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霞山溪赶了几十华里路才到镇上,又马不停蹄和潘俏俏吵了一顿架,许凡口干舌燥赶回家里,拿起竹制长柄茶勺去灶台上的黑陶罐里舀了一勺茶水灌下去。茶水是热乎的,锅里的饭菜也是热乎的,许凡掀开锅盖一看愣住了:锅里竹篦子上赫然蒸着一盘肥瘦参半的猪
肉,透过宽宽的竹篦子的缝,许凡看见锅里的饭竟有一半是白米饭,另一半则是漂亮的白番薯丝。猪肉香和着米饭和番薯丝的香味肆无忌惮往许凡鼻子里钻去,它们像无往不克的利器顿时就攻克了胃壁,每一道肠子都发出“饿”的呐喊。
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汪明月同许平说话的声音,许凡快速盖上锅盖,从后门逃了出去,躲进柴垛里。许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完全是本能的反应。
“你放学回家就直接吃饭好了啊,去山上找妈干什么呢?还帮妈干活,你这孩子,你的手是用来拿笔的,不是用来拿锄头的。 ”
“我姐才是拿笔的,你不也让她拿锄头? ”
“她是女孩子,和你不一样,快吃饭了,看妈今天给你煮了什么。 ”
柴垛里,许凡听见锅盖从锅上被掀开的声音,继而是许平的欢呼声:“又有猪肉和白米饭哪! ”
“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肉才能长高,你以后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屋子里,汪明月装了一碗结结实实的白米饭递给许平,给自己则装了一碗番薯丝,有条番薯丝上粘了粒米饭,她也用筷子挑 出来弹回锅里去了。
“我姐要是在家就好了,每次吃白米饭配猪肉的时候我姐就不在家,她怎么这么倒霉呢? ”许平坐在长条凳上,大口扒拉白米饭,对于灶台上放着的那碟猪肉他却没有大快朵颐,而是将蘸满汤汁的猪 肉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发出“哈”的一声,又一整块放回碟子中。
“你吃啊,吃啊,不用这么省。 ”汪明月看着许平,眼睛里全 是亮晶晶的波光。
许平摇头,说道:“还是省点配吧,留一些等我姐周末回来配饭,还有这大米,妈你可别全煮完,留一点我姐回来的时候再煮,也不知道我姐在那个什么村怎么样了,村子里的人会不会欺负她……”
柴垛里,许凡抹一把泪,悄悄从后门土坎爬了上去。
站在后门山上,映入眼帘的是她家的山地,稻谷已经在暑假里割完了,割稻谷的时候她没拿好镰刀,刀尖一下就扎进了她的脚腕,拔出来时刀尖上的血伴着汪明月的骂声“滴滴答答”落在稻谷上。眼下地被重新翻好,已经撒上了菜种。山地对面是一座矮矮的山,半山坡上种着一片李子林,一座小庙掩映在林中。小庙旁是一条山路,那一年她正是从这条山路跑去水电站脚下梅医生家里请来梅医生给汪明月接生的。
许凡通过这条山路到了水电站脚下,经过梅医生家的那排砖房,沿着河岸走到了清流镇街上。清流镇农村信用合作社就坐落在街道与河流交汇处。下班时间,信用社营业厅的门都关了,留一道小门通往后面的宿舍区。宿舍区一楼全是厨房,有家室的能分到大间的厨房,单身的分到的厨房就小些。此刻,汪明亮正在他自己小厨房的小餐桌上吃面,不经意抬头就看见外甥女许凡站在窗外。汪明亮连忙站起来招呼许凡进去,见许凡眼睛红红的,就问:“又是你妈骂你了? ”
汪明亮不似汪明月,长得人高马大的,相貌是天庭饱满地角方 圆,说话又大嗓门,走出去颇有官相,偏偏一坐到柜台办业务就怂了。他不过是拿了初中文凭,并没有在课堂上认真上过什么课,有时候是下地挣工分,有时候是跟着卫兵斗斗旧地主,肚子里并没有装进去什么文化知识。因为大伯没有子嗣,他得了补员的机会,成了信用社的工作人员,但实际还是粗人一个。他的同事看他是山上下来的,肚子里又没有真才实学,还好大喜功,满嘴跑火车,都从心底里看不起他,连对象都不愿意帮他介绍。汪明亮是个粗线条,也不在意这些,他现在不用下地劳作,只要负责信用社里最简单的后勤工作,诸如早上起来开门,晚上下班后关门这样的活就能和其他员工领一样的工资,他实在满意得很。
不管外人怎么看她这个舅舅,许凡眼中舅舅是个好舅舅,对她
很不错。她考上师范那一年,舅舅愣是沿着信用社旁边这条河一直追到车站,趁汪明月不注意塞给她二十块钱。此刻,许凡饥肠辘辘,汪明亮就给她煮了一碗肉片。吃完一整碗肉片,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许凡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告诉汪明亮自己分配去了霞山溪村教书。一听“霞山溪村”四个字,汪明亮就拍着大腿叫声“皇天哪”,接着大骂潘正义是贪官污吏,欺负许家没人没钱没后壁山,然后拍着胸脯保证,凡凡哪,不要哭,有舅舅在,别人不敢欺负你,回头舅舅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等你嫁了一个好老公有了靠山,看潘正义那条狗吃着屎也要来巴结你。
好可爱的舅舅,许凡红着眼睛笑起来。
告别了汪明亮,从信用社出来,许凡去学区等潘正义。潘正义和几个学区班子成员正在陪教委的人吃午饭,偌大的学区只有总务主任在上班。总务主任正在清点地上的教科书,清点好一叠,就让村校的校长把书领走。许凡连忙跑过去,对总务主任赔笑脸说,主任你好,我是霞山溪小学的,我来领霞山溪小学孩子的书。
总务主任正在应付各个村校的人,忙得不可开交,随手指着最 里面一间办公室,说道,先把报名费去会计那里交一下。许凡一愣,继而怯怯问,可以先领书吗?报名费回头再补交。总务主任从人群和书堆里抬起头,皱眉看一眼挤在人群中的女孩子。是许凡哪!作为清流学区出了名的好学生,总务主任自然认得许凡。你不会把学生的报名费挪用了吧?总务主任声音不大,但村校的校长们都扭头看许凡,许凡顿时脸上热辣辣起来,好像她真的已经贪了学生们的学费。她还是等潘正义回来好了。
从学区楼上下来,许凡站在马路边上左右张望。站了大概半小时,终于看见潘正义的身影。他坐在一辆人力三轮车上,从街尾慢慢上来,在快要抵达学区楼下时,“哇”地一声吐了。顿时,经过人体器官加工后已经变味的酒香弥漫了整条街道。潘正义在三轮车上缓了
好久的劲才晃悠悠下来,脚一着地就跟踩了棉花一样,地上他吐出的污秽物也因为这一脚像棉花一样炸开。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好在有一双手及时搀扶住他,让他不至于摔倒。
许凡,怎么是你?潘正义张了张醉眼朦胧的眼睛。你还没有去学校报到啊?这可不行啊,你还要不要拿国家的工资了?要拿国家的工资就得付出劳动……酒能助兴,每当喝了酒,潘正义口才都特别好,特别能骂人,滔滔不绝,劈头盖脸。潘正义一阵唾沫横飞之后,直接把自己给骂吐了。“哇”地一声,地上又是一滩,许凡捏着鼻子逃开了。一个小时之后,许凡终于得以站在潘正义的办公室里。彼时,潘正义酒已醒了几分,只是脸上还红红的。
许凡,看不出来你真能耐啊,起先你在学区楼下都跟教委的领导说了些什么?潘正义忍着怒气,看着站在眼前其貌不扬的女孩子横竖不顺眼。也没有什么,就是说了两点,一是霞山溪小学的孩子交不起报名费能不能先领书上课报名费慢慢补,还有就是李小贤想在自己村里上五年级的事情。许凡也没有想到县教委的领导那么雷厉风行,对于她的诉求竟然立即就向潘正义作出了指示,她只是看着几个人从三轮车上下来去搀扶吐了的潘正义,听到其他人称呼其中一人某某股长,便斗胆上前一试。
那一时刻,许凡觉得自己悲壮得像拦轿喊冤的秋菊,而显然,她这个秋菊幸运地遇到了“青天”,某某股长为了确保潘正义能将许凡的诉求落实到位,不但给许凡留了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还自报家门告诉许凡他的名字。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如果潘正义没有解决许凡的诉求,许凡是可以打电话去投诉的。
“霞山溪的学生以后上小学都可以在霞山溪直接上,他们也得感谢清流学区给他们分配去了一个师范生,才能让他们上学有这样的便利, ”潘正义得意地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但他的笑容旋即一冷,“但是许凡,你怎么证明霞山溪的学生交不起学费?我怎么知道是不
是你已经收了村民的学费,又把学费私吞了呢?你要是能把那些村民都叫到学区来替你作证,我就相信你。”山高路远,村民们起早贪黑自顾不暇,怎么可能赶到清流学区来作证呢?霞山溪小学的孩子辍学是常态,相比吃饱肚子,他们又不是非上学不可。
“潘校长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能把霞山溪学生的学费上缴给学区,今天就不能把书领走? ”许凡问。
“交多少个领多少本, ”潘正义说着将一张报纸甩过来,“你
看看,现在新闻报道都在报道农民发家致富,你在这边跟我说还有农民穷得交不起学费,谁信哪?你以为你还活在旧社会呢?都什么时候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早就开过了,全国上下都在搞改革开放,农村面貌早就发生了巨大变化,到处都在报道‘万元户’‘亿元村’‘小康镇’,你在这边跟我说村民穷得交不起学费,你是不是想给我们社会主义社会抹黑?我记得你还是党员呢!”
师范毕业前夕,许凡以“党外积极分子”的身份入的党。这原本是许凡引以为傲的事情,此刻却成为潘正义嘲笑她的理由。
“别以为读了一个师范生就鼻孔朝天……”潘正义还在嘤嘤嘤嗡嗡嗡骂骂咧咧不死不休,许凡充耳不闻,只从地上捡起那张报纸,报纸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名字:桐山县报道组组长王隽。
夜幕降临的时候,许凡背着一捆书出现在了赤霞村外婆家。第二天一早,她又从赤霞村出发前往霞山溪村,除了一捆书,她还背了一袋米,以及一袋田曼玉的旧衣服。
日上三竿的时候,许凡汗水淋漓出现在了霞山溪村,熟门熟路找到了蓝花的家,但是蓝花却不在家,许凡想蓝花有了裤子穿,应该是跟着她婆婆上山采茶去了吧,于是留下几件田曼玉的衣服,又背着东西去找阿英嫂,阿英嫂也不在家。阿英嫂临盆在即,难道也去山上干活了?许凡将大米和衣服都留下,只背着书往学校走去。她读师范三年攒下的百来块生活费,拿出一大半先替霞山溪小学的孩子缴纳了
学费,才领到这些书本,此刻背在肩头沉甸甸沉甸甸的。而当她去会计那里缴学费时,潘正义和总务主任交流了一下眼神,一副“我就知道”“果然如此”的样子,更让许凡心头也沉甸甸沉甸甸的。她知道他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们认为她果然想要昧下霞山溪小学学生的报名费。霞山溪村距离镇上实在太远,来回实在折腾不起,许凡也懒得争辩了。
快要走到学校的时候,看到一支送葬的队伍,队伍中的人有熟悉的李先荣、大钟哥等人,关键,那不是一副棺材,而是破破烂烂的 三副用木板简单钉在一起的完全不能称之为棺材的棺材。许凡震惊地 站在羊肠小道上,看着村里人抬着那三副“棺材”艰难攀爬着岩石凸 出的山路远去,虽然周身被阳光普照,依然感到毛骨悚然。
“许老师—— ”李小贤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接过她肩头的 编织袋,“你真的帮我们把书领回来了? ”
“嗯。 ”
“那我呢? ”
“不用去漆溪小学了,就在咱们村里上五年级。 ”许凡的目光 依旧追随上山的的送葬队伍。
“许老师,阿劳叔和他的两个弟弟都死了。 ”
许凡“啊”了一声,震惊得无以复加,“就是那天我们遇到的那个在番薯地里干活的男人吗? ”
李小贤点了下头,脸上很悲伤:“怪不得阿劳叔亲自下地干活,原来他两个弟弟也早就病了,但是家里没钱,三个人就只能在家里干耗着,阿劳叔是大哥,所以生了病也得下地干活,就是那天我们看到他在番薯地里干活,回去之后他就连夜大吐血,上半夜就没了,他两个弟弟是下半夜没的,和阿劳叔一样,死之前都吐了很多血,如果不是李组长给他们家送药去,也不知道要死多久才会被发现。 ”
李小贤说到这里突然嚎啕起来,我们霞山溪村又多了一个无主
户!少年哭得可怜,许凡心情沉重,只能抬手拍拍少年的头以示安慰。
阿劳家三兄弟的死已经给了许凡十分的震动,令她没想到的是,也就隔了一个星期,阿英嫂就因难产去世了。许凡放了学就去阿英嫂家里吃午饭,她是故意不买锅碗瓢盆的,这样就能让阿英嫂月子里也蹭上她从外婆家带来的白米饭。但还没走到大钟哥家里就已经听见鬼哭狼嚎的一片,一个老妇人拉扯着一个年轻女人从大钟哥家里出来。
是蓝花和她的婆婆。
“一定是阿劳三兄弟死的时候,阿英去给他们擦洗身子了,真是倒霉啊,作孽啊,那天你也去了,你赶紧跟我回家,我给你烧些纸头头脸脸都驱驱邪——”
“妈,可是阿英她……我要留下来……”蓝花哭求着,她婆婆哪里肯?拽着蓝花直往家里赶去。
“蓝花你可行行好,你不能不替我们家阿荣着想啊,你可是我们李家倾家荡产娶回来的儿媳妇,你要是也倒了霉,你让我们阿荣怎么办? ”
蓝花被她婆婆生拉硬拽带走了,许凡也无心和她们打招呼,一头冲进大钟哥家里,眼前的一切让她惊呆了:阿英嫂此刻就躺在墙角 的破床上,身上的破被子连她的头脸都盖住了,被子中间有高高隆起 的部分,那是一条未见阳光的生命。而大钟哥和其他村民们就跪在地 上,叩头跪拜,哭爹喊娘,乱纷纷喊着:“菩萨啊,保佑啊,老天爷啊——”
眼泪瞬间就迷住了许凡的视线,那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