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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石头没来,是他哥木头来的,也是乘着那一路的晨雾与鸟鸣。背包里还包了一包早莴笋。他把莴笋边给香妹边说:“俺兄弟说你家这些菜都要买,而我们家这些菜没人吃,长在菜园 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成灾了;俺兄弟就叫俺送你这些,明儿吃完了,再弄些来。”
香妹儿冷淡的接过菜,也没问石头乍没来,就去前屋忙活了。
待到第三天,第四天,石头仍没来,香妹儿才问木头:“你弟弟石头呢?”
说实话,木头干活也不错,但比起石头还差点。他们弟兄两长相都白净斯文,个子又高,真不似乡间干活的,本该是才子,只怪命运不济,生在那等贫寒人家。最大的水头稍微差点,娶个老婆生个女儿不到一年,就跑了。再娶是万难的事,也罢。木头的老婆谢石香还好,暂且还在家,也养有一个女儿。现在只有石头,到了结婚年龄,一说又一言难尽,都只因眼前这个女人。他家大小老少都知道这事儿。
待香妹儿问起石头,木头却欲言而止。香妹一再追问,他才吞吐的说,石头病了,去了医院。再及问什么病,却又不说出来。最后木头还加了句:“不管今后石头还来不来得了,这活儿,俺弟弟石头都交代我了,他不来,我便来,反正不会耽误你家的事。”
香妹儿听了,心底酸涩温暖的,也间或着愤懑。她不知道自己对这种怜悯或是爱情是怎样感觉的。石头配怜悯或爱她么?在她骨子里,就是不配。若哪天她真陷入了那种境地,做了他的女人,那都是被迫害的。她有种无力挣脱却又极力想挣脱的感觉。可现实似乎很紧迫的把她推向那结果去。
她无奈的看到自己的男人日益衰败下去,至今天,已不能与她同房。可他仍要承担着这个家里的大小事务,这加速了他的病情。她想挣脱的并不是她男人的病况,而是终将发生的生活困境。她无力挣脱石头对这个家的作用。若这个家继续下去,石头就将是她的男人。戈老板也看到了这个结果,亦想挣脱。只是家业庞大,一时间处理不了。不能说好端端的,说不干就不干了,这家男人的身体败了,多么坏的影响,这个家业将分文不值。一切都得慢慢来,直到顺理成章。
她抱着自己的男人哭,尔后将身子靠在男人的背上说:“将这一切都结束吧!”
戈老板也在哭:“等我看过医生再做决定吧。”
于是他们俩又笑容满脸的出现在门前,依旧忙活生意去了。
石头见状,也忍不住哭。他知道这七八天里,戈老板又该在医院,不在家了。但家里一切照常,香妹儿打着米,碎着糠,与农人交谈。
人一问:“戈老板呢?”
她便答:“进谷子去了。”
然后有打酒的顾客来到酒房,石头便将打酒的钱交给她。可只要他对她看,她就瞪他。
在这个家,他从不说话,只有她问,他才敢说。好在他也是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习惯了。但见香妹儿坚强的提着水桶去摇水,去田沟清衣服,他总忍不住心疼。
在那孤单布满水草的沟边,香妹儿边清着衣服边落泪。只有那刻她会哭。
人一问她怎么了,她就答:“棒衣服的水溅到了脸上。”
起初,石头还没发现,直到有天,他去沟里担水,因为猪栏里发臭了,要清洗。香妹儿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他看不过,就挑着水桶去沟里担水,看见她在沟边哭。可见到他,她又不哭了,将脸从那乌黑的头发里露出来,哀弱的一笑,赶紧提着衣服回去了。因为他出来了,家里就没人在,她得马上回去。或有意无意,他并不是故意看见她哭,她也不想他看见。只是他内心里真实想看,想帮她,这几年来,他也一直帮着她。可这个家并不因有他帮忙而维持下去。他那隐约的梦想,永远只是个痴心梦想。
四五月天的月光,清淡漂浮在空寂的乡路上。怎么看,月光洒照下的村庄,都是宁静温馨充满暖意的。香妹儿却在月光下叹息。若不是她男人病着,一切将会多么美好,未来将会多么美好。只是这美好的一切,都将成为永恒的过去。她心中或没有多大悲伤,那是因为她已不能感知了。长久忙碌沉重的压迫,已使她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月亮静悄的升上天空,四周静悄悄的,连狗也睡着了,草也睡着了,只有他们仍在忙。谁知乡人企业的繁华是由什么打造出来的?便由着人间沉睡,而他们仍不睡的忙碌凑成的。可如今,那一路奔忙来的人,却不再与她一起奔忙。她很害怕,却更坚强。只要那个男人还在,一切都还是原样的,她会继续他的事业,但若没了他,怎么办?
她不想想那么多,能持续一天就是一天。至于石头,永远都只是个做工的,从来她对他没有动过半点心。
石头呢?除了更努力尽心的干活,还是努力尽心的干活。
有了石头这般努力尽心的干活,戈老板家的生意一样都没拉下。
一大清晨,门前大板车小拖拉机的,人山人海,全是来卖玉米小麦,买米换米碎糠的人。香妹儿也穿着兰色工作服,长发卷起,满面春风的忙活。他们一起身,鸟儿就飞到门前歇在磅秤上,它们在欢唱这稻谷玉米小麦,应有尽有的让它们吃。吃饱了,就与人一起坐在门前,看他们忙碌。
看表情,香妹儿极喜欢这样的时光,一有空就坐下来跟鸟儿们说话,与青草儿们说话,与风与云,与天空和庄稼说话。其实也没有说,只在内心感受。但那是比说话更为深切的交流。她爱这片土地,爱她的家,更爱那些跟她做生意的乡亲。可她爱在她家做牛做马的石头吗?
石头并不羡慕戈老板给她的这种生活。劳累,奔波,繁忙,连身体都保不住。隐约的,他也知道香妹儿这样生活的一点也不快乐。或他能给予她最快乐自由的生活,他会把她供养起来,养花草,种地,过种田园情趣的生活,甚至还会让她看书写字,才不会象现在的她这样打拼冲杀,连各种人生情感的感觉都麻木了。或她自己也厌倦了这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