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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乡村一片新气,鸟儿飞来,草儿发芽,风也吹得柔软。更有流溢在乡村里的气息,让人想起了水样年华,青春人儿这样的词。它们内里都荡漾着喜气与柔情蜜语。田野沟渠的鸟儿隐匿着,在春风荡漾中时有鸣唱,如村庄农舍里的饭香酒醉,它们内里都是暖的,开阔的,让人处于种饱食而又自由的遐想里。更有那正月里来作头笔生意的外地大货车,在柔暖的乡村气息里跑到村大路上,一呼啦一呼啦的冒着大烟,将那春节刚过的喜气冲散了。说喜气倒不如说是惰气。
乡村的年似乎过得特别久特别浓,正月里,人们不忙地里去干活,一大家子小家子围炕磕瓜子,拉家常,玩牌,炖猪蹄子火锅汤喝,还沉浸在年的气息里。门前开阔的田地与高朗的天空,无不诉说着乡村的祥和与农人生活的美意。但于这沉寂辽阔中,亦隐藏着一股木然,它直流露了出来,古老的房屋与树木都掩饰不住。
石头在屋里炖猪蹄子,只见村上的戈老板开着小车飞快地向他家驶来。石头住在村一队,一队在废堤上,那一线堤高高在上,纵使一望,乡路上行走的任何人都一览无余。由着素日太过熟悉,那影儿只打那路上一闪,便会从脑海里蹦出他或她的名字与身世身价来。
戈老板今年二十八,长得清秀刚玉,是村上米行的老板,间或办着酒厂与农副产品收购站及养猪厂,是村上有名的企业家。这会飞奔这里,是叫石头去他厂子做小工的。先那辆一呼啦一呼啦冒着大烟的货车,是赶着到他家拉棉花的。今春第一车棉,算是头笔交易,该兴个开门红。虽然现在棉花纺织行业并不景气,但戈老板作为村上唯一的棉花收购贩子,却丝毫未受到影响,每年收购起来的棉,一天天一车车的拉往外地,不知赚了多少钱!
石头听过戈老板话,二话没说,就吆喝着几个老农赶去戈家。不说,这早春的气候还有些冷,特别是从那等饭香酒醉的温暖气息中走出来,骑着自行车迎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战,特别冷。倘不是戈老板,任谁叫他,他都不会去。这才年初八,好些农人并不急着干活,也不缺那点小工钱,石头也不例外。
乡下人谁不希望年后在家清静几日,谁愿意去背那个棉包!硕大柔软的,说象头猪,又象个女人,背着暖暖的,扔下去却是一堆棉。
说起这棉,村人对它情意可谓复杂,石头也言不清道不明。每年三月播种时,总会有股特别的激奋,待到夏天跟它治虫打药,摸碎芽,护理得象是自家生的小闺女,到秋冬才看到一点希望,摘上来换点银子,家用吃穿喝。农人的命就在棉身上,农人的情绪因棉生长的好坏有喜有忧。
石头算是与这些农人有些不同,因为他并不需要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棉身上,他十四岁就出去打工,现今二十四,在外足足打了十年工。最近几年在武汉某豆腐店当大师傅,年薪四万多,比在家种棉的农人强多了。但如今儿,却在戈老板家做小工,放酒打米,年薪不过两万四,比在武汉可是少去了一倍,活儿又脏又累又杂。都不知他投的啥?
一桌酒从早晨六点熬到晚上六点,时有厢来得慢,得夜黑十一点收厢了才能回去。戈老板自酒厂办了以来,请了不下三个做工的,都干不了三天,就跑了,只有石头一干就是两年。
每次石头都踩着夜黑清淡的月光回去,一路上还哼着小曲儿,步子拿得敏捷。路两边的庄稼地绿盈盈的,随着他的轻步一暗一合。他便似闻到了田野中无限的稻谷花香,与棉花的温暖气。更有夜静悄的鸟儿突被他的轻唱鸣醒了,似发现了同类的欢唱一阵,将在清淡月光下行走的他困惑了,还以为是清晨。鸟儿更是自由欢快的,将这不识时务与时间的楞小子,叽喳叽喳地取笑一通,然后扎进了树林里。
这时间,他的心里满是喜悦与快乐,这喜悦与快乐都来自戈家的老板娘香妹儿。能与香妹儿一起干活,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上她做的饭,喝上她烧的茶,无论多苦多累多冷,他都不觉得。
冬天的雪下得嗡进人的脖子,生冷深冷的,农人都懒得出去,藏在自家烧红薯吃,将那香喷的薯香飘得满屋都是。进去烤一会火,啃一会红薯,热呼呼的,多么美好宁静的居家享受。可石头却不。母亲做了饭菜,烤了红薯,叫他吃过了再去,他不肯。硬是顶着北风,踩着清雪,到了戈老板家,将米机开得轰隆轰隆地响。
米机是铁做的,冬日下,冰凉的,摸着都冷,见着都寒。而这冰凉的东西一被他开动,就发热,转出米来。整个屋子也因米机的轰响,而充满了生机与暖气。
他喜欢听米机的轰响,倒不如说喜欢听香妹儿清脆欢快而又隐含忧郁的声音。他喜欢看见香妹儿穿着青色长布棉衣与小小红皮鞋,拿着帐本在屋里穿梭记帐的样子,更喜欢她用悦耳的声音,跟各种顾客交谈做生意,将那祝福绵长的话说了又说,道了又道,将个个老农的脸上说得笑开了花。
他极喜欢她的欢乐,可隐约他又觉得,她是忧郁的,且有股悲味儿。他不知道这悲味儿从何而来?
表面看,香妹儿可谓是村上最风光的女人。可她小小年纪,总穿着套青色衣服,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这样。他喜欢看她穿这身衣服,似乎那悲味儿就从那青色里流溢出来,他就将得知它来自哪里了?
他想不明白,如此掉落乡间的可人儿,心似欢快,可到底藏着什么悲味儿,呛得他满心吝惜!就表面看,戈老板事业有成,风度翩然,且头脑灵活,成婚不几年,就在村上办了米厂,酒厂,猪厂,农副产品收购站。那小女人气质,也透彻清晰,洋溢着喜气,如乡间年后路面流淌的气息一样。那气息里是要春暖花开结果的,让每个人都无尽的希望与向往。
也就是两年前的春天里,戈老板找到了回家过年的石头,叫他去他家做工,没想就此改变了他一生。
起先,他不晓得戈老板是香妹儿的老公。因为他出去打工的久,村上好些人结婚成家生子,他都不晓得。只是戈老板成了大老板,回乡总听人说起,倒还不陌生。他心底由衷佩服戈老板在乡间闯出了一番天地。起初,他只想帮戈老板放完正月酒,就回武汉打豆腐去,也因那时队里有个魏女子喜欢他来着,两人隐约的谈着恋爱,也不急着出去。
魏女子的家人却不同意。因他是新搬来的,老家在黄海院子一个人拉屎都不长蛆的地方,家有六个儿子,穷得饭都没吃的。而魏女子的祖父却是村上老住户,是故河口村传说中,第一个赶牛驼子开山的元老,哪里看得中这新搬来的楞小子。但魏家母亲还是很看中他的,不仅长得高大英俊,且做事利索,在外也多有见识,比一般乡下务农的年轻人强多了,就他们几弟兄比起来,还只有他强些。要是没有魏老爹这个古板,兴许还有些希望。也怪现今年代不同了,人们的观点也不同。就魏女子本身也长得漂亮乖巧,且在外打工,傍个大款才是她家人一致的心愿,怎会喜欢他这个根基薄弱的外地人?
所以,他们的恋情并未得到如期发展,只在有过几次乡路上碰见,然后一块回家的经历。再或下雪了,天还未晴好,雪日里的清皮零绞得树枝哇哇叫的时候,那乡路上行走着两个人,让人觉出些柔暖来。那柔暖或就是人说的恋爱,恋爱中的人是不冷的。一路上都是他们呵出的热气!
由此大家才推测,他与魏女子有过一段恋爱,只是这个恋爱并不持久。待到冬天过去,年过完,魏女子便出去打工了,他却还在戈老板家做工,他们的事儿当然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