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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该是春天里最晴朗的一天,路边的野草儿都结了须儿,鸟儿歇在上面压弯了它们的腰。有些根头伏在地面,似与土地打鸡火哒。田地里,棉花长青了田,油菜花儿谢了百分之八九十,春天即将过去。初夏的温度储满了农田的硕果,它们饱含着质汁与颗粒,将蹦到农人的谷仓。
戈家的酒坛却还没放满,香妹儿的男人戈老板亦日渐消瘦下去,支撑不住。她眼泪汪汪的找到石头,对他说,年初八不该吼他,叫他不要见怪,原回她家去做工吧。
但见她回过头来清高的微笑与客气的话语,石头原想回去的心,又坚固起来。
香妹儿说:“你自权衡,去不去由你。”
他便答:“不去,原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今年包了地儿,实在没空。”
香妹儿扭过头,说了句:“算我求你了,一年给你三万。
尔后,一串晶莹的泪水真实的从她眼里滚出来,没来得及躲避。她原不是哭给他看,只由这春上的一切生机蓬勃,而她却要收拢那样一个大摊子,面临那样一个病人,委屈的对着田野天空哭。如此清冷高傲的哭泣,亦刺痛了他的心。
没想他吐出去的一句话,仍是:不去,不是钱的问题。
他的声音很低,香妹儿似乎听见了,却头也没回的走了。一路上,田里的农人都跟她打招呼,她亦笑着应答,无任何事一般。
这夜里,石头彻底失眠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将母亲做的坛子菜装了大小几个包,沿着东方的鱼肚白,往戈家去。一路上,有如诗如画的晨雾,有布谷鸣叫的悲呛,有勤快的老农,踩着破自行车一噶一噶的往田间去,脑门前的头发结了一大串露珠子。
石头抹了抹脑门,亦有一大串露珠子,头发也湿了半边。他用手将湿着的头发缕了缕,往脸上搽了搽,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才感觉昨夜的泪水,已将他的眼睛浇肿了,这大清晨,睁着有些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哭了多久?香妹儿总在泪水中,越发显出股悲味儿来。他不知道她隐藏了多大的悲伤?见似不见,似有又似无。他不知道为什么就爱上了她。尽管她对他一往冷漠,但昨天的泪水却是温湿的。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那样,她那么孤苦无助的,她需要我,他一连这样自问了好多次,最终决定,还是去帮她。
鱼肚白彻底消失,晨雾消散,显示出那个仍旧阔大美好的绿色村庄。农舍烟囱里冒出了白烟,未砌起的新楼门前有干活人的影子,更有赶着去学校读书的小学生,将踩得飞快的自行车铃声敲得叮当叮当的响,响声回荡在路边的庄稼梗与树尖上。
村庄的一切都正常展开,东边的天空开始发红,太阳出现在天盘,一大片褐色恢弘。又似一大片荒芜丢远的庄稼地,散发着广袤而沉寂的气息。
石头的心空亦如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广袤冷寂,又升腾着热意。带着这交织复杂的情绪,他来到了戈家,正欲敲门,门开了。香妹儿穿戴齐整的站在门内,见是他,笑了,说了句:“你回来了。”然后就转身回了后屋。
戈家的门店在前面,酒厂在中间,卧室在后面。卧室与猪屋隔了一条路,有围墙门隔着,猪舍过去是菜地。香妹儿的菜地里,一贯都只有二样菜长得张狂。但无论多么张狂,也没有香妹儿喂养的猪张狂,它们总会将之吃个干净。她喂养的猪,从来不叫喊,只在猪栏里睡着长肉,细皮白嫩,个个文静秀美。
石头极喜欢她养的那些猪,如她本人一样高傲。不是主人去了,从不起身,你近去看,它们就要睁眼不睁眼的看着你,直藐视得你没趣的离开。只有香妹儿去了,它们就格外的亲昵与欢迎,摇头摆尾的,识得出她的声音与气味。
起初,他每次放酒出糟,都要路过那一排猪屋,将之挑着的糟倒在田沟里。那真是个无声无息的世界,然后,他抬头,突然看见猪栏里的十几头白胖的猪,均匀的呼吸着,他对香妹儿的爱又加深了几分。
洋溢她周身的是六畜兴旺,财源滚滚。乡下的男人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弄个像香妹儿这样的老婆。他真羡慕戈老板娶到了这样的女人。他今生的梦想,就是像娶到一个像香妹儿这样的女人。但不知何时,这种愿望已发生了改变,如今儿,他都不敢正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