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温文尔雅、处事有板有眼的市政府副秘书长韩海林,望着窗外的滚滚车流,似乎有点控制不住心中燃起的怒火。
刚刚了解,涡阳超载大货车司机胡飞飞闯卡逃跑的路上又故意撞执法车,还阻挠救治受伤执法人员,罪不容赦。但去的濉溪县民警跨市拘捕,竟空手而返。
这还得了!濉溪县至涡阳的S202路段是一条起于明末清初的四百年古道,七十年前,中野和华野的两个纵队在这条道上脚板生风、昼行夜驰,抢得先机,把黄维兵团美式武器装备起来的十二万大军死死围困在双堆集。
车轮滚滚,马嘶风吼,当地和山东过来的支前民工,送弹药、送粮草,最多时在这条道排了足足五华里长。
S202是一条功勋路,通往成功的路,岂能容孽障肆意妄为,横行霸道?
“不抓回肇事者,我们将愧对法律的尊严,愧对人民给予的权力,更愧对流血的交通执法人员!”韩海林摘下眼镜,擦掉镜片上出现的雾水,转身去找分管政法工作的张副市长……
经过他的协调、督办,那个名叫胡飞飞,闯下大祸的货车司机,再也扎翅难飞,被淮北市公安局的特警戴上手铐押回了淮北……
又是一年春草绿。
离通知开会时间还差二十来分钟,市政府的四楼会议室已坐满了三区一县和下属33个乡镇的一、二把手。市委、市政府会开到乡镇长一级,极为少见。会议开始,先播放由电视台记者出身的交通局办公室美女主任李丽、局治超办主任李国进等人紧张工作半个月,赶拍出来的《来自淮北治超一线的调查报告——超限超载的“重灾区”省道202全记录》。
道路严重损毁、桥梁断裂、超载货车闯卡抗法,一个个真实的镜头,让与会者瞠目。每年道路损失至少上亿的巨额数字,让他们更是唏嘘不已。随后是市长作治超动员报告。按正常的工作程序,一般突击阶段性的重点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由分管副市长担任。市长临时动议,治超领导小组级别必须“升格”,他来出任组长。
市委书记忙插话:“组长再增加一个,我也是!”
市委书记、市长争着当治超组长,要的是名和权利吗?不,是责任,是担当,是对治超工作的足够重视!
会议接下来是签目标责任书,市政府和区县签,区县和乡镇签。层层动员,级级有责,上下携手,共同向超载宣战。
坐在会议室前排的市交通局副局长孙远立,泰山眉下双目流光溢彩,格外激动。
咋能不激动呢?
远立曾是淮师大留校任教的高才生。当时,市政府缺少笔杆子,硬生生挖来先当秘书,后提为目标办主任。节骨眼上,又委派到交通局担任分管治超等项工作的副局长。这回实行区县和乡镇长治超目标管理就是由他最先向交通局党委提出,然后上奏市委、市政府。此举在全省无疑是一个新的探索和尝试,书记、市长重视程度又出乎意料,你说远立能不激动吗?
通过这次动员大会,从上到下深知公路治超的艰难和重要。
2014年,“依然十里杏花红”。曾为交通执法支队解了不少燃眉之急的市政府副秘书长李公峰,调任市交通局局长。新一届局党委清楚,口号震天,鼓励的话漂亮,有时却不如办些看得见的实事来得更有实效。应该把战斗在一线,风里来雨里去的执法支队增水施肥,武装一下了。
支队下属大队执法时使用的几台“面包”、“普桑”都是当初组建队伍时,从公路局、运管处和人一起来的“嫁妆”。车龄小的八九岁,大的十多岁,而整天与之斗智斗勇的黄牛,用的是七八十或上百万的新款“路虎”。“两军”对垒,无异于彪悍的波兰骑兵挥舞着马刀劈杀德军坦克。局党委奏请力争市财政批准,花300万元,为执法支队配18台“猎豹”。一家伙配那么多台新车,不要说交通局了,全市各委办局建市以来,可曾有过?
接新车那天,执法支队楼上楼下欢呼雀跃,喜泪泼天。须眉正冠整装,青娥搽脂抹粉,纷纷和新车合影。
淮北交通局给交通执法支队厚爱的第二个惊人之举,是一线上班的每人每天发50块津贴。淮北市南北狭长,市区离南坪、临涣的卡点来回近二百公里。站在路边执勤,冬天“耶露撒冷”,夏季“萨拉热窝”,满脸灰,一身泥。拦车追车还有生命之忧。五十块不算多,也不算少,饱浸党和政府对交通执法人员的理解关怀。
省内省外不少市闻讯纷纷效法,也发放三五十补贴。却想不到好心把好事办好不是那么容易。没多久,各省市贯彻廉政建设规定,上上下下对发奖金发补贴进行清理,许多市县装口袋里的津贴被责令掏出来。而唯独淮北交通执法支队稳坐钓鱼船。
莫非是吃了豹子胆,逆流而上,对抗党规党纪?外地市的人几经打听,既佩服又悔恨。在市委市政府机关工作过的李公峰、孙远立,知道啥叫守规矩、讲程序。特别像发补贴这样的事情,牵涉到个人和集体利益,必须立足长远,扳倒树摸老鸹,稳稳当当。局里专门向市政府打报告,经市政府常务会议研究,列入财政预算管理。合法合规,不在清理之列。
2017年,淮北交通运输局易帅,曾分管交通工作的市政府副秘书长韩海林调任局长。淮北市交通运输局党委抓住国家交通领域综合执法体制改革大好时机,把交通执法支队机关三个科室,增至五个,下面的七个大队,扩编为十个。这一增一扩不当紧,正副科长一家伙多出十来个位子。久旱逢甘霖,“年轻猴”有了盼头,积极性若江河山谷,整个支队战斗力倍增。各个卡点昼夜严格盘查,治超工作再上新台阶。
然而,由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地蛇青皮为骨干组合的黄牛势力同样水涨船高,跨越式发展。今之牛已非昨之牛了。
天使走向光明的路往往曲折,魔鬼涌向黑暗的滑梯笔直。黄牛也有了组织,早已不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各自为战。并且分工协作明确:行动组负责带车越卡或阻挠执法,解救被扣超载车辆。后勤组负责向超载车收钱,给成员发工资,管理各项支出。通讯联络侦察组及时掌握执法人员动向,闻风报信。他们的设备先进,车辆比执法人员的高几个档次,对讲机、照相机价格不菲。有人还购了窃听器。管控的货车买上百万保险,不怕和执法车角力冲撞。
他们的手段险恶、狡猾。为阻挠执法,他们效仿当年东洋矮脚鬼发起冲锋采用的手法,叫百姓挡枪子,打头阵。唯一不同的是,小日本用刺刀逼着百姓趋前,黄牛们则靠发个五十、一百的,让步履蹒跚的老头老太焕发青春,指东打东,指南不朝北。借助法不责众、又都是耄耋老人,事情闹得动静很大,他们却躲在暗处操纵,逍遥法外,一次次全身而退。
盯梢是其拿手好戏。执法大队人马出去,他们紧随其后,走哪跟哪,寸步不离。执法大队的人不下班,他们不离岗。执法大队的人回队,他们尾随。直到夜半看到灯熄了,才离开。当然,他们偶尔也干些没底线、下三滥才干得出来的事。夜半三更,给熟睡的执法人员或执法人员家人扔个电话,谩骂、恐吓:兔子急了会咬人,你的老婆、孩子小心点!连你一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2017年深秋的一个临近下班的傍晚,丁言柱接到举报电话,烈山马桥公路出现不少超载货车。
“咋又是这个鬼地方?”放下电话,长长叹了一口气,十多天前的一幕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天他刚过马桥村西的桥头,七八个跳广场舞的二大妈见来了喷了蓝字带警灯的车,好似古时拦轿喊冤般,呼啦下子把车围住,叽叽喳喳,控诉采石场和超载货车抛洒扬尘污染。
“大领导,你们得给小民做主哇!”一个瓜子脸、丹凤眼,模样俊俏的“中年林黛玉”说着扭转柳腰,指着脑后的马尾辫,“你们政府应该管管,看看俺们都成‘白毛女了’!”
旁边一个银盆大脸、体形发福,年龄也大些的大姐姐抢过话茬:“洗过的衣裳不敢晒,晒了落一层白灰,比不洗还脏嘞!”
记忆中桥头原先有两家烧饼狗肉摊不见了。几处房屋主人不堪灰尘袭扰,燕去室空,孤院寂寂。
丁支队扭头望望近处有八九家采石场的东山,迷雾罩日,像大西北常刮起的沙尘天气。过去这里可是山峦叠翠,岭岭生秀,小河清清,游鱼戏浪啊!
滥采乱挖,真该整治了。但铁路巡警各管一段,不全是交通执法管得了的。心中犹如打碎五味瓶的丁支队长,面对这群满怀期待的二大妈,扔下一句:“政府很快会管的!”慌忙上车,绝尘而去……
现在有人反映马桥货车超载严重,作为交通执法部门义不容辞,不然真对不起那帮相信政府的二大妈们。
利剑出鞘。丁言柱立即调集三个大队正在当班的二十多员虎将,从不同方向杀奔马桥。
果然,刚进采石场大出口就发现五六台装得满满登登,高出车帮,超载至少百分之百的货车。执法队员面带着胜利喜悦,押解货车去就近的检查卡点过磅卸载,接受处理。
丁言柱步入山脚下采石场,看到场内还有三台超载货车正准备发车。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响了,队员报告,押出去的第一台车出事了。
执法人员押着超载货车来到蒋店子村西,“呼嗵”一声,货车不偏不倚正好撞上路边的大柳树。停占路面,大车无法通行。丁言柱赶过来时,已围有二三十人。凭多年驾驶经验,可以断定,货车十之八九是故意撞到树上,目的是赖着不走。事故原因暂且顾不上追究,当务之急是想法让这台车挪窝。
他正想指挥倒车,五六个古稀老人步伐不稳,慌张赶来。其中一位瘦骨嶙峋、白发老汉朝车前一躺,跟在后面的妇女撕心裂肺一声吼:“汽车撞到人了!”
不知从哪又蹦出一二十口子,呼啦一下全围过来,嚷嚷道:“不处理好,人车谁也别想走!”动作之快,来势凶猛,手段之高,完全出乎意料。真的有些小看对手了。
丁支队长先打电话联系120。120车来了,老汉却坚持躺地不起,咋劝咋说没用。天,已彻底黑透了,围观者继续增加,有人手里还攥着抓钩、铁锨。吹唇唱吼,叫骂起哄。几个留着怪异发型、贼眉鼠眼的小年轻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突然有人用破锣般的嗓子叫道:“得给点颜色瞧瞧,叫他们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看看还敢来马桥查车不!”这是一个危险的挑衅信号,也是恶狼扑咬前的嚎叫。
丁言柱再次冷静地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凭往日的经验,他的心情愈加沉重。刚才曾让人联系当地村干部,却迟迟不见人影。有可能人家太忙,也有可能村干部和采石场有着扯不清的共同利益关系,故意当缩头乌龟。总之指望不上了。怕就怕一旦发生冲突,漆黑一团,取证难,坏人乘机拾起山坡石头扔几块,伤了百姓咋办?到时候怕是晒麦突遭暴雨——难收场了。
他看了下手机屏幕,已是夜里12点多了,时间拖延一分钟说不定会有一分钟危险。斗争形势最复杂最严峻的时候,往往也是考验战略智慧、战略耐心、战略定力的时候。丁言柱把牙一咬,从牙缝蹦出一个字:“撤!”
——啥,我们撤?执法队员吃惊地望着他们一向拥戴尊敬的支队长。“撤”字,好似不像从他口里冒出。愣了一下,队员们还是悄悄转身,无声无息地执行命令去了。
一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队员,回到执法车上,再也控制不住复杂的情绪,泪如急雨,痛哭失声。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委屈的泪水、怒火攻心的泪水,也是走向坚强成熟的泪水……
丁言柱的心情像强台风袭扰过的滩涂小村庄,一片狼藉。他和同车的李桂方谁也没开口说话。十多分钟后,路过一块玉米地,丁言柱才说道:“咱们在这坐会儿吧!”
本来想喘口气静一下心的,可心又能静下来吗?
从新世纪开始,就治超,十好几个年头了:超中治,治中超;松松紧紧,紧紧松松;躲着跑,跑着躲;由偷偷闯卡到挟裹百姓公然抗法。治超好似蜀道,曳曳其难。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是执法人员不努力不敬业吗?
不,绝不是,执法支队是一支特别能吃苦能战斗的虎贲之师。新老两代人了,加班加点,饥不及餐,披星戴月,任劳任怨。面对超载司机、黄牛的谩骂,大砍刀威胁,车辆撞击,何时退却过,何时道过苦喊过难?
是领导重视支持不够吗?
不,回答同样是否定的。能源城市资源枯竭,转型发展步履艰辛,财政开支常常寅吃卯粮。但交通执法所需资金总是要十万,不给九万九千九百九。交通局领导班子换了四茬,哪一任不是对执法支队恩爱有加?韩局、孙局在外出差三天,两次打电话询问治超情况,叮嘱卡点人员要注意安全……
丁言柱问李桂方:“你说,除了这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搞人海战术,治超难道就想不出别的路子?”。
老伙计桂方只顾低头抽烟,默默不语。他心里同样不好受呀!这么多年过去了,“言柱之问”就像是悬在公路治超领域头上的一个巨大问号。时不时就有人会问这个问题,好像交通执法工作者都被拷问一样。
言柱把脸转向田野:“我们对得起淮北文明城市的称号吗?磨道骑驴走老路,啥时候是个头?俺老丁心里不服哇!”
田野只有风吹玉米叶的沙沙声,不愿作答。
夜,深不见底了,月亮钻进棉絮般的云朵,天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