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年末,已经劳改了十三年的张三李要被提前释放了。沈君程接到村里的通知后,她就要张亭东在张三李回来那天去县城车站接他。她自己在家精心的打扫起了卫生,准备好他喜欢吃的饭菜。张亭东和张亭林听到父亲要回来的消息,两人都表现的很冷漠。张亭东推说自己那天有其他事要忙而拒绝去车站接父亲张三李。沈君程劝了他半天,他依然不愿意去车站接他。
此时二十九岁的张亭东对父亲张三李有很大的怨恨。由于自己父亲是劳改犯,他后来没能继续上高中,也没能参军。后来村里的邻居开始孤立他们一家,他们一家也经常看别人的冷眼,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张亭东和张亭林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也没有介绍人给他俩介绍对象。随着年龄的增长,张亭东看着自己越来越显老,他自己也越来越绝望。而他对他的劳改犯父亲也越来越憎恨。分田到户以后,他每天都拼命的干活,他把自己的怨恨和绝望都化成力气,在田里用力挥洒着。
周日这天,沈君程一个人去了县城车站接张三李。张三李这天穿了一件藏蓝色旧袄子,脖子上系了一条褐色毛围巾,他提了一个装着衣服的大袋子。他出站后围着沈君程转了几圈才敢认她。沈君程看着眼前这个人是两腮无肉,眼窝也凹陷了下去,脸上没有一点张三李的影子了。张三李先开口和她讲话,她才认出是他。沈君程接过他的大袋子,说要带他去县城的胖子面馆吃饭,张三李却拒绝了。他说自己不饿,想早点回家。
张三李到家后,没有看到张亭东和张亭林,他心里有点失望。沈君程连忙解释说两个孩子今天正好有事出去了。张三李没有多问,他洗了把脸后就去了父母的坟头。他蹲在父母的坟旁抽着烟,看着旁边田里的小麦。沈君程过来后,他又让她陪着自己去看了家里新分的田。晚上张三李父子睡一张床,沈君程母女睡一张床,中间用一张床单挂在房梁上给隔开。张三李一躺下就开始咳嗽,咳嗽声越来越大。睡在旁边的张亭东被咳嗽声吵的翻来覆去,之后他朝着张三李大声的说烦死了。张三李无奈的披上衣服,一个人走出门外。他看着孟长柱的空房子,看着自己当时修的羊圈和鸡笼,还有地上拴圆圆的狗桩。他想到自己十三年的时间被他在那几分钟里就给花完了,子女对他的冷漠,他心里止不住的心酸,眼角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第二天张三李看两个孩子都不在家,他就和沈君程说了真相。他说:“我在里面表现一直良好,按照政策明年夏天才能出来的。现在提前半年让我回来,是因为我生病了。我的食管里长了瘤子,和于叔,也就是于南浔父亲得的是一种病。医生说出去的话,病人心情轻松一些,家里的伙食也好一些,利于治病,他们就提前半年让我回来了。治不治的好都没关系,我今年已经四十九了,我比于叔,比我父母活的都要长了。地方我自己都选好了,以后就把我安葬在我父母旁边就行了。我只想多看看你,多看看我的两个孩子。”
沈君程抓住他的手,她说:“这么多年,你为了我受苦了。你不要乱想,我们一家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的医疗技术都发展了,周桥镇上现在也有人民医院了,医院里还能拍片子,化验。不管你什么病,我都会陪着你治的。”
开春后的一天,天气非常暖和。沈君程陪张三李打好吊水后,就往家走。张三李走着走着想把外套脱了,沈君程赶紧阻止了他。她说他现在身体弱,脱了外套到时候别闪了汗感冒。两人走到村口时,看到自家门口停了一辆小汽车,小汽车边上站满了看热闹的小孩。邻居在村口看到张三李,告诉他有个叫郑洛的香港人来找他。张三李一脸懵,他心里纳闷,自己除了劳改出过县以外,自己连县城都没出过,怎么会认识什么香港人呢。
郑洛是第一批香港来内地投资的港商。当他一到内地后,他就把投资的事情交给了自己属下。他自己着急忙慌的让内地的朋友开车陪他去了广河县周桥镇胡湾村。当他们一行人来到胡湾村以后,他又赶紧向村民打听起了张三李的家。
这天沈君程陪着张三李去镇上挂水后,张亭东和张亭林就坐在门口太阳下把玉米粒从玉米棒上褪下来。当小汽车朝着他家开时,张亭东对妹妹说,他说自己以后也要开上小汽车。他说自己要开着小汽车在村里,在镇上溜达一圈,到时候看谁还敢看不起自己。张亭林要他不要白日做梦了,要他赶紧干手里的活。两人说着话,看着小汽车离自家越来越近,然后就看到小汽车在家门口停下来。这时两人又紧张又激动的都站了起来。
这时车上走下来四个中年男士,一个年轻女士。其中一个男士问张亭东这里是否就是张三李的家。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转身介绍了身后的人,他说这个人就是来投资的香港人郑洛先生,说他是来帮助他们发展经济的。
郑洛走上前,年轻女士就赶紧跟上前。郑洛问眼前的张亭东:“小伙子,请问下张三李是你什么人呀?”
“他是我爸,我妈带他去镇上看病去了。”
“那请问下,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我妈叫沈君程。”
郑洛先生听后,激动异常。他再次上前仔细打量着张亭东和张亭林。他说:“那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旁边这位女士是你的妻子吗?”
“我叫张亭东,她不是我的妻子,她是我妹妹,她叫张亭林。”
郑洛听到张亭东张亭林这两个名字后,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他问“那你是哪一年的出生的?”
“我是1951年九月份出生的,我属兔。”
郑洛先生一把抓住张亭东的手,他说:“张亭东,张亭林,你们两人的名字好听。”
因为郑洛知道,亭东和亭林都是自己家乡的两个地方。他感慨原来这么多年沈君程一直记着自己,一直记得家乡的事。她给孩子取了自己当时取的名字。
张三李和沈君程到家后,看着眼前的五个陌生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郑洛先开了口,他先叫了三李老弟,再叫了沈君程。他激动万分的说自己就是罗政。他一把抱住张三李,又一把抱住沈君程,三个人在一起痛哭流涕。沈君程抱着他的时候,不断的拿拳头砸着他的后背。三人哭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年轻女士赶紧拿了手帕给郑洛擦眼泪。沈君程看到这一举动后,她便明白了。
郑洛领着张三李和沈君程往麦田里走,他要其他人都不要跟着,他也让年轻女士留在原地。郑洛他们到了田里后,他看见四下无人,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张三李的面前。他痛哭流涕的说:“三李老弟,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着我的儿子,谢谢你。我看到张亭东一开始我也不敢确认的。当他告诉我,他的年龄和生日,当他告诉我他叫张亭东,他妹妹叫张亭林时,我就知道了,那是我的儿子。在他还在他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和君程讲了,如果生的男孩就叫罗亭东,女孩就叫罗亭林。亭东和亭林是我和君程两人家乡的两个地方。”
沈君程问他:“你不是说一个月后就过来接我么?结果呢,我这一等就是二十八年。”
“我当时第二天到了邻省,我找到邻省的潜伏小组以后,他们组长收到命令说我违反指令,临阵脱逃,他们就把我关了起来。半个月后他们把我送到了台湾。到了台湾没多久,我就被他们以叛党罪,临阵脱逃罪给关了起来。后来是我舅舅托人把我给弄出来的。我出来后就一直和我舅舅在台湾那边做生意,十年前我们又把生意发展到香港。我到香港后就给自己改了名字,改成郑洛了。去年大陆的政策才允许港商来大陆投资,我知道后就立马准备材料审批,上个月才审批通过。我一到大陆就立马过来看你们了。”
张三李把郑洛扶起来后,他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沈君程看到后赶紧拍他的后背。三人也逐渐平复下来。
“我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一些钱,我这次就是想好好报答三李兄弟,好好弥补我的儿子和君程你呀。你们能让他认我么?”
沈君程说:“孩子已经二十九岁了,你现在一回来就要抢走人家的儿子,你这是报答吗?我们现在虽然穷,但我们一家人过的开心,过的幸福。你有钱也好,有权也好,我们也不巴结你。你知不知道,你走后,有次我生病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们拉扯两个孩子多不容易?”
张三李拉拉沈君程的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张三李又连续咳嗽了起来。
“三李老弟,我听孩子讲,你生病了。你生的是什么病呀?”
“他得的是食管瘤。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我因为身份不明,我和张亭东都被红卫兵抓了。当时我被红卫兵按在台上打,按在台上侮辱。是他拿着你送给我的那把手枪上去把我救了,他因为伤了红卫兵的领导,被抓起来关了十五年。他在里面表现好,加上他生了病,就被政府提前两年放出来了。”
这时郑洛的眼泪又开始流了下来,他想到沈君程和张亭东受了那么多罪,张三李为了他俩被关押了十三年,他再次向张三李跪了下来。他说:“三李老弟,不管你们让不让孩子认我,我都不怪你们,我们以后再说吧。你现在生病了,我们抓紧时间看病。现在大城市的医院什么病都能治,我带你去北京,去上海,我还可以带你去香港。我要好好报答你,我一定要带你把病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