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天,方晴放学回来,钱秀英正在屋里跟丈夫商量事情。似乎是很重要又很机密的事情,母亲低声在说,父亲沉默不语地听着。吃晚饭时,钱秀英郑重又高兴地对女儿说:“晴晴,一会儿吃完饭,跟你爸去一趟老院子,看一下你爷。”方晴有点奇怪,今天不节不年的,又是个星期四,怎么母亲突然要求她去一趟西头。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应了声“哦”,继续低头扒饭。
吃完饭,钱秀英催丈夫赶紧出门。方立国走到大门口,转头叫了声还在屋里的女儿,父女俩快步往老院子走去。
到了老爷子家,方晴一如往常,叫了声“爷”,就坐下来自己安静地玩耍。今天屋里有了难得的人气,大伯和大姑约好了似的也在父亲屋里待着。方立成一如往常,沉默地坐在阴影里,不说话。方立国方才进屋猛地看见大哥和大姐也在,微微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似乎心里存着的疑虑终于踏实地落在眼前。方立军坐在老爷子对面的椅子上,正在说话,见立国父女二人进屋,便收住了话头。立莲搬了把高凳子,坐在大哥身后,见立军不说话了,她也低下头看着地面,眼神木滞空洞。
一屋子的人,除了立成和方晴,心思都在一路,但是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整个世界陷入深深的沉默中。
终于,还是家里见多识广,也最善言谈的方立军打破了一片死寂。
立军看了眼老爷子,又看了看立国,说:“西头拆迁的事你也知道了?”
“刚知道。”
沉默。
“是这样,”方立军继续说道,“我和你姐正在跟爸商量这事。”
方立国依然沉默不语。
方家老大见兄弟不接他的话茬,微微有点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耐着头皮继续往下说:“立国,这事情咱自己人关起门来说,其实也很清楚。你看,咱兄弟几个除了立成,都分家单过着。立海也住在西头,他自己那套院子赔偿下来,够他一家四口住;立成呢,没分家,跟着老舵人,以后这院子拆了,分了的安置房,有一套得给立成。”立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方立国一直在听大哥说话,听到这里,他挺了挺身子,看了一眼方立军。
“我的情况呢,你也知道。”方立军见兄弟在认真听,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说。“按理说,我跟咱爸分了房,而且爸的意思也是将来留立成养老,这事情也是爸跟立成商量着办。但是立成现在一没工作,二没成家,凡事都还得咱做兄弟的操心照应,我又是老大,拆迁这么大的事情,咱几个能帮上忙的就得帮一把,别让咱爸跟这套院子拆迁的时候吃大亏。看这形势,拆迁是变不了了,这儿正跟爸商量,院子拆了以后,爸住到谁那儿去。”
方立国这时问道:“商量好了?”
立军说:“我和立莲这不正在跟爸商量么。”
方立国没说话。他已经猜到大哥的意思了。
果然,方立军想了想,继续说:“我跟立莲的意思,是把爸接到我那儿去住。立成跟着你二哥住。”方立国说:“你不是说单位那套房子小,住不下四口人,才住了院子二楼那一排房子么?”方立军说:“小是小,但现在不是拆迁么,总得让老爷子有地方住啊!”方立国说:“你单位那套房子分下来的时候我也去看过,50来平米,客厅过人都不方便,五个人咋住得下?况且方劲和方蓉都大了,得分房住。”方立国没有再说下去。
立军听了立国这番话后,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看身后的立莲。
立莲这时缓缓开口说道:“哥的意思是......”她没有再说下去。
方老爷子坐在长椅上,身子深深陷进去,也没有开口。
立军见立莲的话没有往下说,不悦地站起身,说:“这事儿咱后面再商量。我这会儿还有事,先上楼去了。”说完,他一转身,看到方晴坐在屋子的一角,恨恨地瞪了一眼,随后掀起帘子上了楼。
方立军噔噔的脚步声急切又沉重,像是在跟什么人置气。
立莲看到大哥走时脸上压着明显的愤怒,她颤巍巍站起身,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急忙跟方老爷子告别,回自己家去了。大哥和大姐都走了后,立国带着方晴又坐了一会儿。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方立国跟老爷子低声说着话。方晴看到爷爷想了很久,似乎是在决定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后冲着立国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几句话,立国也点点头,别无他话。父子俩沉默了一阵子,方立国才起身离开,喊方晴一起回家。
方立国回到家,把刚才在老院子的情形说给钱秀英听。秀英一听立刻虎起脸,叫嚷起来:“老大的算盘打得也太精了!他一家四口分了房子,还占着老院子的二楼好几年,这都不说,现在闻着拆迁的味道,想过来分老爷子的房产了。他一家四口又不是没房子住,比咱住的地方宽敞多了,这都不说。他自己那么好的单位,马上就能轮到分更好的房子,还不要脸,跟自己兄弟争,一点也没有当老大的样子!”立国说:“他也没说是为了要房子才接舵人过去住。”钱秀英愤愤地说:“这还用说!他打的啥注意谁不知道?拜高踩低,有利可图的事他少干过?”刘立国知道秀英这话是驳不倒的事实,也就不再替大哥分辨了。
方家堡西头的拆迁在闹哄哄的纷争中看似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几个月后,随着拆迁政策的落地,村里人争闹的对象一个个从对外转向对内。家家户户鸡犬不宁,闹剧不断,一天紧似一天的拆迁计划像是催命的符咒,闹得方家堡西头人人都感到时间紧迫得像是眼见着要把财产从自己手中夺走一样,于是定要做些出格的事,紧紧握住即将失去的房子和不会再回头的乡村生活。拆迁,把传统的家户模式强行地拆成了一个个的独立个体,每一户个体都想在“拆迁”二字中抓住日益流逝的往昔生活,尽管谁都知道,这样的生活注定将一去不复返。随之而来的,将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