的公崽,在大自然的选择中,优胜劣汰似乎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当悲剧降临在任何生灵的头上,即使是一根稻草,也足以给它们带来五雷灭顶之灾,这样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愈合,随着灾难的再次降临,伤疤又会重新被撕开,像一切母性的分娩。千万年的日月旋转中,轮回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从来没有断绝,也不会断绝。
深夜,大自然安静地入睡了,除了星空在万籁俱寂的天地轮盘间旋转,一切像沉寂在永无出路的时空里,灵魂被装进皮囊,皮囊被装进无形的器皿中,无穷无尽。巨大的面包树像身着黑影的勇士,缄默地守卫着方圆数十里地域,尽管一场暴雨唤醒苏复了万物,但久逢甘霖之后的漫长岁月又让它们开始了无常的等待,刚刚振奋精神的树木花草因水分的流逝逐渐失去了光泽,在粗暴的风沙中,皮肤随之暗淡下来,白天炎热、夜晚寒冷的巨大温差又将我们推向了两难境地,猴群开始抱团取暖,土狼在夜间偷袭猎物,鹿、兔子、野羊成为它们的主要目标,从夜幕降临壁虎就开始捡食老弱病残的苍蝇、蚊子和其它虫类来充饥,偶尔遇到蝎子常会大战一场,搏斗之间生死残废、血肉模糊已是生命的常态。
骆驼家族规划着未来远景,他们如同沙海中移动的小舟随时可以凭空远游,仿佛天上的雄鹰,表现出无比强悍、与生俱来的天然优势,那种坚韧不拔的气势可以压倒世间任何琐碎及其无用的念头,他们寻求生命中最原始的荒芜、野蛮,并与这荒蛮合而为一,在辽阔的沙漠之巅,他们的身影和性格犹如无法撼动的雷电,他们游遍大半个世界,心中装满了先祖的足迹和日月山河的壮丽。在无数次死亡、战争、霍乱与灾难中,他们练就出稳如山峦般的品性,常用缄默淹没内心与婆娑世界上的一切繁乱驳杂的情绪,仿佛一场巨大的洪水席卷而来吞没云顶,或黑夜降临淹盖整个苍穹和大地,然而,这疯狂的仪式和变迁却如初升的太阳异常平静,平静如沙漠的沉睡、宇宙的旋转和身体里的血脉长河横跨古今、婉转流淌的时光,如死灭、如复生,如生生死死、日日夜夜。我始终认为悲怆身上也具有如此丰富老练和坚毅的品质,剩下的绝大部分光阴我都期待并鼓励她展开臂膀,向天际翱翔。不难想象:一匹挥动翅膀在沙漠上空飞翔的骆驼是何等的雄姿矫健和令生灵惊叹?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一直在我脑海不断的翻滚盘旋,像一排排迫不及待簇拥而来的浪花,或如天上漂浮的云彩和魔毯之类的神奇奔跑而来。然而,悲怆始终没能如愿以偿,我的愿望也就此搁浅,或者悲怆始终坚持自身的功能只是一种摆设,天生不愿尝试新技能而安于隐匿在鸵鸟自卑的基因当中,这也导致她根本不会在幻想中具有任何伟大的成就,这也许是实事,但在我心中,却期许她有更广阔的发展前景,以她在骆驼家族掌握学识,足以支撑她退化的翅膀重新焕发光彩,为此我向她举过诸多例子,比如:我梦见自己生出了翅膀,突然腾空而起,在白云之上散步,在星空之中与祖先相遇,先祖是一匹健硕的天马,或独角兽,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是他们的后裔,但马是祖先的传闻早已在家族之间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我梦见身披白光的天马也在情理当中。我也曾多次引经据典向悲怆阐述了一系列会飞的鸟兽及动物身上的特点,希望她能从中吸取养分,给思想带来一些更大的转变,我甚至将巨蟒在骤雨雷电中渡劫及鲤鱼如何成仙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然而悲怆丝毫不为所动。
她一直固守己见,坚持自己作为鸵鸟的现实现状,如同我恒定是头蠢驴,亘古不变。也许是基于根深蒂固的缘由,我们都无法说服彼此,如我始终无法接受她喜欢吃蝎子的嗜好,她也常看不惯我咀嚼仙人掌的丑态,但我们依旧需要彼此,如同肉体与灵魂的相互陪伴。
骆驼家族要穿过沙漠继续北迁,然后绕过雪山,抵达另一片沙漠,这对悲怆和我来说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们可以跟随驼群,找到新的居所。
“这是个很好的机遇!一但错过,恐怕这辈子我们都走不出沙漠!”悲怆手舞足蹈的解释着,生怕我犹豫不决的性格耽搁了彼此的前程。
“我们要的是个新世界,不是沙漠!骆驼家族会永远行走在沙漠上,那不是我们的终点!”我提醒悲怆。
“你觉得这片猴面包树林怎么样?”悲怆说。
“这里充满了战争,它更像一个燃烧战场,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诸多不安,我们在这里,不是很受欢迎!猴群会想办法报复我们的!我们的生命时刻受着威胁……”我解释着。
就在我与悲怆喋喋不休的争执去留之际,骆驼家族深夜举家迁移,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寂静而决绝,仿佛一夜之间从尘世蒸发。清晨,太阳初升,朝霞映照着一排排骆驼家族遗留在沙漠上的脚印,悲怆忍不住嗷嗷大哭,哭了整整一天,直到太阳落山。半夜,悲怆将头扎进沙堆,像是要将自己活埋,在大漠深处种下忧伤的灵魂,在天空结出一颗闪亮而牵肠骨肚的星星,永恒地守望着这荒芜的星球。
无尽的沙丘延绵不绝,像极了金黄的波涛在狂风中揉碎时空,平息后在死灭中涅槃。一切无动于衷且麻木的表情都寂如冥想,或寂如雕塑。曾饱含热血、激情澎湃的灵魂冷却下来,历经了磨难、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悲怆变得更加沉默。同样经历过苦难的大自然,在时间的洪流中,仍坚守天地无法撼动的庄严,面目中常展示着从未生过、从未逝去,恬静而优雅,雄浑而磅礴,一切都无足轻重,一切亦无足重轻,像天际的云舒缓流动,像山涧的泉潺潺游弋;像世间的微风荡漾过树梢,像内心的软,柔化在夜空……
失去骆驼家族的庇护,悲怆十分绝望,天地间雷电呼啸,在胸口、在灵魂深处噼里啪啦地作响。我站在远处,望着悲怆,她像一尊雕像,伫立在沙漠和天地之间。我突然觉得,我们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沙漠,不属于天地,但又属于一切,属于沙漠,属于天地,属于万物,属于星空和自己。我敞开心扉,推开重压在胸口积怨已久的巨石,决定冲出羁绊,冲出束缚灵魂的枷锁,向生命开始那样,这一刻和每一刻都属于新的开始,都焕发着星星般的光泽。
“悲怆!跟我走吧!像开始那样!”我伸开臂膀。
悲怆饱含热泪凝望着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将长长的脖子耷在我的头上,眼泪不停向外迸射,如同扣动扳机的机关枪,寂静的荒漠在这哭声中,显得愈加悲凉而空旷。
我们离开了面包树林,像当初离开圣泉那样,天上的星星为我们送行,萤火虫在我们头顶飞舞,清澈的夜空,月光铺洒在无尽的沙漠,一朵朵沙丘在明暗交替中延绵起伏、汹涌澎湃,似乎过往的一切都如同梦境,悲伤、痛苦、担忧被荒凉洗刷的一干二净,在庞大静谧中,居然感觉到心在跳动,那是源自灵魂与天地的对话,没有任何欲望的纷扰,只有跟随着意念的方向,不断前行。
“你听到了吗?”我说。
“什么?”悲怆问道。
“心脏跳动的声音”我惊喜地说。
“它一直在跳!”悲怆平淡地回答。
“可是我们很少感受到它的存在!”我说。
“我一直都知道它在这,它一直在跳,从未停止。”悲怆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彷佛她从来都深知一切真理,或者对这真理不足为奇,可我却沉浸其中,享受在独有的喜悦,我想把这份欢喜分享与她,但在悲怆的世界里,这似乎是一件很傻的事,也许她总是比我深刻,这样的深刻有时候会将我置于无比尴尬的境地,但我已经习以为常,任由她冷眼观世的态度在我面前奔腾。
在我们离开后的半个多月,整个面包树林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面包树林在火的地狱中燃烧了三天三夜,直到整个生命都殆尽毁灭化为灰烬,在时光的洪流下,风沙将灾难吞噬的干干净净,彷佛一切从未发生,没有真相,也无需真相,万籁俱寂,太平如初,银河盘旋,如巨齿更迭,盘古散尽,犹抱下一轮回,无数天坑被黄沙填满,彷佛眼睛噙满沙粒,大地在疮殇中抖动,天际在绝望中悲鸣。
如果还有些残余的幻境,那一定是来自灵魂最软的奢望,地上的生命化成灰,变成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跌下来,变成了世间万物,就像女娲弹指间就能孕育出新生,靠一口仙气就能吹泥变人。广袤的宇宙,星云延绵起伏,阴阳交媾缠绕,在深邃的涅槃里,寂灭盘旋,发出嗡嗡的轰隆,一如沙漠中的狂想,太虚漫卷,巨龙通天,整个天体遥相呼应,在无尽大的宇宙里,住着无边计的小世界。
一切彷若命中注定,但这种命中注定又非命中注定,万象原本俱在,十方缘起性空,如同我们注定被流放在这蓝色的星球,注定与天地、沙漠、星星为伍,当然,也包括我与悲怆、与周遭的各种因果,即便是狮子、猴群、骆驼家族,以及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都无一例外。最终,我们都将葬于天地腹中,连同大自然的爱恨情仇,包括天地之腹,也会葬于更大的肚子里,比如鱼鲸,比如宇宙之腹、无垠之腹,如此永生,恒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