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蓝花和李先荣。
许凡掬一把额头的汗,点了蜡烛,去给二人开门。原来夫妻俩担心许凡一个人会害怕,决定让蓝花来陪许凡睡,从李家到学校,一路黑灯瞎火、山路崎岖,蓝花也害怕,李先荣又送了蓝花过来。夫妻俩想得这样周到,让许凡感动不已,不停道谢。
蓝花搂着许凡的肩膀,指着李先荣骄傲地说:“不用谢,他之前是生产队队长,现在是村民小组组长,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
烛光映衬出李先荣憨厚老实的笑脸,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和蓝花一样瘦瘦的,两颊瘦削,但给人沉稳的感觉。嘱咐蓝花和许凡早点睡,李先荣就离开了。他手里握着一把手电筒,这是家里唯一稀罕的东西,在来时他一路打开给妻子照明,回去路上却舍不得打开。
许凡和蓝花吹灭了蜡烛,躺下却没有那么快睡着。蓝花是从另一个村子嫁过来的,对镇上充满向往,不停询问许凡镇上的生活怎么样,对许凡小镇女孩这种出身羡慕不已。许凡心里苦笑,虽然她出生在小镇,不过是家住镇郊的农村女孩,和整个霞山溪村没有一亩水田不同的是,她家原本有几亩水田,却被原生产队的人连哄带骗强霸占了去,用相同面积的山地对换。种了粮食后,汪明月才发现山地贫瘠,哪比得上水田肥沃,适合种庄稼?但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一切已无从改变,汪明月只能将窝囊气在家里对着许凡撒一撒,骂她为什么不是长子,如果她不抢在许平前头出生,那别人就不会欺负她家男丁弱小而霸占她家的水田。
令蓝花意想不到的是,镇上来的女老师一点也没有小镇人的优越感,相反,与她还很有共同语言,比如谈到番薯丝。
“你也是吃番薯丝长大的? ”房间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但许凡感受到蓝花已经兴奋地仰起上半身,并扭头看向她。
“我还刨过番薯丝呢。 ”许凡说。
从小就跟着父母刨番薯丝,许凡印象深刻。父亲先是将番薯从山地里一垄一垄挖出来,她和母亲将番薯去茎断根,擦去泥土,用箩筐拉到整平的山地去。父亲在地上架几个木头叉子,叉子与叉子之间横上大木头,拿出几张竹排,竹排的一端搭在大木头上,另一端放在
地上,这样,晒番薯丝的的工具就准备好了。开始刨番薯丝了,父亲、母亲还有她,人手一个“刨”,先将番薯皮刨满一个筐,抬去倒在竹排上,摊平,晒太阳。去皮的番薯心刨成丝,抬去新的竹排上晒。晒出来的两种番薯丝市面上价格不一样,自然番薯心的丝要贵很多,于是通常拿去卖,番薯皮刨出来的丝则留下来当全家人的口粮。
刨番薯丝是属于冬天的活,双手冻得僵硬通红,还要捧着冰冷的番薯刨丝。金属刨被嵌在一条长木板上,用肚子顶着木板一端,另一端抵着木桩,这样刨就固定住了。小孩子的手掌小,得双手捧着番薯刨丝,将番薯刨去大半个,才能学着大人的样子单手刨,一个不小心,手指就跟着番薯刨去一块皮肉,顿时鲜血滴在黄嫩的番薯肉上, 疼痛在冰冻的冷风中显得尤为锥心。每当这时候许凡也不敢声张,害怕遭来汪明月的斥责,很可能还会挨几巴掌。番薯丝晒干装进编织袋,用扁担挑回家。一挑子番薯丝至少上百斤,这活许凡无论如何胜任不了,汪明月就会朝她丢白眼,女孩就是不中用,如果是男孩就挑得动!也就你娇气,我小时候你外公还不是让我挑重担,我长这么矮都是挑番薯丝挑的!
读师范的时候,汪明月会让许凡带一编织袋的黑番薯丝去学校,每次去食堂蒸饭的架子上取饭盒的时候都是许凡最自卑的时候,因为大多同学的饭盒里都是白米饭,或者是掺了一半的番薯丝,即便是掺了番薯丝的,也是用番薯心刨出来的白番薯丝,好在师范学校每个月都会给学生发几十块生活费,这对许凡来说是笔巨款,她省吃俭用,到毕业后身边还攒了不少钱。
许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梦里置身晒番薯丝的竹排间,没完没了地刨着番薯丝,一个不小心,手指就被刨削掉了一块皮肉,鲜血四溢,疼痛锥心。许凡尖叫着醒来,蓝花刚好从祠堂外走进来。
“做噩梦啦? ”她关切地问。
窗外的天才蒙蒙亮,许凡一边起床一边问蓝花:“蓝花嫂这么早哪里来? ”
“我跑回家喂猪去了, ”蓝花说,“我看到你这里锅碗瓢盆都 没有,我家离学校远,大钟哥家离这里近一些,你带上粮食去大钟哥 家里借灶煮吧。 ”
村里能养上猪的人家不多,在人都吃不饱的情况下,给猪吃的泔水严重不足,只能靠挖野草给猪煮猪食。光吃野菜长膘难,一头猪往往要养个一两年才能出栏卖钱,卖的钱作为全家的经济支柱,用于看病吃药办大事,杀猪吃肉的事情想都别想。
当许凡在大钟哥家里将大米、咸猪肉、鸡蛋这些食物从背包里取出来放在大钟哥家的灶台上时,蓝花的眼睛都直了,挺着大肚子的阿英更是狠狠吞了吞口水。
“白米饭,我们只有坐月子的时候才能吃上几顿。”阿英喃喃,因为她生产在即,而大钟还没有攒够钱买大米回来让她坐月子吃,所 以天不亮就起来,吃了碗野菜和番薯丝混着煮的饭就上山砍竹子去了。灶台上还放着大钟哥刚用过的碗,另一碗配饭的汤水就是盐巴调 的开水。两个碗都是破了一角的。灶台上一只脸盆用于装碗,没有一 只碗是完好的,就连那只脸盆都是缺角、掉漆的。
因为窗外有天光透进来,阿英生完火就吹灭了半截蜡烛,见许凡用一只破碗舀了满满一碗大米就要放进锅里不由吓了一跳,赶紧来阻止,说道:“许老师,你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多饭。 ”
“我们三个一起吃啊, ”许凡说着看一眼阿英的肚子,“是我 们四个。”说着又塞给蓝花和阿英一人一只鸡蛋,她们哪里肯收,无论如何都不会吃许凡的粮食,最后许凡提议用她的大米混上阿英家里的番薯丝煮了一锅稀饭,三个人合起来配了一个鸡蛋,至于咸猪肉就蘸了点汤,肉是谁也不肯吃上一 口。这顿饭吃得许凡心里五味杂陈,她家再艰难,比起大钟哥家里的光景又要好上很多,而蓝花和阿英却
得到了极大的口腹满足。
因为还要在大钟哥家里蹭灶火,许凡就将食物全都留下, 自 己回学校去等学生们来报名。从昨晚到今天,霞山溪村人都知道学校来了老师,也都知道今天开学报名,可是许凡在学校坐了大半日,才等到三个来报名的学生,只有两个完整缴纳了学费,另外一个家长则请求老师先让他欠一半的学费,说等到冬天家里的番薯收成了卖钱后补上。除了这三个孩子,其他孩子呢?霞山溪村可有二十多户人家。许凡决定一家家去催,这就遇到了李小贤。
李小贤十三四岁,按道理该上初中了,可他才读完四年级。霞山溪小学是初小校,只有一到三年级,所以李小贤去年一年是到山下的漆溪小学读的四年级。
“我可以回霞山溪读五年级吗? ”李小贤喘着气问许凡。他是 一路从家里跑过来的,少年和村里的大人们一样,长得黑黑瘦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他手里揣着学费见到许凡就一把塞在她手里。
“我们学校只能收到三年级,四到五年级要去漆溪完小校读,这是学区的规定。”许凡想要把学费还给李小贤,李小贤向后退了一步,不肯接。“之前是因为没有老师,现在有老师了啊,村里大人说你是初中毕业去考的师范生,漆溪小学里的老师有的初中都没毕业,他们教得还不如你,”李小贤说着有些心酸,“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出发,走十五华里山路才能到漆溪小学,傍晚上完课还得赶这么远的路回家,关键,这山路那么难走,一路上还有野猫、猴子,我有次就被一只猴子抓伤了,从山路上摔下去……”少年本来想向女老师展示一下伤 口,但又不好意思掀起衣服。
看着少年一脸想哭的样子,许凡不忍拒绝,心里想着毕竟是个孩子。“等大家都报完名了,我去学区领书的时候,帮你问问校长。”李小贤立即振作起来露出笑容,为了报答许凡,他自告奋勇为许凡带路。有了李小贤这个向导,许凡一整天时间终于将霞山溪有入学儿童
的人家都走了一遍,对整个霞山溪也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心也越发凉飕飕了。
霞山溪人的生活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八个字来形容一点都没有夸张,一户人家与另一户人家之间坡壁陡立,石墙高砌,来往十分艰难,有的甚至距离五华里崎岖村道。另外几个没有来报名的孩子都是因为家里根本拿不出学费。李小贤带着许凡往回走,看到野菜就忍不住蹲身挖起来。在李小贤身后岩石边有一小块地,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正在干活,不时发出重重的咳嗽声。李小贤听到咳嗽声,回头看见男人便同他打招呼:“阿劳叔,你生病了,怎么还下地? ”
男人答他:“不洒点农药杀虫,冬天就收不了番薯了,没有番薯,一家人吃什么? ”
“让你两个弟弟下地呗。”李小贤嘟哝一句便捧了一捧的野菜,同许凡说道:“阿劳叔父母都死了,家里有三个兄弟,阿劳叔最大,是一家之主,但是阿劳叔病了。 ”
病了该去看的啊。许凡向那块叫“眉毛丘”的岩石地里的男人看去,心情越发沉重,自然是没有钱去看病的吧?否则谁生病了愿意拖着?
这一夜,蓝花依旧来陪许凡睡,许凡打定了主意,明天一早就回镇上一趟,将村里的情况和潘正义汇报一下。村民都没钱替孩子交 学费,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次日一早在大钟哥家里吃过饭后,蓝花就将许凡送到村口那条通往漆溪村的山路上,不放心地问她,许 老师,你不会走了就不回来了吧?许凡笑着说,放心吧,不回来我能 去哪里?
霞山溪村往漆溪村的山路果然如李小贤所说难走得很,狭窄陡 峭,路面山石凸起,许凡一路下山摔了两三次,又被树丛里不时传出的野猫叫吓出一身冷汗。自己是个成年人尚且害怕,何况李小贤是个孩子?这条路走了一回,许凡就理解了一早上在阿英家里听大钟哥唱
的那首民谣:“昔日穷村霞山溪,山高路险足迹稀。早出挑柴换油盐,晚归家门日落西。”大钟哥今早盛情难却,也喝了一碗加入白米的番薯丝稀饭,上山砍竹子的时候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终于下了山,许凡看见了那条霞山溪村人“只闻其声,难见其形”的溪水,溪水清澈,溪流两岸山中种满漆树。漆溪村正是因漆树得名。漆树是古老的经济树种,耐寒,坚实,用刀划破树皮就能流出漆树液,漆液煮沸就变成漆油胶,涂刷在木制家具上,令家具表面晶莹明亮,颜色经久不退。漆树的功能吸引了不少浙省人远道而来收集漆胶。但偌大的村子却只有漆树一项收入来源,根本不能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作为行政村的漆溪村尚且如此,它下辖的自然村更不例外。其他村庄如何窘困,许凡不得而知,但霞山溪村的贫困她却已经深有体会。
从漆溪再徒步走回镇上, 已过了午饭时间。潘正义早从学区下班,许凡便直扑潘正义家里,不料潘正义中午并没有回家。正值开学季,县教委来人检查,潘正义陪着教委来的领导吃饭去了。
“这不是许凡吗? ”潘家楼梯上传来“啪嗒啪嗒”拖鞋后跟打 在楼梯木板上的声音。
这是一个和许凡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十八九岁,烫成大波浪的头发,随着下楼在她肩头波澜起伏的,太过隆重,与身上的家居睡袍不太搭。她五官很像长相英俊的潘正义,化的又是浓妆,大大的眼睛显得妩媚,大红唇很性感。走到许凡跟前,整整比许凡高出一个头,身材也丰满,显得许凡越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我爸不是把你分配去霞山溪小学教书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姑娘正是潘正义的宝贝独生女潘俏俏,不管是看着许凡的眼神,还是同许凡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一种明晃晃的优越感,她唇边傲慢的冷笑更是扎眼。
“我来找潘校长,他在家吗? ”许凡给了潘俏俏一个礼貌的笑
。
“不在。 ”
“那他在哪里?我有事找他。 ”
“我爸没空见你,他是学区校长,每天要接待多少客人! ” “哦,我以为只有怡红院要接待客人。 ”
潘俏俏一凛,许凡已经转身走向门 口。
“许凡! ”潘俏俏高声喊住她,“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你分配去霞山溪小学吗? ”
许凡回头笑笑:“你爸是学区校长,你当然是听你爸说的,清流学区每一个师范生的去向你肯定都清楚的啊。 ”
“不是我听我爸说的,而是我爸—— 听我说的。 ”潘俏俏带着得意的笑容大步走向许凡,她如愿在许凡脸上看到了惊讶,但遗憾的是那惊讶并没有转为愤怒,而是很快消失不见。
许凡脸上又恢复了礼貌的浅笑,说道:“你得逞了,不过,你真幼稚!”许凡轻描淡写说完转身就要走,潘俏俏却一下拉住了她的胳膊,带着一脸恼羞成怒,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
“就是嘲笑你啊! ”许凡眉毛一挑,笑容顿时布满整张脸,原 本不上台面小家子气的女孩子此刻竟熠熠生辉起来。
“你还敢嘲笑我?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何况你现在就是落难的鸡,你还敢嘲笑我?你凭什么嘲笑我? ”潘俏俏紧紧拽住许凡的手不放,拽得许凡的手臂一阵阵发疼。许凡并没有挣脱她,仿佛是为了让那疼痛警醒自己,有些耻辱是不可以忘记的。她说道:“凭什么,你不知道吗?就凭我学习成绩好! ”
“你,学习成绩好,了不起啊? ”潘俏俏气急败坏咬牙切齿。
“当然, ”许凡抬起下巴,用下巴尖对着潘俏俏的脸,“就凭 我学习成绩好,能让当年你爸跟哈巴狗一样来求我,让他的宝贝女儿——你潘俏俏小学毕业考的时候坐在我的座位后抄我的考卷!为了这
件事,你爸亲自跟我说,你妈亲自跟我说,你爸还委托班主任来跟我说了一次,还有你啊,为了这件事委曲求全跟我做了一个月的好朋友。你记不记得那年你生日,全公社的孩子,你就邀请了我一个,你们家那么大那么漂亮的蛋糕给我一个人吃,你陪着我吃,你平常有多看不起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可是小学毕业考前的那一个月,你却得来巴结我,一定跟吞了口苍蝇一样恶心吧? ”
潘俏俏的脸越来越黑,黑成了一块铁,许凡的笑容却越来越甚,仿佛整个春天的花都开在了这张脸上。
“可是烂泥扶不上墙就是扶不上墙,监考老师都把我整张考卷拿到后座给你抄了,你呢?四百度近视眼考场上却不戴眼镜,上题抄 下题,这不是你自己的错吗?你因为你自己的错记恨我?你是你们家 大鱼大肉吃傻了吗?脑回路跟别人长得不一样!”
潘俏俏再也受不了了,扬起巴掌就要打人却被许凡伸手挡住了。
“你倒是提醒我了,当年出了考场后,你爸拿着考卷和你对答案,知道你把答案都抄错了,就当着我的面气得摔了你一巴掌! ”
潘俏俏半边脸全红了,红得滴血,就像当年在清流公社小学操场上被潘正义摔了一巴掌后脸上毛细血管全炸开的样子。
“霞山溪小学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怎么说也是吃公家饭。你的成绩根本考不上师范,你爸就是想分配你去霞山溪小学教书他也没机会啊!”许凡一把甩开潘俏俏的手,走出了潘家。一走到潘家门外,她的笑容就残了,眼泪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