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家的后花园很安静,这对于近一个月以来终日奔波的穆戈是一个好地方。他坐在凉亭中,靠在柱子上,听着鱼塘里的流水声,很是惬意。
“你在这。”
穆戈侧身一看,是伍德的女儿伍佟佳。穆戈和她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所以说话时不需要做出太多礼貌性的动作,语气,也可以随意一些,他依旧把身子靠在柱子上,然后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啊,在这,你好啊。”
“你还记得我吗?”佟佳问。
“当然记得,落滩镇的人都很羡慕你们家,能从遥远的东北跑到京都立足,现在伍德先生是很多年轻人的榜样。”
“一个乡下人拖家带口的,想在这米珠薪桂的京城里有一个落脚之地,真是比登天还要难。”
“的确。毕竟衣食无忧只是极少数人的生活,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为了一日三餐而终日四处奔波,才是生活永远的主旋律。”
“大多数的人都是一样,在没来到这里之前,想象着大城市的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几年来我对这里的感觉很是一般,平常我都是待在家里,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从来不出去。”
穆戈从佟佳热切的眼神中看出来,佟佳有很多话想找个人说出来。不管自己问不问,不管自己有没有兴趣,她都是要说的。
“读书人的数量在京城之中占了很大一部分,他们因为各种各样分原因留在京城,年龄也从二十几岁到六十几岁。不过我和父亲还是幸运的。来到这儿的第一年他就考取了功名,虽然不大,但好歹有个稳定的收入。积攒几年,最后买下这间院子。”
由于自尊心的作祟,别人的成功总是令自己羡慕和嫉妒。尽管穆戈从心底里十分钦佩和尊重伍德,但他却不愿意与人谈论关于伍德的这番事情。尤其是当别人主动提起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别人是在借着伍德嘲笑自己。他本想避开这个话题,但碍于他与佟佳深厚的友谊,他还是把话接了下去,“这个院子很大,很贵吧。”
“有些人的坏是从来不会写在脸上的,买这所宅院的时候我父亲十分小心,却还是上了当。当时原房主跟我们说,因为有急事,这个宅院半价出售。没想到等签订了契约之后,原房主马上告诉我们他是骗我们的。他说京城寸土寸金,半价出售根本不可能。我父亲想打官司,可契约里每亩地面积卖多少钱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是反不了悔的。怨也只能怨自己当初的马虎大意,轻信了别人。好在最后是东拼西凑,买了下来。”
“钱是好东西,能争一分是一分,”穆戈说。
“在这里每一天都是十分漫长的,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打发日子,”佟佳说。
“你有你父亲陪着你,生活一定很快乐,”穆戈说
佟佳依旧多愁善感,“两代人,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的做事风格,快乐从何而来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的?”佟佳问道。
“我接到了伍大叔给我写的信,说这边情况紧急,让我过来帮忙。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我从来不过问父亲的事。他的交际范围很广,认识的人多,一天的事情也很多。”
“你们是怎么来的?我看你们什么随身的物品都没有,”佟佳问。
“别提了,我们几个人赶着马车来的,所有的东西都在车上。进城时被一伙人趁乱把马,马车,以及车上的东西都弄走了。”
“京城里这种趁火打劫的人多得很,他们有胆量,有头脑,就是心术不正。如果他们走正路的话,会比普通人强得多。”
“从落滩镇出来的时候,我们也知道外面不是个平静的地方,所以一路上处处留心。没想到防不胜防,在城门边上出事情了。”
“这一路来,发生了不少事情吧?”佟佳问。
佟佳这一问,让穆戈瞬间来了兴致,“甭提了,你听我跟你说,……。”
又过了几天,纳夫人大病痊愈,张罗着回落滩镇。伍德思念故土,收拾了家产,也要和她一起回去。但伍德的职业是教书,他走了就留下了很多学生。伍德收了人家的钱,还不想退。伍德说来他这学习的都是纨绔子弟,来这混日子的,学不学的无所谓。所以他想让穆戈代替他,随便应付到这个月底。穆戈不太会拒绝别人,再加上他不愿意和纳夫人一道回去,所以就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等到了教书的日子,穆戈仔细梳洗打扮,然后迈着四方步,走进了讲堂。不过一进来他就有些发懵,眼前的场景不像是一个课堂,很难想象伍德每天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屋子里全是男学生,看起来都在二十岁左右,和穆戈的年龄相差不大。他们有的把脚放在桌子上,有的衣服半穿不穿,袒胸露背。有的比比划划,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事。有的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正搓着麻将。更有甚者,椅子旁边放着一个食盒,把书桌当成了饭桌。兹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靠在椅子上吃吃喝喝,是悠闲自得。他们说说笑笑,没有给到穆戈一丝一毫的尊重。讲实话,十字路口的菜市场都要比这里安静一些。
给别人传授知识本就是相当困难,对于性格内向,平日里不怎么和他人交谈的穆戈更是难上加难。
穆戈紧张地说道,“大家好,我叫穆戈,伍德先生这几天身体不好,我代他讲几天课。”
穆戈说完,从底下传来一阵讥笑,“哈哈哈。”紧接着,就是一阵喊叫。
穆戈把双眼紧闭上,用手指把耳朵堵上,想着他们不能老是这样,挺一会儿就算了。但穆戈明显低估了他们的体力,他们越喊声越大。又过了一会儿,声音总算是消失了。
此时穆戈脸涨得通红,紧张得双腿发抖。他咽了一口吐沫,强装镇定,只能当作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今天,咱们讲《论语》的第十三篇。”
“出去,出去。”霎时间香蕉皮,花生皮,不知道谁把鞋脱了,破鞋,烂袜子,全都飞到了讲台上。穆戈左躲右闪,而后快速蹲到讲台下。过了一会儿,房间逐渐安静,穆戈双腿颤抖着站起身,却不想还没等说话,一盘黏糊糊的时候就拍到了他的头上。这下穆戈可受不老了,他大叫了一声,然后从书房跑了出来。
穆戈十分恼火和沮丧,这倒并不是因为没有帮上伍德的忙。而是他一直觉得自己只要离开纳夫人的束缚,就能把所有的想法都能带到现实中,有了自己发挥的空间,什么事都能干得很好。没想到仅仅是帮伍德授课,就让自己这么头疼。如果连这么点小事情都办不好,那自己真就如纳夫人所说的那般,是个废物。那自己就活该被纳夫人管着,活该被纳夫人指着鼻子骂。
晚上穆戈把白天的事情和佟佳说了,逗得她哈哈大笑,“我想到这件事情做起来会很难,但没想到这么惨。”
“我只说了几句话,就这么被灰头土脸地撵了出来。这个课堂,我再也不想进第二次了。”
“哈哈哈哈哈,”佟佳控制不住,再次大笑。
“伍德先生平时怎么上课呢?”
“我父亲和他们就是铁拐李把眼拥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他们不想学,我父亲也不想教。”
“这话怎么说?”
“这批学生是两年前来的,一开始我也是跟着他们一起上课的。他们所提出来的问题,说出来的看法,有些不用说我,就是我父亲也想不到。这些学生里面有一个叫白文春的,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很聪明,聪明得过了头。做事很能坚持,却达到了一种固执的地步。他曾和我的父亲爆发过激烈的争吵,白文春说,“我明明已经将这个问题解决了百分之八十,只需要您再指点一下,帮我克服目前出现的这个难关,一切就大功告成了。您为什么还要推翻我做的一切,让我耗费着时间和精力,跟着您一步一步重新来过呢?”
而我父亲则认为,白文春说出的这番话是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既然他不信任自己,那么自己也没必要去认真教他。由此慢慢发展,我父亲和这些学生在课堂上就变得水火不容了。
“那这么说,我是代替伍德先生来受过?”
“也不尽然,你与他们年龄都差不多大,同龄人直接比较好沟通,把话说开就可以。”
“我没明白。”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沟通。如果学生与老师之间发生了一些矛盾,一定要有一方退步的话,那一定是做老师的先去改变。当然,无论谁对谁错,有些话是不能够当面说的。让这些学生通过写信的方式来说,他们希望老师去成为一名怎样的老师,希望老师为了他们去做什么。”
“发生矛盾的话,不是应该学生首先去承认错误吗?”穆戈问。
“学生之所以叫学生,是因为什么事都需要学习。就像有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或者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错了。作为老师先退让一步,先把紧张的关系缓和下来,然后再去对学生进行教导。这样做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
佟佳继续说,“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无论这些学生对于课堂持有的是怎样的一种态度,他们都会在背包里塞上满满的书。既然这样,就说明他们还是想学一点知识的。每个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既然来到这了,还是应该想办法让他们学一点东西。很早之前我就有一个想法,但我父亲并不同意。”
“什么想法?”
“首先来讲,这些学生已经对这个课堂产生了反感,有这种情绪在里面,无论怎样他们都是学不好的。所以我们可以给这些学生每人买一本带注解的新书回来,让他们自己去看,而不必来这里上课。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们能够拿出书来认真阅读,那么他们都会收获很多的知识。”
“谁去通知他们?我实在不想和他们见面了,”穆戈痛苦地说道。
第二天佟佳去书店买了一些带注释的新书回来,然后给这些学生依次发下。告诉他们无论是谁,可以不用来学堂,自己去看书。不理解的写于纸上,交到学堂,留下地址,会有信回给他们。而且如果他们觉得老师做得不好,更可以在信里明确说出来。
穆戈接到的第一封信,就是白文春的来信。信上白文春说,基础的知识量他储备得很丰厚,希望穆戈给自己讲解问题时,不要浪费时间,不要像伍德先生那样去做那么多的铺垫。最好穆戈的讲解可以直接深入到关键的地方。
知道一件事很容易,深入了解却很难。当穆戈把这些学生的来信展开阅读时,里面的问题五花八门。确实以穆戈读过的书和理解能力,这对他来说是一份辛苦的工作。穆戈在每一封回信中,先是对学生们能够提出问题表示一种赞扬,然后再去解答学生们提出的问题。最后,他会猜测学生们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给他们提一些建议,确保他们下次不要再犯错。
既然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思考,那么穆戈在保留了学生的思考的基础上,对学生思考问题的方式进行了纠正。从而使学生的思考最后不偏不倚,能够落到每一个问题的关键点上。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既然学生们已经提出来了问题,就证明他们已经对书本有了思考,就不用穆戈费力地去从头讲解了。
第二,如果最后以自己的思维方式解决了问题,那么学生们会有一种成就感,从而对学习会产生浓厚的兴趣。兴趣有了之后,他们会继续更多的学习,然后产生更多的问题,这会是一种良性循环。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六月的最后一天,所有的学生都收获满满。临行时,他们一一与穆戈道别,期待着他日相见。几十年光阴眨眼便逝,下回再见,没准就是阎王爷那了。
伍德走之前已经把房子卖给别人了,穆戈算了算日子,明天他和佟佳就得离开这。他们首先把所有工人的工钱结算妥当,然后又四处走走,看看是否有什么遗落下来的物品。
伍德的住所位于朝顺街,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从白天到夜晚,大街上的喧闹一直没有断过。但夜晚的声音更加嘈杂,比白天有过之无不及。所以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穆戈跟佟佳说,想去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看一看。
但佟佳没有什么兴趣,“这里的路并不是直来直去,一条大路,连着许多的小路,还有很多是死胡同。你出了门,向右一直走,在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叫顶香居的酒楼,到了那会有路标指示你怎么走。京城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街头巷尾,都嘈杂得很。街道两旁,日用百货,一应俱全,在全国是首屈一指。你带一些钱,喜欢什么,买一些回来。”
穆戈出门后按照佟佳的指示,果然看到了许多指示牌,他按着上面的方向向前走去。
穆戈在干净宽大街道上走着,街道旁边的商铺有大有小。大一点的已经上好门板,不做买卖了。这里的月亮比家乡的要圆,配合着耀眼的灯光,照得这里亮如白昼。在这个时间点,落滩镇早已经是一片寂静,人们早就入睡了。但在京都的大街上,行人的数量比白天有增无减。东边的人向西走,西边的人向东走,来来往往,都已经这么晚了,穆戈想不明白这些行人在忙些什么。
穆戈继续向前走着,不大一会儿,伴随着一股很浓的腥膻味,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三丈宽的内河。河水缓缓地流淌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抱成一个团,在河面上飘荡着。河的对岸是更加热闹的一番场景,形形色色的人来往不断,有唱大戏的,有耍功夫的,鞭炮声,锣鼓声震天响。竹竿上高高地挂起的灯笼连在一起,像一条火龙一样。
穆戈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没注意到脚下。没走几步,就被一件东西绊了个踉跄。穆戈低头一看,脚下孤零零地有一个木牌,被自己踢倒在一边。木板上用红色的朱砂写着斗大的字:修补衣服,每次半文钱。木板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皱巴巴的衣服,面色苍老的女人,此刻她正睁大眼睛,抬头望着穆戈。穆戈想,这半文钱,该怎么付呢?文,是钱里面最小的数值了,总不能一文钱劈成一半。
穆戈把牌子扶起来,“不好意思了。”
“没事,您缝补衣服吗?”女人用非常小的声音问道。
穆戈本来想走直接开,但他踢倒了木牌,觉得心有歉意。便从衣袖里拿出十块钱放在女人的手里,然后径直向河对岸走去。
穆戈走过石桥,加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街边的小摊各式各样,一个挨着一个。摆放吃食的小摊是香气四溢,卖日用品的小摊上也是各式各样。每一个路过的人无论买与不买,都要在摊位上停留几秒。小贩扯着嗓子尽力叫卖着,“新鲜的苹果梨子,一文一个。”旁边还有一个水果摊,这个是三文一个的水果,看起来要大,要红一些。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斗智斗勇。商家总是趁人不注意,把用秤称好重量的东西再偷偷拿回去一些,而买家也以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停地占着便宜。有个年轻人站在熟食摊前问摊主能不能尝一尝,摊主说可以,结果年轻人这一尝就尝掉了一斤多。说出去的话不能往回收,摊主瞪眼看着,却也是无可奈何。
这时候,迎面走来十几个乞丐。他们的衣服像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胳膊腿脚半裸在外面,头发蓬松着,还有几只苍蝇落在上面。人们满脸嫌弃地看着他们,同时不自觉地向路两边躲避,拥挤的大道瞬间变得宽敞。穆戈迟愣间,这群人便来到穆戈面前。领头的弯下腰,把空无一物的一个破盆捧在手里,举到穆戈腰间。
穆戈看着这些人卑微地沿街乞讨,便想到自己的身上。穆戈从前也是一名乞丐,幸好遇到了纳夫人,他才吃穿不愁。沧海桑田,世事无常。没准哪天纳夫人破了产,他就得再回到街头要饭。到时候说不定还得求面前这帮人收留。
这群乞丐之中有老人和孩子,所以穆戈不忍心让他们空手而回。穆戈从包裹里拿出一把钞票放在盆里,他们道了谢后东张西望,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有一伙儿人穿得不伦不类,勾肩搭背地走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脏话。这伙人故意戏弄着这些乞丐,把一把零钱使劲向四面一扔,然后哈哈大笑地看着乞丐们趴在地上寻找散落的零钱。
在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很难想象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每天面对面擦肩而过。在穿着上,有人是绫罗绸缎,有人却是打着补丁的衣服。有人在高档的酒楼里吃得满嘴流油,有的人,则是在路边眼巴巴地望着饭馆里热气腾腾的美食。行人纷纷给骑着高头大马,或坐着轿子的人让路,眼里满是羡慕和嫉妒。
穆戈在集市上东瞅瞅,西瞧瞧。有时候来了兴致,也跟着买东西的人一起和商家讲讲价,看着耍功夫的,也跟着像模像样比划几下。不过激动的心情不知何时而来,也不知何时而去。转眼间天就很黑了,街上的人也消失了很多。穆戈突然紧张了起来,因为他没记着从伍德家出来时的路。左转右转了三个小时,遇上了出来寻找他的佟佳,这才回到了伍德的府上。
翌日离开京城时,穆戈回头看了一眼。难怪他在里面迷路,城墙一眼望不到边,“这京城怎么这么大!”他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