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是一下子入冬的,但一旦进入冬天,寒流就势不可挡席卷县城的每个角落。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从桐山县委大楼里走出
来,迎面吹来的北风让他皱了皱眉,但他很快像往常一样露出他与人为善的笑容和同事们挥手说再见,骑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下班。当 自行车骑出大院大门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按着喇叭提醒经过的路人。“滴零零,滴零零”,这声音听起来如此清脆悦耳,预示着当下的生活多么美好。他穿着厚夹克,夹克里面是妻子亲手打的羊绒毛衣,的确良衬衣的领子挺括地翻在毛衣的圆领外头,令他的精气神也倍儿高亢。
不远处,大榕树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笑嘻嘻冲他挥手。姑娘穿着北京长城风雨衣公司出厂的黄色风雨衣,脚上蹬一双黑色漆皮鞋,头上戴一顶橘红色贝雷帽,扫地的“喇叭裤”,不长不短压在脖子上的黑色烫发,从头到脚都是时髦的元素,让她成了县城街头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哥! ”姑娘奔向自行车上的男人,男人及时按住了手刹,一 只脚踮地,一只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一双眼睛欣喜看着眼前的姑娘,声音因为激动变得高昂:“丽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就是今天,早知道等哥下了班再跟哥一起回家了……”王丽春轻轻一跃就坐上了她哥王隽的自行车后座,双手紧抓着她哥腰间衣服,絮絮叨叨向她哥哥投诉她下午到家时她妈对她这一身行头提出了多少批评。王隽已将自行车踩出老远,一路上都听着他妹妹王丽春带着撒娇的抱怨,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妹妹大学毕业后直接留在北京工作,自然赶了京城人的时髦,莫说身上的衣着,就连说话都带着京腔,每句话最后一个字说完还要卷一下舌头。他妈妈一个朴素的农村妇女要接受起这些的确费劲,就是他载着他妹妹从桐山街头招摇而过,也会引来很高的回头率。
“新鲜的事物总是需要接受更多的关注和议论,这是正常现象,你要习惯。”王隽这样开导他妹妹。王丽春立即娇俏一笑,说道,还是哥理解我。一路上,王丽春都在细数北京的工作生活,一路说一路笑,多少亲昵,多少依赖,最后干脆将脸贴在她哥哥后背上躲风取暖,
不过依然没有停止汇报。王隽听了一路,偶尔点评一两句,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他们是兄妹,更像父女。父亲过世那年,他十二岁妹妹三岁,长姐已经出嫁,只能靠他稚弱的肩膀承担起赡养母亲、扶养妹妹的重担。无论是放牛还是在生产队劳动,他都不觉得苦,唯一的痛苦是不能上学。为了交学费,他周六上山砍柴,周天挑到村子所属的行政村去卖,只卖了几毛钱,还需要已经出嫁的大姐帮衬才勉强读上初一。从自己家的小山村赤脚走五十华里路去另一个乡镇上初中,到了学校才舍得把妈妈缝的鞋子拿出来穿。饶是如此,还是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不得不辍学回家。虽然不能继续坐在学校里学知识,但也没有停止他对知识的渴望。白天干活,晚上读书,家里困难买不起煤油灯,就抓萤火虫装在蛋壳里照明,没有钱买书,就借,逮着一切机会借书学习,效仿古人雪窗萤案,终于依靠自己的写作天赋和勤奋刻苦逐步成长为小有名气的农村通讯员,踏上了与文为友的写作生涯。
一路走来,他深知读书的机会对一个人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自己没能上学读书,他就拼了命也要供妹妹读书,妹妹也争气,从小就学习优秀,而他咬紧牙关努力赚钱省吃俭用供妹妹读完大学,在北京有了非常体面的工作,成了一名独立自强的事业女性,与他的母亲、姐姐相比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而他自己也因为顽强拼搏艰苦奋斗,从一名农民成长为一名体制内的干部。现如今,他身兼数职,既是桐山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又是新闻科科长兼报道组组长,从事他最热爱的新闻报道工作。他总是在清晨迎接第一缕阳光时,动容地想:这世界如此明媚!
二人抵达家里,老母亲和妻子已经张罗好饭菜了,兄妹二人将冬天的寒冷留在家门外,暖暖地吃了一顿饭。虽然家很小,只有几十平米,可总算是在县城有了一个窝,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心头就暖融融的。王丽春提前休假回家准备过年,给家人带回了很多礼物,给老母
亲带回的是各种养生保健品,直被老母亲说浪费钱;给侄子带回了很多书;给嫂子带回的是时髦的衣服帽子,米白色的贝雷帽一戴到她嫂子头上就被慌忙摘下来,嘴里连说不敢戴,戴了不敢出门。王隽哈哈笑着对王丽春说,你嫂子朴素,可不敢要你这些时髦的东西。王丽春小嘴一撅,那我回头送给我姐戴去。她母亲便打击她,你姐可更不敢戴,你还不如退了这些东西直接给你姐家送钱。
大姐王丽秋早年嫁到另一个村子,生活过得很清苦,但依然不忘周济困苦的弟弟和妹妹,如今依然住在乡下。王丽春既然回乡探亲,自然要去乡下看望她姐姐,如今有了老母亲的提示,王丽春立即就准 备了几件自己不穿的旧衣服,再备一些钱,趁着第二天是周末和她哥 王隽一起去乡下看望她姐姐。
王丽秋一大早就上山干活去了,冬天正是收番薯的季节,她要赶在晴天出太阳将刨好的番薯丝都晒干。王丽秋已经过了四十岁,常年的劳动让她有着男人一样健硕的体魄,挑着百来斤的番薯丝去山上平地里晒依然走路带风。她的小叔子要来帮她,被她挥手拍开了。王丽秋最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小叶,你是读书人,这些粗重的活可不能让你干。王丽秋称呼小叔子“小叶”,称呼自己的丈夫就叫“老叶”,她不叫他们的名字,因为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个“秋”字,和她撞了名。叶家这两兄弟,大的叫叶念秋,小的叫叶知秋,据说他们父母早年给他们取名之所以会选中这个“秋”字,就是因为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吃喝不愁,娶媳妇也是挑着有叫“秋”的姑娘娶。
王丽秋娶进门没几年就赶上了三年大饥荒,公公婆婆都饿死了,小叔子叶知秋那时候还是个娃娃,是由王丽秋拉扯大的,说“长嫂如母”一点儿也不为过。王丽秋夫妇俩都没怎么读过书,倒是将小叔子叶知秋供到了师范毕业, 已经分配在思宝乡一所村校教了好几年的 书。每个周末,叶知秋都要赶回家帮着兄嫂干活,尽管每次王丽秋都
拒绝,叶知秋还是跑前跑后,尽自己所能能干多少是多少。不过这个学期,叶知秋周末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看着嫂子一个女人家挑着百来斤的重担在山地里行走,叶知秋心里很愧疚。他小跑着跟在一旁,等他嫂子的挑子一落地,他就帮着她抬起一筐番薯丝倒在架好的竹排上,动作麻利地将番薯丝在竹排上摊平。
“有女朋友了吗? ”王丽秋老生常谈例行问话,这一次叶知秋 说“没有”的时候有些迟疑,还微微红了脸,但他嫂子是个粗线条,不会关注这些细微的东西,只是叹口气哀伤道:“都怪咱们家穷,都怪哥嫂没本事,没能给你在乡里盖个房子,现在的姑娘都很精明,没房子没钱怎么愿意嫁过来呢? ”
叶知秋安抚他嫂子:“哥嫂已经把我养大成人,还供我读师范,让我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这种事就靠我自 己,嫂子你不要操 心。 ”
王丽秋怎么可能不操心呢?叶知秋是她一手养大的,就像自己的长子似的,可是自己还有两个儿子要抚养,吃喝拉撒读书都是不小 的开支,靠她夫妻两个在田地里起早贪黑的收入,还要给小叔子盖房 子娶老婆,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除了叹气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就 在她叹气的时候,她的小儿子金宝就跑来告诉她家里来客人了,是舅 舅和小姨,王丽秋兴奋地挑起空箩筐就往家跑去。
王丽秋的大儿子元宝也从另一片地里把他爸爸叶念秋给喊了回来。夫妻俩在家里热情款待了王隽和王丽春。过去,王隽和王丽春年纪小,长姐对他们的帮衬如果没有姐夫睁只眼闭只眼完全做不到,如今王隽和王丽春各有各的出息,也很愿意孝敬姐姐姐夫。姐夫喜欢抽烟,不过抽的是装在老竹水烟筒里的水烟,王丽春就特意给他买了条香烟让他尝尝鲜。叶念秋很识相将那条香烟交给王丽秋保管,香烟可以拿去换钱,买米买菜交学费贴补家用,而王丽秋有更好的打算,将香烟退掉的钱攒起来给小叔子结婚做彩礼用。
王丽春特意嘱咐她姐,这是我孝敬姐夫的,你可不要拿去卖钱。王丽秋自然含糊应承着“晓得晓得”,而叶念秋则说自己抽惯了水烟抽不来香烟,王丽春就笑着说,所以才买来让你尝尝鲜哪!叶念秋拿着烟筒“吧嗒吧嗒”抽几口老水烟,连连摆手,绝对不可以尝鲜,要是上了瘾就糟了。王丽秋就过来拿走丈夫手里的水烟筒,说这东西抽了也上瘾,又骂他不该当着她弟弟和妹妹的面抽这臭水烟,会熏到她弟弟和妹妹。她弟弟妹妹如今可都是体面的读书人,想到这个,王丽秋的腰杆子就挺得倍儿直,在丈夫跟前越发精神起来。
王丽秋动作麻利很快给王隽和王丽春煮了两碗面,拿出了家里珍藏的香菇和虾干作为浇头,并给两人各打了一双荷包蛋。金宝、元宝两个毛头小子看着那两碗香喷喷的面直吞口水,王隽和王丽春就拿来碗要将自己的面分给两个外甥吃,王丽秋就立即打发两个儿子去山上把小叔子叶知秋请回来吃饭。
“小叶已经工作四五年了吧? ”王隽一边吃面一边和姐夫攀谈 起来。提到自己当教师的弟弟,叶念秋的腰杆子也挺起来,他叶家也是出了读书人的。“当了老师,和阿舅你一样,也吃了公家饭,就是你在城里,他在乡下,我这个家境又不好,娶老婆不好娶,”叶念秋一双眼睛在王隽和王丽春身上来回转着,心里生出许多主意来,他咳了咳,在八仙桌另一边坐正了,斟酌了一番说道,“小春这次回来过完年后还去北京工作吗? ”不等王丽春回答,他又说下去,“你一个女人家,去那么远干嘛?读再多书,不也得回来嫁人吗?姐夫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嫁在外地,那要是被丈夫打了骂了,娘家离这么远,姐夫和你哥都没法赶去给你出头……”
“丽春一个大学生难道还会嫁一个莽夫? 自然是要嫁个读书人 的,读书人都疼老婆,不像你这粗人。”
叶念秋便顺着他妻子的话说道:“我们家小叶也是读书人呢,肯定懂得疼老婆,不会是打老婆的莽夫。”叶念秋这么一说,王丽秋
就明白了她丈夫打的什么主意了,立刻将水烟筒塞他手里堵他的嘴。 一旁吃面的王隽和王丽春当然也听懂了姐夫话里的意思,未免尴尬,二人都埋头吃面不吭声。
叶知秋被两个侄子一边一个拉着下山,却见嫂子王丽秋等在路边。王丽秋让金宝、元宝先滚回家去,留下叶知秋慢慢走。叶知秋知道他嫂子特意等在路边肯定有事,就问:“嫂子,什么事啊? ”其实,王丽秋这一路都在纠结,她虽然觉得叶家很穷,不希望妹妹嫁到叶家受苦,可是自己毕竟是叶家一份子,如果妹妹能嫁给自己的小叔子,也是美事一桩。妹妹上过大学有文化,小叔子是个教书先生,也不算委屈了妹妹,至于房子啊钱啊,只要夫妻齐心,这些东西都会慢慢有的。王丽秋就这样一边嗔怪自己的丈夫不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边又开始心软心动,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她是个没文化的妇女,觉得嫁个好丈夫是一个女人人生头等大事,妹妹已经二十好几,年纪也不小了,别人家姑娘早就当妈了,而她坚信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叔子绝对会是个好丈夫。
“小叶,你觉得小春怎么样? ”王丽秋看着叶知秋,眼里含着 母亲般的慈爱、温柔,“你从前是见过小春的,她漂亮,又是大学生,年龄也和你差不了多少,你要是喜欢她,嫂子愿意帮你牵个线搭个桥——”王丽秋觉得先要了解叶知秋的内心想法才好采取下一步行动,如果小叔子根本不喜欢她妹妹,那她这个做嫂子的也就没必要多事, 甚至还会让自己妹妹没面子。
叶知秋听懂了他嫂子要给他介绍对象的意思,但对象竟是嫂子娘家的亲妹妹,这让叶知秋非常感动,感动于嫂子对他的一片赤诚慈母心。“嫂子,小春她怎么看得上我? ”叶知秋非常有自知之明,但王丽秋却误会他这是喜欢却不敢,便一拍胸脯,说道,只要你有这个意思,小春那边嫂子去给你磨。叶知秋“别”字还没说出 口,王丽秋就虎虎生风走在前头,一阵风工夫就没影了,风里只留下她那句“小
叶,你快回家吃面” ,叶知秋笑容尴尬:嫂子真是风一样的女子!
因为姐夫先前一通弦外之音,让王丽春乍然见到叶知秋时竟红了脸,明明光明磊落,却莫名心虚。到底是个读书人吧,叶知秋可比自家姐夫长得好看多了,文秀清隽,出现在姐姐家陈旧的房子里像一竿玉树临风的翠竹。但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王丽春对自己的人生可有清晰的规划,她既然读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就不可能再回归乡土,所以她很快掩去面颊上害羞的神色,将心头的一丝小雀跃抚平,一副坦荡荡不叫人误会的模样。她还在斟酌该如何措辞拒绝姐姐姐夫的“乱点鸳鸯谱”,就听叶知秋特别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嫂子,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