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洼乡上的干部,在册的总共有三十几人,除去因故不能上班的,实际在岗的也就不到三十个人,其中各类七站八所和乡上的副职以上领导干部就占了十几二十人。
刘荣刚分到乡上的时候,年轻人总共只有五名,刘荣二十出头算是最年轻的干部。
后来,县上又陆续给调配了几名大学生,牛洼乡上的年轻人才算是多了起来。
这一年,为了解决乡镇人少活杂的问题,县上又从普通中专院校招考了一批事业编干部。
牛洼乡这一下子就分来了七八个人,整个乡政府的院子也好像变的空前的朝气蓬勃起来。
乡里的条件比较差,仅有的几排土坯房也是紧张,新来的年轻人只能是两人安排一间,凑合着住。
不过这种凑合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年轻人呢,有理想,有想法,调走的调走,辞职的辞职,真正最终剩下的,也就只有三两个人了。
人少并不是多大的问题,问题是乡上除了零星几个干部的家属外,连一个女干部都没有。
这可让乡上的小伙子们多少有点无奈,工作之余,大家的娱乐要么打牌,要么喝酒,要么就聚在院子里,弄个那个年代的录音机,放大声音,嗨嗨唠唠的吼一些土洋结合的港台情歌。
一些老同志见了,就在一旁笑,说这乡上的小伙子们该是有多想女人啊。也有人出招,说多往学校跑啊。
往学校里跑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这山里的学校,那些个女老师比这些乡镇干部要现实的多,人家大多都要在城里找对象,对乡里的干部往往都是嗤之以鼻,根本不愿意多搭理。
也是没有办法,谁叫牛洼乡的条件在县里的排名是倒数第二呢。
倒数第一的乡镇就在牛洼乡的隔壁,唯一的区别是,那个乡镇管辖了五个村,而牛洼乡管辖了六个村。
除此之外,这自然条件和发展的差异实在是没有的,都是山里,都一样的贫穷和落后。
这样的条件,使得每个要被分配来这里工作的人,都要找找关系,有些人干脆不来,有些勉强来了,也只是象征性的过渡过渡,待段日子也就走了。
为此,乡长吴红军很是头疼,每次县里给他分人的时候,他总是会大发雷霆。
刘荣记得,自己刚报到的那一天,吴红军在办公室里给人社局长打电话,嗓门很大,大意是:怎么又给我塞个人进来了,待又待不了几天,你干脆别给我分人了,我这一个人也不要。
刘荣当时听了,不明白的心想,这乡长啥意思啊,自己刚来还没咋样,咋就赶人走呢。
事实上,对刚分进来的年轻干部,吴红军也摸不透他们藏在心底里的小算盘,人家啥时候走,怎么走,这都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事。
为此,作为一乡之长的吴红军,多少会对这些刚来的小伙子们戴点有色眼镜,每逢开会,他总要借机敲打敲打。
有一次,因为某项工作推进不顺利,吴红军在会上说:“现在的年轻干部,吃,吃不下,住,住不下,跟着老同志下村去处理事情,老同志在那被缠住脱不了身,而我们的年轻同志竟然还爬在树上摘杏子,上去了还下不来,你能干了干,不能干了就卷铺盖滚蛋。”
虽然吴红军说的都是事实,但当时散会后,好几个年轻干部就私下里扎堆开始闹情绪,议论着不想干了,想走人。有些干部说,他长这么大,他爹妈都没这么骂过他。
吴红军的话虽然土,也伤人,但刘荣觉得倒是挺接地气。
乡镇嘛,工作的群体不一样,环境也不一样,你礼礼貌貌的,假模假样的,那还咋干事?
吴红军这个人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早上吃过早饭,他手里总会捧着一个茶缸子开始满院子的转悠。
他转悠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看哪个干部还窝在房子里不下到村上去。
如果让他发现谁还躲在房间里不下村,那指定在院子里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那时候的乡镇啊,除了开会你可以回到乡政府大院,其它时间,你都得住在村子里和群众打成一片。这一点,对工作时间不长的年轻干部来说,那确实是很不容易习惯。
刘荣有一次和乡上的文书小武聊天,小武说:这两年多少还算是分人了,前些年好像说是连续五年不进人,这乡上的干部都快断代了。
小武的话刘荣自然是能理解的。
县里的财政状况不乐观,到现在每个干部每月都只发200块钱生活费。前些年依赖乡财政供养的时候,那困难更是可想而知,就牛洼乡这条件,进人咋养啊。
这里也说一个笑话,这个笑话好些体制内的老同志都知道,但大多数人却并不知道这笑话的典故是出自哪里。其实这笑话啊,就是发生在牛洼乡隔壁那个乡镇的真人真事。
说是好些年前,那个乡镇因为财政困难,整个一个乡也没啥财政收入,乡上干部在编的人头又少,就算是想通过开会迟到、工作任务完成不好之类的名堂在干部头上扣点费用都不容易。
怎么办呢?乡长每天愁的是觉也睡不好,饭不吃不香,因为迎来送往的接待,乡里唯一的一家小饭馆的欠账都拖了有十来年了。
有一天,他在院子里转悠,正好看到在院落一角拉磨磨面的毛驴,这让乡长突然就来了灵感。
这灵感一来,想法也变的异常活跃起来,他念在这头毛驴在乡政府大院里年年月月的劳累拉磨,于是创造性的给毛驴起了个名字叫“驴有功”。
又想一想,又觉得不对,这没有姓“驴”的人呢,于是“驴有功”又变成了“余有功”,跟着,他给这头毛驴入编造册,报到县里,成为了一名乡镇招聘干部。
就这样,“余有功”也算是真的有功,每个月定期能领到一个人的工资,乡上用这个钱来解决一部分开支问题。
后来,过了些年头,有一天,县上领导在检查人事档案工作的时候,翻出了这个“余有功”的招聘档案,又看到“余有功”每年的工作评定等次都是优秀,领导觉得,这个“余有功”能够默默无闻的扎根山区这么些年,应该给转个正,调调岗,提拔提拔,于是派人到这个乡去做针对性的干部考察。
考察组的人到了乡上,让乡长去叫“余有功”来谈话,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乡上当时也明白,这事是不能再瞒不下去了,只好如实的把情况汇报给了考察组。
这样一来,真相大白,“余有功”的事情也就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谈。
当然,这是一个时代的因素造成的,我们不身处那个时代,也没有资格去刻意评判这个故事的好坏。
再说回来,今天的牛洼乡其实已经好了很多,但相对县里其它的乡镇来说,自然环境的差异就在那摆着,所以这发展的差距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赶得上的。
牛洼乡迟迟不能分来女干部的事,不光是小伙子们着急,乡长吴红军也是很着急,你想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尽都是些干干的小伙子,就算是管理上他也不好弄。
这天,乡上在家的干部们都在食堂吃早饭,文书小武兴冲冲的跑了进来,一进来就亮起嗓门喊道:“知道吗?给我们分来了一个女干部。”
“真的?”……“不会吧?”……大伙的眼神顿时都看向小武,一个个显得惊奇又诧异。
“那还有假,刚县上打电话说明天就来报到。”小武也不知道哪来的自豪感,一脸的洋洋得意,打了饭,瞅了个桌子的空缺,径直坐了过去狼吞虎咽起来。
这下可热闹了,本来静悄悄的食堂,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因为小武的一句话,几张饭桌上都显得热烈起来。
小伙子们开始热情的讨论起分工来,这个女干部来应该住哪间房,谁负责给打水,谁负责给打饭。
好像每个人都在一瞬间显得兴高采烈起来,但冷不丁,乡上的副书记周星星起了身,他走到坐了一堆年轻人的桌子旁边,用手敲敲桌子,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们看,谁还负责给洗衣服,谁还负责给当老公哩。”说完,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套领子,一副不屑一顾又大义凛然的姿态,走出了食堂。
周星星书记的这番举动,让满桌子的讨论停顿了几秒,跟着,全食堂的人都被逗的哄堂大笑起来。
不得不说,小武这个消息,让整个乡政府的院子前所未有的热情了一整天。刘荣能明显的感觉到,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挂着笑,看着好像都很有精神的样子。
这一天也是年轻人扎堆最多的一天,院子里时不时的就会从某个房间里传出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
个别机灵点的小伙子直接跑去小武的房间里翻找县里的电话记录,看了电话记录还不行,还赖在房间里缠着小武打听情况,什么哪个学校毕业的,有没有送上来的什么个人资料,资料里有没有个人照片之类的。
缠的小武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于是故意卖个关子,说是谁请吃饭就告诉谁。
果真,这天的小武还真就在牛洼街上的小饭馆里忽悠了一顿饭。
也是真乐呵,不知道是谁,在这天傍晚的时候,放大了录音机的音量,来了一首响彻大院的“东方红,太阳升……”
第二天早上,乡政府开过早饭,所有的人不约而同的,好像都不急着下到各自所包的村里去。
这一天的乡长吴红军,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没有在院子里转悠。
有几个年轻人主动跑去找小武,提出乡上的住房比较紧张,他们自己愿意腾出房间来让给女干部住。
这提议虽好,但把个小武也是弄的哭笑不得。
小武是乡上的老干事了,媳妇也跟着住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小伙子们在房间里缠住小武不出来,弄的人家媳妇也很是烦躁。
年轻人不讲武德,怎么说又都不听,这媳妇一时情急,几步走出到门口去撩开嗓门就开骂道:“把人亏了,没见过女人吗?乡上干部都这德行嘛。”
小武在房里听到,急的一掀门帘就冲媳妇吼道:“往回走!”
媳妇的脸上虽然余怒未消,面色也很难看,但被小武这一吼,也是不吭一声,抬脚又回到房间里去。
这一闹腾,小伙子们待不住了,一个个的上赶着倏溜了出来,小武的房间这才算是清净了下来。
到了中午,刘荣在司法所办公室正忙,乡上的计生统计老龚走了进来。
老龚的脸上挂着神秘,悄声的说道:“就快来了。”
刘荣心里知道老龚说的就快来了是说那个女干部快来了,毕竟这天,大家心里惦念的都是同一个人,但刘荣就不说破,只回了一句“谁快来了?”
“哎呀,你装不知道是吧?”老龚看着有些急了。
刘荣又故作镇静的说道:“不知道你说的啥嘛。”
老龚:“你就给我装,我说那个女干部快来了。”
刘荣这才正面回道:“你咋知道的,又没见过,哪来的消息?”
老龚:“小武那刚接的电话,县里人说的。”
刘荣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来个女干部,乡上的年轻人着急关心能理解,县里人昨天打了电话,今天又打电话,自己报到的时候,也没见人这样打电话给乡上说呀。
想着,刘荣就把自己的疑惑说给了老龚听。
老龚一听,说道:“你知道个撒,是个美女人人都爱,听说来的这个女干部个子很高,身材很好,还很漂亮,指不定县上人社局写函的是个年轻人哩,看上人家了还说不定呢。”
刘荣:“那还有了竞争对手了,不行,这事必须咱们乡拿下,咱们的人哪能随便让人给抢去。”
老龚:“说的是哩,就看咱们有没有这能耐了。”
刘荣哈哈一笑,说道:“你娃都有了,还有你想的啥哩,看我跟你老婆说。”
老龚一翻白眼,说道:“你看你这人,我就给你说个消息,也是为你们这些年轻人操心,你不单着嘛。”
刘荣:“那我可算是谢谢你了。”
俩人正说着,办公室又走进一个人来,刘荣一看是周星星书记,书记的脸色依然正经,手里的香烟也夹的端正,他开口说道:“门口就听你俩在这议论着哩,人家女娃娃刚来,你们咋就淡定不下来。”
刘荣:“我的周书记啊,我倒是很淡定,老龚淡定不下来,我有啥办法哩。”
老龚斜斜眼睛说道:“周书记,怕是你不淡定了,故意说我们不淡定吧。”
周星星:“说啥哩,我娃都上小学了,你看你没出息的样子,走了,不说了。”
说完耸耸肩膀,拉拉披着的外套,走出了司法所办公室。
刘荣:“老龚,咱俩也不说了,你没发现周书记的胡子今天刮的很干净,这个事等他老婆上来,咱们要给报告一下。”
老龚应声嘿嘿一笑,点头道:“成哩。”
俩人胡乱的聊着,又聊到老龚包的那个村的一个姑娘,刘荣说道:“人家有一次到乡上来找你,说是找一个眼睛大大的干部,我一猜就是你。”
老龚:“快不敢说,其实啥都没有,可别让我老婆听着误会了。”
刘荣哈哈一笑,说道:“我就一说,看你那样子。”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汽车的喇叭声,乡政府的院里缓缓驶进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老龚往外瞅了一眼说道:“又来工作组了吗?可千万别是计划生育。”
刘荣:“计生局不是白色的车吗?这是黑色的哩。”
老龚:“就是,可能是其他工作组。”
俩人说着都把眼睛凑到窗户跟前去,只见小轿车在乡长吴红军的门口停下,吴红军走出门,冲着副驾驶下来的一个中年男人热情的伸出双手,跟着,车的后排座也下来一个姑娘,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老龚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道:“个子真高啊。”
“该不会是小武说的来报到的那个姑娘吧?”刘荣问道。
“看样子是,你说的应该对。”老龚的眼睛盯着小轿车,又接着说道:“人家坐这车来,说明背景不一般啊,就看乡上哪个小伙子有福气了。”
刘荣:“好事情啊,但愿能够留得下来。”
老龚:“你这还把我提醒了,肯定留不下来。”
正说着,乡上的年轻人小朱一路小跑着向着司法所办公室跑来。
小朱一进门,就压低着声,略显慌乱的念叨着“来了,来了~”
刘荣扭头看向小朱,一脸镇静的问道:“狼来了吗?”
小朱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点了一根烟,又潇洒的捋了一把头发。
老龚插了一句“来不来的你们也没戏,肯定留不住。”
小朱:“你看着,我跟小武说好了,等下从车里搬东西,小武在院里就喊我名字,我去帮忙给搬东西。”
“好,有头脑,提前祝贺你。”老龚冲小朱挤眉弄眼的说完,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顿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出来了。”老龚眼尖,看到那姑娘从吴红军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跟着一起出来的还有小武。
“小武这家伙,啥时候进去的咋没发现?”小朱说道。
几个人继续看着,姑娘跟在小武的身后进到了小武的房间。
“我得过去看看。”小朱忙不迭的说完,直接出门就往小武的房间小跑了过去。
刘荣看时,还有乡上一个刚分来的叫小邱的小伙也快步的向着小武的房间走去。
不一会,那个姑娘一个人出了小武的房间,又走向乡长吴红军的房间。
“应该是填啥表,办啥手续了。”老龚说。
“应该是编制卡,我刚来报到也是到小武房间去填了编制卡。”刘荣说。
“又出来了。”老龚自语了一句。
只见吴红军的门口,之前进去的中年男人,还有那个姑娘正在和吴红军握手道别,跟着,对方转身上了车,吴红军笑容满面的摆着双手,车子启动,朝着乡政府大门外缓缓的开去。
“就这么走了?”刘荣暗暗在心里疑问了一句。
老龚瞬间好像也显得颓丧,他“唉~”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没戏了。”刘荣心里想,往常来的人至少还待几天才走,这个女干部直接来办个手续就走了。
正想着,小朱从小武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朝着司法所办公室走来。
刘荣看到那个叫小邱的小伙也从小武房间里走了出来,向着自己住的房间走去。
小朱一进门,啥话也没说,先是来了声长长的“唉~~”
“咋了,唉声叹气的,不就一个姑娘嘛。”刘荣现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劝了小朱一句。
小朱:“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那姑娘走了倒没啥,关键是咱们那人太不争气。”
刘荣:“咋了吗?”
小朱:“人家就不是分配到咱们这的,人家是分配到县里的,上来办事来的。”
刘荣:“不是到小武那里填表了吗?”
小朱:“填的就不是报到的表,刚才还把人丢在那了。”
刘荣:“有啥丢人的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正常嘛。”
小朱:“你别提了,我进去后人家在填表,我壮着胆子问人家的电话,人家看我光是笑哩,就是不说,结果正好那表上要留电话,小武问,人家就说了,我赶紧拿出手机,还正偷偷输人家电话号码着哩些,咱们那小邱直接一条短信已经发过去了。”
“啊?速度那么快?你咋知道的?”刘荣顿时想笑,又忍住没笑。
小朱白眼一翻,一副气恼的表情,说道:“我咋知道的?你说我咋知道的?我就站在跟前,短信一来,人家手机响了,看了一眼内容,当场就质问我说,你给我发短信干嘛呢?而且还很生气的样子。”
“这,发的啥内容嘛?”刘荣此刻已是有些忍俊不禁。
小朱:“我叫邱XX,见到你真高兴!你说,这不脑子抽着呢嘛?”
“那姑娘是把你当成小邱了。”说完,刘荣再也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
小朱的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但也是跟着刘荣干笑了几声,扭了扭头,什么也不再说的走出了办公室,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刘荣虽然笑的岔气,但远远望着小朱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好像一股莫名的心酸,瞬间便涌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