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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酒的好季节在春秋。
所以春节过后,二月天来,石头便没日没夜的在香妹儿家放酒。成天呆在那个灶门口,用个长竿拨着灶里的粗壳,然后将箩筐的粗壳倒进灶口里,让它慢慢的下去,这样循环不息。酒锅的热气随着火力的强弱一张一吸。一桌酒从蒸粮食到出锅,粕桌,开厢,进厢,得上十几个小时。
常有清晨来了,一天的活儿还没干完,天就黑了,他再踩着夜来的雨露回去,亦不知哪天是阴还是晴?
但石头是个用心细致敏锐的人,从夜色与路边的草木中,判断出阴雨晴天。一般这样的日子,都是大好晴天,气温适宜,草木兴旺,洋溢村庄与人心上的都是柔丽与温暖,他的心在戈家是甜蜜而温暖的。
只是香妹儿并不喜欢他。从前她洗脸在厨房里,自他来后,便躲在房间里,洗过脸,梳好了头,才出来。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发。
他极想看见那发披着的情形,或她梳它们时的情形。也想看看她将手巾洗脸的样子,只是她没一次在他面前散开过那发,也没再他面前洗过脸,每次都是卷了个毡出来,脸也冷冰冰的!待到堂屋门店里,才笑,那笑象春风一样飘进了他烧酒的屋子。
她为什么不对他笑呢?
在他面前,她是那样生冷高傲,俯视着他,他得仰望着。在这屋里,她是老板娘,而他是做工的。就算这样,也用不着如此冷漠吧。或并不太熟识,或因年岁相当,或因忙碌。
总之,他内心嘀咕了去,又嘀咕了来,想:香妹儿就是想与我说话也没有时间,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又是酒厂米厂,卖米,碎糠,喂猪,做饭,哪里顾得上跟我说话?这样思前想后,他就只管干好自己的活,不给她添乱就是。好在他本身也是个沉默的人,并不多话。
一天里,他最盼望的就是吃饭。吃饭他能见她停下来。
春天了,水温升高,鱼儿都跳出了水面,跳到了桌上。鲫鱼汤是桌上每天都有的菜。奇怪的是,那桌上的菜总是一大碗,一小碗的装着。然后,腊肉炒的蒜薹也是一大碗,一小碗。
某个时候,香妹儿会在做饭时帮他碎酒曲子。因粗壳灶烧起来挺忙,一箩筐一箩筐的都得从米厂粗壳仓库里拔来,来回耗去了些许时间,就来不及碎酒曲子了。
香妹儿很喜欢这活儿,将酒曲子散在地板上,边磨边哼,似唱歌,又似叹息。石头很想偷看她到底高兴着,还是痛苦着。很快,酒曲子磨碎好了,饭也熟了。吃过饭,他们就一起出粮食,粕桌。
但每次吃饭时,望着桌子上的一大碗一小碗菜,他都不知道该把筷子伸到哪里?待到戈老板上了桌,才知小碗菜是给戈老板留的,颜色看上去淡些,或味道也淡些吧?
隐约中,他也知晓些事儿,似乎戈老板正患着某种传染病,所以才分开吃。但有货商老板的时候,他也与大家一起吃。原香妹儿在厨房磨酒曲子时,并不是在歌唱,而是在叹息。时有出来眼睛红红的,到了前屋,却又笑哈哈起来。
这个女人于他太神秘了,他分不清什么时候,她是真实快乐的,什么时候又是痛苦的。但她的小脸却永远清澄,透着股悲味儿。不在她家长呆的人,见不着那股悲味儿。因为从来她在外都是笑容示人,也因做着生意,不容在别人面前悲。
说实话,他很痛惜她,可她并不需要。待到春天再来得久些,鱼儿也过了跳跃时期,桌子上就只剩菜红梗子下腊肉。
腊肉在戈家是很丰盛的,年年过年,戈家都会宰上两百多斤的大年猪。戈老板不吃肉,香妹儿也不大吃。他们家的肉,全喂这些来她家做工的人吃了。素日,来她家吃饭的人也多,都是来做生意,碰饭吃饭的农人。人一叫一热情,就忍不住坐下来。戈老板也爽快,将自家才酿的酒拿来给农人品尝,无不受着恭敬夸奖。生意也一路顺畅红火。
石头算过,戈家每年放二百九十五桌酒。那未放的七十天,都是冬天极冷时,零下几度,出不了酒。再不就是大热天,热得人喘不过气,亦出不了酒。但最近两年,冬天似乎不象从前冷,时有暖和,酒益发放的多起来。遇见下雪的日子还要囤厢,放几桌。时有香妹儿忙活之后,也会靠在大烟囱烤火,边烤边就睡着了,想必平日有多累。醒来时,总不好意思的对他笑。
她极少对他笑,那一笑无不又将他心上暖和了,他亦对她笑,想与她说会话儿。
于是,他便与她讲自己在武汉打豆腐的事,说臭豆腐,豆腐肠怎么做成的事,还说自己的豆腐在武汉打得是出名的好,今儿那店老板都打了几个电话,加了工资,叫他去帮忙,如此云云等等。
香妹儿一点都不怀疑石头说的话,从他在她家放酒打米,看得出他是个干活的把手。年轻,聪明,力气大,个子高,嘴也巧。第一次,她发现石头其实是个擅长言谈的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并无一般农人的漫无头绪。毕竟大城市做工多年的人,与久在乡下的人不同,且还长得白净秀气,某个地方与她还有些象。
有次,他还与她说到了打豆腐时,人家开玩笑的话,说谁吃了谁的豆腐。她开始并没听懂,还道是谁占了便宜,吃了豆腐不给钱。直问他:怎能那样啊,吃人家豆腐不给钱吗?直问得他哈哈大笑,笑得她摸头不知脑,还直问:豆腐不贵的,怎么要白吃人家呢?尔后说完,又突然明白了,不免用眼睛狠狠的瞪了他下。他的心也随这一瞪,冷却了,掉进了万丈深渊。
说实在的,他敬畏她,不敢有任何越池。但他又是心甘的,只要能跟她说上一句话,他就很开心。还不说,每次出厢时,她都来帮忙,娇小的个子却将杨锹掀得高高的,酒香的热气与她汗香的热气拌和在一起,将窗外射进来的夕阳都染香了,一同洒在飞扬的杨锹上。这种欢乐,只可感受,不可言传。
他喜欢与她这样共处的欢畅时光。尽管她并不多言,但她用身体在言语。她的身材极好,眉目清秀都来自内里的一股气息。她还极爱书。他看见她写字台上一大撂一大撂的书,却极少看见她看它们。但他知道,那都是她的书。他还知道,她喜欢写字,只是别人都不知道罢。人见她,她只说在记帐。但他分得清她的帐本与笔记本,它们是不同的。他敬畏她,无不表现在这些地方。
她是个如神一样的女人,在他心中。能与她说上一句话,与她一起劳动,他怎地不幸福快乐!甚至有时,她还说,他有可能成为一个文艺青年,说他气质里潜藏着那气息,只是出生在农村贫穷家庭,不得有伸展了。言下之意,他现在已不够那样的称呼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不过一个做工的,而她是老板娘,这里面有一条巨大的横亘,不能跨越。
时光就这样过到了又一年春。戈老板家的第一笔棉要出手了,戈老板家的酒也该要放了。
大货车已摆好位置。可女主人今天却不给他好脸色看,连说他的棉包码歪了,要掀下来重新码。他自认为不要紧,没大听。不料,那妇人儿居然发起了火,硬要他掀下来。
门前大道开阔甜美,沟边仍有鸟雀逗留,似乎冬不来这田沟上。灌木永远青的,似乎冬也不来灌木上。鸟儿也不怕人,一有人路过,就飞向前来,歇在那里,似在看他们吵架。
只见石头把一棉包“趴”地一声,掀到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说:“这活没法干了,这车货是俺最后一次的干活,年初八的,雪都未化,天还不暖,鬼疯了,才来背这包包棉,挣这点钱。”
香妹儿听了他的话,并不买帐,还发起了飙:“做工不象做工的,还自以为是,这天未晴好,路不好走,不码好,车翻了,谁负责?不做,算了,谁稀罕?”
戈老板在一旁急得只跺脚,叫他们随便码了算了,这年初八的能来,不容易,还说干完了,留下吃饭,今年才来,算是犒劳。
戈老板先前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只在她耳边嘀咕没码好。香妹儿最看不得人家将她老公的话当耳旁风,才发这样大的火,不想戈老板转变的倒还真快。
素日,石头做事从未出过差错,这年初八的,香妹儿不该当着众人破他面子。他越想越气,拿定主意不来她家干活了,十五一过,原回武汉打豆腐去。心虽不舍,但也无法,人家心里根本没有他,今天他算是看清了。
要不是这青天日光下,这开阔大地里,这众人面前,他还看不清。若在放酒的屋子里,有那一斗室的饭香酒气,温馨之至。有那飘忽的影子与气息,他永远都看不清了。那一汪沉醉的酒池,飘荡着酒香,亦飘荡着他漫无边际的思绪,似飘到了一个温暖的家,那里是他与香妹儿的家。
很多次,他都错以为这个家是他与香妹儿的。白天,戈老板不在,午饭很少回来吃,晚上也回来的迟。只有清晨,他在这个家里,看得见戈老板。其他时间,他都只见着香妹儿在屋里屋外忙碌,前屋后厅的留着个背影,都不拿正眼瞧他,也没时间瞧他。时有,她在前屋打米,米机一停,他的心都要一抖,生怕米机出了啥问题。透过后门往前屋望,希望能帮上些忙。但不论米机出不出问题,她从不叫他帮忙。有次电路坏了,她去找邻居家的男人来弄,也不叫他。用她的话说是,放酒得认真,出了丁点差错,便坏了一桌酒,这个损失,她耽误不起,他管好自己的活儿就行了。
从此话里,他又觉出些温暖与体恤,也觉出些生疏与失落。始终,他不知道她对他的情感是怎样的?
她于他始终是漂浮的,时有,他想与她打个照面,都不可能。因为他们两都太忙,忙得连打照面的时间都没有,吃饭也是匆忙。
然而,今天闲暇了,这青天日光下,他算是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
上好了车,石头便与众农人回家,没留下吃饭,也未留个话。香妹儿与戈老板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