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岘子村的管饭点住了几日,刘荣跟着王正把村里的几个生产队都跑了个遍,不仅见识了山里人的纯朴,也慢慢的和大家都熟络了起来。
有一天晌午饭后,管饭点的婆娘送了刘荣一双手绣的鞋垫子,刘荣有些不好意思,孟支书就笑道:“乡镇干部就是村村都有丈母娘哩。”
说的婆娘笑吟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当即回怼道:“你拿的还少的了?”几个人顿时一阵哈哈大笑。
王正接了话茬,鼓励道:“你拿上,他老孟想要人家还不给哩。”
孟支书听罢,坐在炕沿上眼瞅向窑顶,有意无意的拍着自己的大腿,假模假样的连连轻叹道:“老喽,老喽!”
婆娘白了孟支书一眼,只顾去收拾炕上吃过的盘子,再不理会。
刘荣见状,只好连声说了谢谢,走下炕去将鞋垫子装进了自己的黄挎包。
这一晚,刘荣和王正刚刚躺下,正准备关灯睡觉,王正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听的清楚是文书小武的声音,说是让给刘荣通知连夜回乡上一趟,土地管理上第二天有个检查要准备。
挂掉电话,王正问:“会骑摩托车吗?”
“会一点,不是很熟。”刘荣答道。
“走!我老寒腿,你骑上把我捎上,上乡上!”王正边说边麻利的起身穿衣。
刘荣心里清楚,王正这是要送自己,这个点也只能靠王正的摩托车才能回去,便赶忙客气了一句“要麻烦王乡长了。”跟着也赶紧起了身。
俩人穿好衣服,走出窑洞,本想着不惊动管饭点的婆娘,只管走就是。
但婆娘虽然早已睡下,听见院里的响动也还是亮了灯,披了件衣服就走了出来。
婆娘知道他们这是要回乡上,那时候的乡镇干部半夜开会是常有的事,婆娘也早已经习惯了。
她拉亮了院里的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眼看着王正和刘荣他们出门。
刘荣骑上王正的摩托车,王正一个跨步坐在了刘荣身后。
也许是刘荣骑摩托车的技术真心不咋滴,也许是旁边有婆娘正在看着的缘故,刘荣的脚下显得毛躁又慌乱,摩托车一个轰鸣,竟然是踉踉跄跄的出了小院,惊的婆娘在后面紧喊道:“骑上小心!”
山里的夜黑的吓人,也静的出奇,黑洞洞的穹顶之下,俩人的摩托车,时而往左,时而又往右,沿着蜿蜒的山路突突前行,偶尔的一声轰鸣,摩托车又如离弦的箭一般,冲的本来弯弯的山路似乎都笔直了起来。
头盔只有一个,王正给了刘荣戴,自己则把黄大衣的翻毛领子立起来,缩着脖子贴在刘荣的身后。
刘荣戴着头盔,耳边仍然是呼呼的风声,灌进头盔里的风把刘荣的耳朵冻的生疼。
他心里暗想,这啥破头盔,一点也不保暖,啥时候去了县城,一定给王正买个好好的棉头盔。
骑到一段背风的低洼处,终于感到不是那么冷了,俩人的身子也都挺直了许多。
刘荣感到一时轻松,又“轰”的一声加大了油门,飞也似的向前冲去。
“小心骑,前面有个岘子。”王正急忙喊道。
“知道啦。”刘荣象征性的往后脑袋一歪,大声回道。
话音刚落,一段极陡的下坡路突然就出现在刘荣眼前。
刘荣赶紧松了油门,手和脚都放在刹车处,做好随时减速的准备。
这是一个U字型的岘子,岘子的这头是下坡路,对面那头则是上坡路。
这岘子的坡度也着实是有些陡,即使是不给油,摩托车的下行速度依然飞快。
岘子里的黑,也是真的黑,摩托车羸弱的灯光,被紧紧的裹在这团黑里,能照亮的部分,也只剩车头的位置。
车轮的转速是越来越高,刘荣的心里也越发的紧张起来。
他有意识的踩了一脚刹车,想放慢点速度,不想这脚下轻轻的一点,车轮竟然直接打起滑来。
这可把刘荣惊出一身冷汗,本来就紧张的心情,瞬间似打鼓一般咚咚直跳起来。
他硬着头皮任由车子顺着惯性往下冲去,他唯一的希望,是这车子能够快点到达坡底。
终于感觉到车子就快要接近坡底了,刘荣的视线却忽然的模糊起来,眼前除了一团泛着的白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岘子底有大雾!”王正警醒似的在后面紧喊一句。
话音刚落,刘荣只觉的好像有一根巨大的尾巴朝自己眼前横扫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下,猛的一把刹车,摩托车一个翻滚向前甩去……
俩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看清眼前是一群过路的黄牛。
这岘子底本来是没有路的,两山之间被人们填土架起了一段土桥,土桥很窄,两侧的深沟也很深。
过路的牛群在这窄窄的桥面上,几乎是没有空隙的紧挨着,密密麻麻一片,也看不清有多少头。
刘荣和王正的出现,让这牛群的队尾慌出了一个分叉,但很快的又合成一处,像是啥事没有一样的,晃晃悠悠的继续向着对面坡顶走去。
黄牛们才不关心他俩的事,即便是被摩托车撞了屁股,也只是象征性的慌乱了一下。
“山里人有散养牛的习惯,这些牛应该都是在子午岭里面的废窑里放养的。”王正拍打着自己大衣上的土说到。
“王乡长,真对不起,刚才实在是没看清。”刘荣惭愧的向王正道着歉,心里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没事,年轻人骑车就是快,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快。”王正边说边麻利的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向自己的摩托车。
一番查看,车的大灯已经不亮了,只剩下一个小灯还泛着一点黄光。刘荣扶起摩托车,尝试着打了下火,还好,车子的启动没有问题。
这次换王正骑车,刘荣坐在后面拿着王正的手机朝前给照着亮。
经历了这个事,王正也没主动推让刘荣骑,刘荣也没好意思再说自己骑,只是自觉的把头盔摘下来,递给王正戴。
王正却不要头盔,硬是要刘荣戴上,刘荣尴尬又无奈,也只好自己戴着。
此时的牛群还没走到坡顶,俩人的摩托车也只能是缓慢的晃悠着跟在牛群后面。
也许是为了缓解尴尬,王正笑道:“你这个小刘啊,活了大半辈子,还头一次见人把摩托车骑到牛屁股上去了。”
王正这一说,刘荣的心里顿时觉的舒缓了许多,他歪头向前升了一下脖子,凑到王正耳边问道:“王乡长,钱江摩托车多少钱一辆啊?”
“你是说我这个啊,六千多块钱,我一年的工资。”王正答到。
“这么贵啊。”刘荣惊到。
“咋,你要买吗?”王正问。
“我就问问。”刘荣答到,心里却是凉了半截。
那时的刘荣定级工资是一个月六百多,但因为县财政赤字较大的原因,所有干部每个月都只发两百块钱生活费。
刘荣突然就感到,自己这辈子可能要连个摩托车都买不起了。
虽然心头一时觉得有些悲哀,但刘荣还是暗下决心,等回去了一定要给王正把摩托车修的好好的。
牛群终于走完了岘子的长坡,摩托车也终于跟到了坡顶,上了坡顶的路面可算是宽阔了起来。
王正将车头拐向路边,沿着路的一侧,双脚划在地上,低速轰着油门。
牛群在摩托车的轰鸣声里纷纷往路的另一侧避让,持续了有几分钟的时间,俩人总算是超过了这群缓慢的黄牛。
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摩托车终于进到了乡政府的大院。
文书小武的灯还亮着,听见声响,跟出了院子,走到俩人跟前说道:“咋才回来,县里土管局的人等不住了,给安排到客干室都睡下了。”
“快再不提了,走夜路呢,能有多快。”王正说着,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拉亮了灯,又返身出门把摩托车往自己的屋里推,小武和刘荣忙从后面给搭起了手。
进到屋里,刘荣这才发现,王正的裤腿都挂破了,里面红颜色的毛裤都露了出来。
小武见状,急急的问道:“你们骑倒了吗?”
“是我骑的,过岘子的时候摔倒了。”刘荣不好意思,又有点惴惴不安的答到。
“人好着就没事,那王乡长你们休息,明早了我再给刘荣说事情。”小武说完便走了出去。
“王乡长,看下腿好着没?”刘荣有些不知所措。
“好着哩,赶紧睡去,乡镇干部这还不正常。”王正咧嘴一笑,显得大度又无所谓的样子。
“那王乡长您早点休息,我就先过去了。”刘荣说完,快速转身出了王正的房间,向自己的屋里走去。
这一夜,刘荣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想他要有钱就给王正买辆新摩托车,一会又想自己这点工资糊口都难,拿啥钱买摩托车呀。
刘荣不知道的是,王正脱下自己的毛裤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也挂破了一道巴掌长的口子,血把毛裤的里外染了个透。
当然这事,王正后面从未向刘荣提起过,刘荣也是后来偶尔看到王正小腿上的伤疤,才知道了当时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刘荣去灶上吃饭,小武跑过来叫刘荣别打饭,过去和土管局的人一起吃。
刘荣跟着小武来到食堂隔壁的一个小间,桌上早已摆上了碗筷。
刘荣帮着小武从灶房把早餐端过来,不一会,乡上分管土地管理工作的人大主席杨森陪着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
“昨天晚上回来的?”杨森笑眯眯的问向刘荣。
“嗯。”刘荣应道。
大家坐定后,杨森开始给刘荣介绍:“这是分局的刘局长,这两位都是分局的工作人员。”
刘荣起身,分别跟分局的三人握握手,打了招呼。
“这是我们小刘,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分到这里,是我们乡上的土管员,这趟就我们小刘陪着你们去。”杨森对坐在身旁的刘局长说道。
“小伙子看着精神的很。”被唤作刘局长的人冲刘荣笑着说道。
几个人边吃边聊,刘荣在吃饭的过程中,也基本弄清楚了叫他回来的目的。
原来,县里土管局为了加强农村土地管理工作,在全县划分了四个片区,分设了四个土地管理分局。
分局刚成立,就被要求去各乡镇摸底纠正农村宅基地建设违法情况,同时给所有宅基地换发新的庄基证。
刘荣作为乡上的土地管理员,自然要代表乡上去配合人家分局的工作,同时杨森还交给了刘荣一个任务,让他借此机会也对全乡宅基地的建设情况做一次全面细致的排查摸底。
早饭过后,刘荣回到房间,整理好自己的黄挎包,装上了本子和笔,又找小武借了一卷皮尺,这也是刘局长要求的,用来丈量面积的时候用。
一切停当,刘荣跟着分局的人,坐上他们的摩托车出发了。
这一趟,他们计划的的工作路线是从牛洼乡最西头的牛头沟村开始,沿着塬面和两边沟里向东跑完最后一个村后,再返回到乡政府。
刘荣跟着分局的人逐家逐户的丈量宅基地面积、查验换发新的庄基证,着实也是长了不少本事。
他不但对牛洼乡每个村的情况有了相当的了解,对土地管理工作的流程和规定也是基本掌握了个透彻。
一行四个人,白天在村干部的陪同下跑农户,晚上就在村里管饭点的炕上,打打“挖坑”的扑克游戏。
基本上,分局的刘局长总是不输不赢,另外两个人,一个年轻点的小杨总是输钱,而另一个年长点的老李总能赢钱。
刘荣差不多也输,但因为是消遣,最多也不过只是输了几包烟钱。
跑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几个人来到了岘子村。
孟支书的接待很是热情,从自己的商店里拿来了几盒香烟,每人塞了一包,当晚,还召集了村主任和各生产队的队长,在管饭点陪着分局的人一起喝了顿酒。
刘局长还是能喝点,老李滴酒不沾,分局的小杨和刘荣一样几杯下肚就躺平在炕上。
刘荣知道孟支书这酒的厉害,所以保持清醒,是一口也没喝。
管饭点的窑里“高升、五魁”的喊得热闹,刘荣却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吵闹,他借口要去小便,披了件棉袄便下了炕,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透气。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四周围被照的亮堂堂一片,地面上泛着的白月光也很有点“疑似地上霜”的感觉。
刘荣的心里可顾不上这月光的亮堂,连日来的奔波着实让他感到有些累,他只希望窑里的饭局能早点结束,好让自己安稳的睡上一觉。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刘荣看到偏窑里的灯光还亮着,想着管饭点的婆娘肯定还在等大家喝完酒收拾盘子,便径直走向偏窑里去。
偏窑的门开着,门帘也挂起在门框上的长钉上。
刘荣走到门口,瞅见婆娘正坐在灶火间的一个木墩子上给小孩喂奶。
婆娘低着头,开着对襟棉袄的扣子,一只手掀着里面的线衣,露出半截硕大的乳房噙向孩子的嘴里。
刘荣见状,自觉不妥,便想趁婆娘没看见自己,赶紧走开,不想,婆娘却先开了口。
“来了。”婆娘说。
“哦,没事转转。”刘荣尴尬的回道。
“饭吃的好着吗?”婆娘问。
“好着呢。”刘荣答着,却只站在门口并不进去。
婆娘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好像并没有把喂奶当回事。
窑洞里的灯光昏昏黄黄,刘荣忽然觉得,婆娘说话时面上的笑容真温暖。
“我先过去了。”刘荣说完,便向喝酒的正窑里走去。
婆娘似是“哦~”了一声,刘荣也没多注意。
这一晚的酒一直喝到夜里十二点多才散场,婆娘也一直等到结束,才收了盘子去睡觉。
等真正躺在炕上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的时间,刘荣想起刚才在偏窑见到婆娘的那一幕,突然就感到很是心酸,和这窑里的热闹相比,婆娘一个人在偏窑里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
也许是同情心泛滥,第二天一早,刘荣便问孟支书道:“这么多人吃饭,就这一个婆娘,做的过来?”
孟支书说:“昨个给叫了几个队长的婆娘帮忙做的,平时也就你和王乡长,再没啥人。”
“哦,我就说嘛,那么多人一个人咋做出来的。”刘荣听了孟支书的话,才稍稍感到有些宽慰。
这一天,刘荣和分局的人先对岘子村的坷佬队开展庄基清查。
坷佬队的生产队长老田全程陪着带路、介绍情况。
几个人走了几户后,老田神神秘秘的凑到刘荣跟前说:“我们队有个想批庄基的,之前也报了好几次,结果都没弄成,你看这次能不能借人家土管局的人来了,给说一说批了去。”
“这个得先去看看,我也刚当土管员,如果庄子的确住不成,我给说吧。”刘荣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这个老田,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干嘛搞得神神秘秘的。
晌午饭后,坷佬队总共二十来户人家基本也就跑的差不多了。
老田又给刘荣悄悄嘟囔了一回批庄基的事,刘荣也就只好给分局的刘局长把这个情况转述了一遍。
“我们分局刚成立,但是队长和乡上都说呢,那就去看看,不过最终批不批还得要看乡上的意见哩。”刘局长这算是把锅甩回给了刘荣,刘荣心里清楚,但也只是笑笑,不说什么。
老田带路,刘荣和分局的人跟着,七拐八绕的走了大概十来分钟,来到了一处沟口。
沟口有一院靠山的窑洞,老田紧走几步站在崖头喊了一嗓子“人来了。”
应着老田的声音,院子的窑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仰头朝崖头看了一眼,又显得很慌忙的返身走回到窑洞里去。
这个靠山窑的正前方便是山沟,可能是因为不好开门的缘故,朝左一侧挖了一条长长的门洞子,几个人顺着门洞子走进到窑院里。
一进院门,刚才看见的婆娘却已站到院里,她手里拿着香烟,开始满脸堆笑的上前挨个散发。
“都来了。”婆娘边发烟,边打着招呼,把几人迎进了面前的正窑里。
刘荣从崖头到窑里,一路细细打量着这个窑院。
院子很小,仅有三孔窑洞,一个稍大点的正窑,剩下两个偏窑一个应该是做饭用的伙房,另一个堆放着柴草。
进到窑里,婆娘把发剩下的香烟放在炕上,便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婆娘冲老田递了个眼色,老田心领会神的跟了出去。
两个人在院里嘀咕了一会,老田回到窑里,婆娘则径直往做饭的偏窑走去。
“咋,还安排饭呢吗?”刘局长笑着问老田。
“我给说叫黑了烧上些汤,喝上些。”老田笑嘻嘻的答到。
“走,咱俩把这院子看一下。”分局的老李对刘荣说。
“我带你们去。”老田接茬说道。
三人从窑里出来,细细的把个不大的院子看了个遍,每只窑也都进去拍了些照片。
进到婆娘做饭的偏窑里时,婆娘正在灶间点火,见几个人进来,显得局促紧张又很不好意思的站起来看着几人拍完了照。
现场查验的过程中,老田给刘荣和老李详细介绍着院里的每一处地方,老李开玩笑的问道:“怎么比你家里还熟哩。”
老田瞬间就红了脸“不瞒你说,这是娃他娘娘(方言,叔母的意思)屋里。”
刘荣这才明白,这家也姓田,和老田是本家。
回到窑里,老李和刘荣把刚看的情况给刘局长大致做了个汇报,拍到的一些墙上的裂缝和偏窑里支撑窑顶的木桩也都给在场的人看了下。
刘局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向刘荣说道:“那就要看乡上啥意见了。”
刘荣说:“我等下打电话问下杨主席,他分管土管着哩。”
老田接话道:“这家人其实可怜的很,三口人,男的是我一个堂弟,外出打工把腰伤了。女人从南边嫁到这里,一个娃娃在城里念高中,住的这窑洞至少都三四辈人了,朝向不向南不说,一年四季都是阴的,最主要是窑也都不结实了。”
“你们看这院里,还有这地上都是潮的。我们这队里总共二十几户人,就只有这一户住的远,沟口子的风,冬天能把人冻死,夏天下点雨都灌进院里来,要不是院子里挖了个渗坑,这还不知道要给淹几回哩。”老田说的有些激动,走到门口指着院里的渗坑给大家看。
“这家男人和我一个姓,咱山里人姓杂,户头又小,以前常受人欺负,没有地方,只能把庄子修到这沟口。现在我当队长了,也给报了几次庄基,孟支书和乡上都同意,但兑了几次地都兑不下去,乡上说没有宅基地就没法规划,只好一直拖到现在。”
“那现在就算批了,有地方修吗?”刘荣问道。
“有,我也想透彻了,都是一家人,队里人不让,我把自己的几分地兑给让修。”老田答到。
“你那地不会是基本农田吧?”刘局长问。
“不是,基本农田哪敢修庄子呢,上次乡上说现在就算在基本农田挖个坑,人家国家都能看见哩,说是在天上拿什么卫星监控着哩。我们这的基本农田都在大塬上,我那是一点自留地,也就种点菜啥的。”老田说。
“那你和人家怎么兑呢?能给多大?”刘荣接着问。
“随后我带你去看,以前说只能批四分大,我就给兑上四分地,他用我自留地盖房,我把他沟里的洼地种上四分,我们都商量好了的,队里人也都开会商量过,我有会议记录,孟支书也能作证。”老田说的急切,唾沫星子乱溅,差点喷到刘荣的脸上。
“好了,老田,你看你脖子都红了,这事我表个态,既然你们队里、村上、乡上都同意,那我们就给你们发证。”刘局长说的斩钉截铁。
“叫你们见笑了,我说话就这样,有些急了,呵呵~”老田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上的激动,不好意思的冲大家笑笑。
“那现在我们咋办,下午就休息?”分局的小杨问。
“要不下午就不跑其它队了,把这个事看的给办了?”刘局长看向刘荣。
“行呢,大家都说了,那就按刘局的意思定。”刘荣很干脆的回看向刘局长。
“就是,休息休息,这些天你们跑的怪辛苦的,我给屋里人安顿好了,汤正烧着哩,今黑了就住在这,男的到街里取酒去了,黑了咱们热闹热闹。”老田说。
“你给支书说了没有,再不要管饭点又把炕烧下。”刘荣问。
“我的刘工作组长呀,你就放心好了,我都打好招呼了。”老田诡异的一笑。
下午,几个人就坐在这窑里的炕上又打起“挖坑”的游戏,老田则坐在一旁观阵。
刘荣抽空走出院里给杨森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这边的情况,杨森告诉刘荣如果村上同意,土管局也没意见就让他看着定。
冬天的日头也真的是短,几个人晌午饭后来到这里,也没感觉有多长时间,天已经开始擦黑了。
婆娘的汤也早烧好,老田张罗着往窑里端着盘子。
山里人晚上说烧汤喝,其实就是吃饭,一般干上一天活,晌午的饭多是女人给送到地头上的简单饭菜,只有晚上回到家才能热乎的吃些饭,抵消一整天劳作的乏累。
刘荣其实并不饿,只是感到不好驳这家人的热情和老田的面子。
估计刘局长他们也应该是这个心思吧,刘荣在心里想。
盘子端上了炕,老田也坐到了炕上。
这次整的有点丰盛,一只烧鸡、一碟花生米、一个凉拌牛肉,还有炒土鸡蛋、炒猪血肠、炒洋芋丝,刘荣正看时,婆娘又端进来一盘冒着热气的鱼放在炕沿上。
“不太会做,凑合吃上些。”婆娘笑的腼腆,红着脸说完便走了出去。
老田赶紧的把鱼端进盘子,放在最中间的位置,临了,又把鱼转动一下,鱼头朝向刘局长和刘荣的方向。
“这都不过日子了?”刘局长笑眯眯的问道。
“唉,你们能来就是过年,平时做不上这些,也不瞒着你说,咱乡上没有水产门市,这鱼是专门到县里买回来的。”老田说着又跑下炕去,站在院里冲偏窑喊道:“快给打个电话,问问到哪了,菜都上来了,酒还不来。”
“刚打了,说很快就回来了。”婆娘走出到偏窑门口回道。
老田又回到窑洞,坐回到炕上。
“要不先吃,等下酒来了,我给你们好好敬上些。”大家正要拿筷子,老田又喊一句“鱼不能动啊,等下要给你们敬上鱼头酒哩。”
“你这讲究还多的很啊。”刘局长打趣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几个人这才不再客气的动起筷子来。
正吃的热闹,窑洞的门帘忽然被一只手掀开,跟着踏进一个男人的身影来。
这男人的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腰身拘偻,满头大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涨红的脸上被汗水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男人脚下的步子也显得沉重,一进到窑里,他的眼睛躲闪似的望了一眼炕上的众人,便开始费力的扭身将背上的蛇皮袋子往地上放。
他放袋子的动作急迫却又显得很是缓慢,好像是因为过分的小心翼翼,又好像是因为实在是没了力气一般。
老田见状,赶紧的下了炕,扶住男人身上的蛇皮袋子,帮着他慢慢的放在了地上。
“咋才回来,没坐个车?”老田问道。
“没有。”男人不自然的憨笑着,喘着气,用极低的声息回答了一句。
刘荣听出,他好像在十分刻意的压制着自己的喘气,他好像很想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显得自然一点。
这正是这家的男主人,是这家的男主人买酒回来了。
男人在老田的搭手下,抖抖索索的解开蛇皮袋子上扎口的绳子,弯下腰身一瓶一瓶的开始往外掏起啤酒。
满满当当一蛇皮袋子的啤酒,有零星一瓶一瓶的,也有捆成一扎一扎的。
刘荣看的真切,男人的身子,还有那往外掏啤酒的手一直在止不住的颤栗着,抖动着,虽然他看似极力的想让自己的手臂保持稳定,但无济于事。
他身上的棉袄应该早已被汗水浸透,因为弓着腰的背上蒸腾起一股股的热气。背脊处,还有几坨盐白的汗渍,似乎在告诉众人,这棉袄的湿透已是反复好几次的事情。
一瞬间,刘荣突然鄙夷起自己来,他的心头闪过一丝莫名的,说不清楚的难过。
窑里的空气仿佛有些凝固起来,刘局长他们也是停了筷子,静静的看着男人往外掏酒的一幕。
所有的啤酒终于都掏空了,男人直起身来,将空的蛇皮袋子折叠的四四方方,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转身面向众人,很不自然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怯生生的一笑,又将手上的汗水在自己的衣襟上抹了抹。
“咋还有不是整扎的?”老田问男人道。
“商店里头,总共就剩下这些了。”男人憨憨的答到。
“那你还不如买白酒哩。”老田一边挪腾着将啤酒往炕上放,一边像是抱怨的说道。
男人张张嘴,想说点啥出来,但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几十里的山路,来回过百里,男人天不亮就动身,用一身的汗水滴了一个来回,又用自己的脊梁背回了这些啤酒。
为什么不坐车?为什么不买白酒?
老田的问话犹如一根根芒刺,直戳向刘荣的心窝。
刘荣有些愤慨,但他又想不明白自己愤慨什么,这些淳朴的山民,包括老田在内,不都是为了他们能吃好这一顿饭,不都是掏了心窝一样的迎合着他们的脸色,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抽自己两巴掌。
这顿饭,吃的有些沉闷,虽然老田极力的劝大家酒,极力的想热闹氛围,但每个人都好像有了自己的心事一般,只是象征性的做些回应。
这一晚,刘荣和分局的三个人就睡在了这间正窑里,男人和婆娘就睡在偏窑的伙房。
临睡的时候,婆娘抱着几床厚厚的棉被走了进来。
“炕上铺盖脏的很,这些被子新一些,你们盖这些。”婆娘说。
放到刘荣身边的棉被是个大红色的绸缎子被面,刘荣拉开被子,不经意的摸到棉被的一角。
他摸出里面好像有一张纸,于是开玩笑似的随口来了一句“怎么里面还藏着钱呢。”
正在挨个给大家放被子的婆娘听到,走过来摸了一下被角,笑着说道:“这是我刚嫁过来时结婚用的被子,新的,没舍得盖过。”
等婆娘出去,几个人躺下,刘荣心里想,这些天,连天的跑,自己身上脏的呀,好像都有了虱子,盖着人家结婚用的新被子,别给沾惹到了被子上。
跟着又想,结婚用的被子为什么被角会有钱呢?他想不明白,便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那不是钱,是一张红纸,上面写上那婆娘和男人的生辰八字。”刘局长解释道。
“哦,那把人家新被子都盖了,这户庄基咋办?”刘荣趁机问道。
“能咋办,也该盖新的了。”分局的老李接了话茬。
“明天办了。”刘局长说。
“就是,明天我来画图。”小杨跟着说道。
刘荣笑了,几个人互相看看也都笑了,大家伙的心里不约而同的都感觉舒畅了许多。
第二天,老田把孟支书也叫来一起,大家勘验了新庄基的用地,按流程给画了草图。
“我们啥时候给证,下面可就看你的了。”刘局长笑着提醒刘荣道。
“回去我就给县城建局报规划,我盯着他们给批。”刘荣当场表态道。
这件事之后,老田代表队里给乡上送去了一份感谢信,大意是表扬刘荣心念群众疾苦,解决了队里久拖未决的事。
尽管刘荣觉得自己啥也没做,还特地向分管土地管理工作的杨森解释了当时的情况,但在后面召开的一次三级干部大会上,他还是受到了乡长吴红军的点名表扬。
但这份表扬,对当时的刘荣来说,并没有让他有太多的喜悦感,反倒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愧疚,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