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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流学区三楼会议室里，学区校长潘正义宣布了本年度韩阳师范十八名清流籍贯应届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才是许凡。
许凡只觉眼眶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泪眼模糊里，她看到了学区会议室门口站着一个青年人，他用无比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神情也因为她的眼泪变得严肃。许凡想起在韩阳师范读书的时候，有次晚自修，他就是这么站在教室的窗外遥遥看着她的，而许凡当时做了个奇葩举动——打着伞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上，这让站在窗外的他哭笑不得。还有一次韩阳师范组织学生干部去夏令营，许凡坐在即将出发的中巴车上，一抬头就看到站在车窗外的他，他将他的行李通过窗子扔到她的怀里，脸上带着捉弄的笑。
是她的景老师啊！她的文采风流、才华洋溢的景老师，只有灵龙学姐这样美丽的天鹅才能配得上他，而她许凡是一只粗鄙的丑小鸭。
散会了，许凡低着头走出会议室，经过景老师身边时，景老师喊住了她：“许凡！”许凡从景老师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恨铁不成钢”。她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给了景老师一个微笑，说道：“景老师，你怎么来我们清流了？ ”
景老师是韩阳人，他爹是韩阳师范的领导班子，景老师从部队退伍后，就被安排到韩阳师范教导处工作。许凡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每周末放学后都要把班级一整周的签到表送到教导处景老师的手上，所以景老师与许凡是相当熟悉的。不过灵龙学姐也是她所在班级的学习委员，景老师与她更熟悉，熟悉得更早，熟悉得更久。
看着许凡脸上未干的泪水强撑的欢笑，景老师皱着眉头，伸出手指在许凡额头轻轻点了点，终究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少女的眼泪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无能为力，既然行动上什么都帮不了，那千言万语便也没有意义。一个女学生而已，并不是他此生要守护的人，他此生要守护的人——刘灵龙已经意气风发笑容满面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走到他身边，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许凡看着这一幕，露出一个落寞自嘲的笑。
刚走到学区办公楼下，许凡就被张漱叫住了。张漱只比许凡大一届，是去年就毕业回乡的，分配在清流下属一个行政村小学教了一 年书。就在刚刚结束的学区会议上，学区校长潘正义不但公布了清流 籍贯十八名应届师范毕业生的分配去向，还公布了清流学区其他老师 的调动情况。刘灵龙调去了中心校，而张漱只调去了镇上的附近校，步行上班略远，需要骑自行车。
看到许凡湿漉漉的眼睛，张漱说，别哭了，你爸妈肯定没花钱吧？我爸妈花了好几千块才把我调到附近校，连中心校都进不去，你以为我心里爽吗？
张漱一 向快人快语，只是许凡没想到她会把行贿这么机密的事 随口说出来。
“如果我也能拿到‘优秀毕业生’ ，我就可以像灵龙学姐一样 调到中心校了……”许凡真心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愧疚。
“我同届的李诚儒也是‘优秀毕业生’ ，分配去的村校比我还 差劲，”张漱冷哼一句，“你怪自己不够优秀，还不如怪你爸你妈没本事！ ”
许凡一怔，人生原来是可以互相甩锅的吗？
当许凡红着眼睛走进家门，她妈汪明月女士就甩了把锅铲过来。她原本是要甩锅的，但锅太重了，锅里还煮着番薯丝饭。许凡忍着手
臂被锅铲砸到的疼痛，弯身从地上捡起锅铲，迎着呛鼻的番薯丝半熟不熟的气味怯怯走到灶台边，将锅铲放下，坐到灶膛口拿起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因为一路上流了很多眼泪，被火光一烤，脸颊上紧绷绷的。
“又哭又不说话，不用问都知道，是不是分配得很差？ ”汪明 月女士绕过灶台，走到许凡身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看着许凡。
不是很差，是最差。许凡在心里嘀咕。因为潘正义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才是她。
“你是死人吗？你说话啊！你到底分配去哪里了？ ”汪明月一 向脾气暴躁，说每句话都像是骂人或和人吵架。
“霞山溪村。 ”许凡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汪明月一听“霞山溪村”整个人就炸了，不由分说拉了许凡便
走：“你跟我找潘校长去！ ”
别看汪明月是个农妇，她可是在许凡读师范开始就笼络潘正义的，地里长了什么时新蔬菜，她都大袋小袋让许凡往潘正义家里送去。每次送完，她都拉着许凡问，潘校长有没有高兴？潘校长的老婆有没有高兴？许凡难为情说，我看到潘校长家里都是别人送的大鱼大肉， 他们不会看上我们送的蔬菜的。汪明月就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潘校长吃惯了大鱼大肉，还是喜欢吃我们家的蔬菜，大鱼大肉天天吃， 不腻啊？许凡没法给汪明月答案，因为大鱼大肉她又没吃过，甚至她都不理解她妈为什么要把自家地里最好最新鲜的蔬菜巴巴往潘校长家里送，蔬菜送走一部分，又拿去街上卖一部分，她和弟弟许平就只能配咸菜。番薯皮都没舍得削去晒出来的番薯丝，黑乎乎硬邦邦，煮得半生不熟，再配上总是带着腐烂发臭味道的咸菜，许凡觉得人不如鸟啊！都说“鸟为食亡”，那“食”一定很美味，鸟才肯为它去死吧？
汪明月怒气冲冲拽着许凡冲到了潘正义家里。潘正义已经从学 区回来，正在吃饭。汪明月在一桌子鱼啊肉啊中间一眼就看见其中一
盘大白菜，虽然天下大白菜都长一个样，但汪明月认定这盘大白菜就是她前几天刚给送来的大白菜炒出来的。为了许凡分配工作的事，她可是豪横地割了地里十来个大白菜，满满当当装了一麻袋。当时许凡劝她，妈，送几个意思一下就好了，一股脑送这么多，吃不完烂掉多可惜？汪明月就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吃不完他不会送人吗？他家又不是没有乌七八糟的穷亲戚。穷亲戚家里缺的是大白菜吗？缺的是大鱼大肉啊。但是许凡没法和她妈争辩，毕竟她从三岁到八岁再到十八岁，依然是她妈 口中的“小孩子家” ，小孩子家能懂什么呢？
懂哭。
“你女儿可真爱哭！”潘正义将幼带鱼腌制的粉嫩嫩的小醉鱼生夹了一筷子往嘴里送去，嫌恶看一眼汪明月身后的女孩子。女孩子不知道是随了汪明月的基因，还是营养不良，长得很瘦小，一点儿都没有年轻姑娘的活泼烂漫气质，皮肤也不白，一身不知道谁送的旧衣服倒是洗得发白。许凡避开潘正义鄙夷的目光，将视线落在他嘴角的饭粒上。那饭粒随着潘正义的咀嚼一下一下跳跃，仿佛沐浴着小带鱼生醉人的香气跳舞，生动活泼又可爱，让许凡屈辱地吞了吞口水。
雷公都不打吃饭人，汪明月脾气再躁还能躁得过雷公？何况汪明月还没兴师问罪，潘正义就以“你女儿可真爱哭”开局，战术上这就叫“先发制人” ，汪明月一腔怒火就像被潘正义兜头盖了个锅盖，生生摁灭了。汪明月憋屈得像被浇了冷水的热炭，光冒烟，迸不出火星来。她又急又气又理亏，竟还赔罪起来：“她就是个小孩子家！ ”
“都要当老师了，还是小孩子家呢？ ”潘正义扒拉了一大 口 白米饭，又夹了一筷子醉鱼生。不知道为什么，他当着汪明月和许凡的面不吃大鱼大肉，也不吃大白菜，就吃小带鱼生。饭桌上潘太太还解释了一句，这小带鱼生是我们暑假里从老家带过来的。汪明月立即笑着附和：“小带鱼生最下饭了，我也最爱吃小带鱼生。”汪明月刚说完潘太太就站了起来，找了个干净塑料袋，又搬出碗柜里的小陶罐，
掀开盖子，顿时小带鱼生的香气溢满屋子。“许凡妈，你喜欢吃鱼生，我给你拿点，你带回去配饭，不是好东西不要嫌弃，配饭香！ ”
“不用不用不用，你不要装你不要装—— ”汪明月手忙脚乱去 阻止，潘太太却不是装装而已，真给她装了半袋子。见汪明月推拒得厉害，潘太太干脆将半袋小带鱼生塞给许凡提着。许凡接收到汪明月投过来的示意的眼神，丢烫手山芋一般连忙将小带鱼生放回潘家的饭桌上。
在三个女人演了一台戏的工夫，潘校长吃完了饭。他没有从饭桌上站起来，而是放下碗筷，转过身正对着许凡母女，语重心长说道：“许凡妈，我也想给许凡安排个好学校，可是我有难处，学区不是只有我一个领导，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可你是校长，学区你最大。”“许凡妈，我只是年龄最大，”潘正义觉得自己此时十分幽默，不但接住了对方的话，还甩出了一个包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不管你信不信，许凡分配工作的事我真的尽力了，学区会议上我也提出让
许凡来中心校教书，可是遭到了其他人的反对，因为许凡……她不是 ‘优秀毕业生’ 。 ”潘正义竟然颇为幽怨看了许凡一眼。
有“优秀毕业生”就一定能到中心校教书吗？那为什么“优秀毕业生”诚儒学长却被分配到村校教书了呢？好歹送了那么多大白菜，到不了中心校，也不应该让我出现在分配名单的最后一个，送大 白菜送出仇来了吗？许凡觉得潘正义是她十八年来见过的最阴险的人，没有之一，因为从潘家出来，汪明月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我 给潘家送了三年白胖胖的大白菜！因为你不是‘优秀毕业生’，我的 大白菜都白送了！你让我的心血打水漂！你不是很聪明吗？你不是很 会读书吗？你为什么连‘优秀毕业生’都拿不到？ ”汪明月捶胸顿足，恨极了，恨不得拉许凡去死。
三年前，许凡初中毕业前夕，班主任多次登门家访，恳请汪明月让许凡去读高中，说许凡成绩好是读书的料，汪明月绝不答应，班
主任又折中恳请汪明月让许凡去读师范，汪明月就说只要许凡能考上，她就送她去读师范。许凡真的考上了，超出了录取线四五十分，汪明月也经过了反复的考量——镇上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农户极少有 让女儿读到初中毕业的，都是十四五岁、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早早打发去东山赚钱了，但是她的女儿考上师范了，师范毕业是有分配工作的，以后就是“捧铁饭碗”“吃皇粮”的公家人了，这是老许家往上数多少代才出的一个读书人，虽然是个女孩子，但这个孩子是从她汪明月肚子里滚出来的，就算不为了光宗耀祖，也为了争隔壁许三金老婆田玉琴那个贱人的气。就在前两年，许三金和田玉琴的大女儿许美丽考上了韩阳师范，田玉琴在街坊邻里中趾高气扬了好一阵子，一见到汪明月就抬起下巴又是吐唾沫又是飞白眼的，让汪明月很是郁闷了好一阵子。
在这个位于镇郊的林姓杨姓族人聚居的恒家店村里，仅有的三户许姓是从山上搬下来的移民，往上数几代就是同一个祖宗，但是偏偏有两户的女人成了仇家，那就是汪明月和田玉琴，结仇的原因归属于情感纠纷。就算汪明月已经和许宝山做了二十年夫妻，午夜梦回依然会被新婚夜的情景气到心绞痛。据汪明月讲，新婚之夜新郎官许宝山一度失踪，汪明月离开洞房寻找新婚丈夫下落，却在田玉琴家门外看到许宝山和田玉琴被烛光投射在窗户上的身影。此后漫长的婚姻生涯，许宝山为此受了不少汪明月的拳头、谩骂、眼泪、唾弃，不过他死不认账，每次都辩解是汪明月看花了眼。每当许宝山要大功告成，解开汪明月心结的时候，第三户许家的女人金珠女士就会神奇地跳出来，告诉汪明月她今天又在哪里看见田玉琴和许宝山眉来眼去了，有时是后山地里，田玉琴挑不动一担满满当当的有机肥，许宝山搭了把手，有时是前门那些林姓男人组的牌桌上，许宝山赢了钱偷偷塞给田玉琴几角……金珠是个善于抓细节的高级狗仔，听了她的讲述，很难不让人身临其境，何况是汪明月这种粗线条急性子，立马就会暴跳如
雷，回家和许宝山大战一场，最厉害的一次，许宝山往空气里摔了把菜刀，而汪明月则直接撕开了他的裤裆……导致许宝山被送去镇上卫 生院缝了好几针才保住了命根子，从此再不敢和汪明月犟嘴。
后来，许宝山成了外出打工族，常年在祖国的大西南一带凿隧道、挖矿井，与田玉琴也就少了眉来眼去的机会，汪明月却和田玉琴的梁子越结越深，明里吵架暗里较劲，两家孩子的学业就是较劲的一方面。许美丽考上韩阳师范，没两年许凡也考上了，汪明月总算扳回一局，没落下风太久。然而两个女孩的工作际遇却相差十万八千里，许美丽也就教了半年书，就仗着田玉琴娘家族里一个亲戚在县里当大官被调去县里宣传部改了行，而许凡如今却被分配在穷山恶水的霞山溪村，这让汪明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三年，别家的姑娘已经往家里赚回很多钱了，有些家庭已经开始张罗拆除木头房子新建砖房，而她还因为女儿读师范的学费花出去许多。如果分配到镇上中心校也就算了，至少能让方圆数里的人都来巴结她，可是分配到霞山溪村那个鸟不拉屎的穷村子教书，算怎么回事呢？ 田玉琴那个贱人头一个就会来笑话她，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田玉琴还不把她踩死？汪明月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就跟油煎一样。
潘正义家门口通往镇郊许家路上有一条清水沟，妇女们常在清水沟里洗衣服。那清澈流淌的水此刻映现出汪明月青筋爆裂的面孔， 那面孔像怒目金刚一样端放在许凡小小的肩头。“你给我去死！你给我去死！”汪明月将许凡推到清水沟边，双手却是紧紧抓住她背上的衣服。她一想到田玉琴那个贱人耀武扬威的模样她就恨，恨不得把许凡推入清水沟里淹死算了，她多想像小时候她母亲因为她一天偷懒没有放牛就将她的头狠狠按进路边臭水沟里那样，将女儿的头也按进清水沟里去，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去霞山溪村教书和在镇上中心校教书拿的工资是一样的，刚才在潘正义家里，潘正义已经和她说明过了。
拿到的钱是一样的，算是个安慰，至于受苦，那是女儿一个人的事情，又不必她这个母亲陪着她去受苦，谁让她不是“优秀毕业生”呢？都是她自作自受！
许凡出发那天，许平背着汪明月偷偷来送。
“你快回去吧，被妈知道了不好。 ”许凡对许平说道。
“难道她舍得打我？ ”许平两手一摊，摆出小无赖的样子，许 凡“噗嗤”笑了。许平是儿子，汪明月才舍不得打他。从小到大，许平做对了，汪明月打的是许凡；许平做错了，汪明月打的是许凡；许平什么都不做，汪明月打的还是许凡。不过许凡舍不得恨许平，许平是个很可爱的弟弟，对她很不错。
“是我舍不得你走那么多路。 ”许凡说道。
“我是男的，陪你多走路算什么？把你身上的行李给我。 ”许 平要去拿许凡背上的行李被许凡拒绝了。
“我的行李不重。 ”天气还没有转凉，许凡的行李里就是一条 薄毯和几件衣服。“关键你知道霞山溪村怎么走吗？你不知道，对不对？所以，你陪我多走路也没有用啊，是做无用功，你初中物理已经学到‘无用功’了吧？你马上就要开学了，赶紧回去好好学习，小心回头考不上高中，妈是一定要供你上大学的，你可不能让她失望。 ” 许平是个爱学习的孩子，许凡成功将他劝回去了，还因为她不想让许平知道她的路线。
她并不知道霞山溪村怎么走，所以她要去求助外公外婆。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叫赤霞村，穿过镇子郊区的一条牛奶河，再爬一座高山就到了。赤霞村就在山顶上。许凡胆小，山路陡峭难走她能克服，山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层层叠叠的密林，风潇潇而过，仿佛能从树上落下鬼来，这是她无法忍受的恐惧。她一路走一路大汗淋漓，但是为着潘正义那句“你女儿可真爱哭”带来的屈辱感，她生生忍住了眼泪。 日出的时候出发，终于在日头中天的时候抵达了赤霞村。
“外公，外婆—— ”许凡欢天喜地地冲向坐落在村庄入口处不 远的一排木头房子，房子前的场院上敲锣打鼓呼呼喝喝吼吼唱唱，热 闹得似乎站了十几个人，等许凡走近了却发现也不过只有两个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