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对父子。父亲四十岁左右,儿子十四五岁光景,两人都是黑黑瘦瘦、风尘仆仆,赶了不少路的样子,却不敢露出疲态,正卖力表演。父亲手里十指翻飞,提拉着系在木偶头、颈、手、足等各个关节部位的纤细悬丝,那穿着奇怪服饰的木偶竟舞枪弄棒活灵活现的。少年不时拿眼睛偷觑他父亲,一边学着他父亲的样子,不过提拉丝线的动作要生疏得多,丝线那端系着的木偶也笨拙得多。两人一边表演一边扯着嗓子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你一句我一句唱着许凡听不懂的歌,又像是讲故事。
两个人竟可以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让许凡叹为观止,但是外公外婆却并没有一起来观看。
“外公外婆—— ”许凡越过表演的父子蹬蹬蹬跑上石头台阶, 跑进外婆家的木头屋子。听到许凡的喊声,外婆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许凡,你怎么来了? ”外婆又惊又喜。
许凡将背上的行李放下,靠在外婆家的木门上,虚脱地喘着气,欢喜的,但又想哭。
“外婆,外公呢? ”许凡朝屋子里看去。
外婆说道:“你外公还在山上干活,我回来烧饭,正准备给你外公送去呢,就遇到了这烦人的父子俩。”外婆说着朝石阶下还在叽 里咕噜唱着的父子俩努努嘴。
“外婆,他们是谁? ”许凡问。
“畲族人, ”外婆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父子俩的表演,说道,
“你们别唱了,你们今天来得不巧,我家里今天没钱,你们要是过几天来,我那在镇上信用社上班的儿子就会送工资回来,我还能送你们父子俩几角钱。 ”
一角钱可以买十粒糖果,外婆这么大方的吗?听着外婆的话,许凡顿时知道了那父子俩的身份,他们就是诸如“凤阳讨饭花鼓”那样的讨饭艺人。那木偶身上穿的就是畲族服饰了,他们刚才唱的就是畲族话,怪不得听不懂。
“大婶,没有钱,给我们父子俩两碗饭吃就行, ”男人用外婆 听得懂的本地话对外婆说道,他的本地话带着一种别扭的腔调,他闻着从屋子里飘散出来的番薯丝的饭香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而他的儿子肚子直接“咕咕咕”叫起来,“要不,给我儿子一碗饭吃也行。 ”
看着那黑瘦的少年眼里长了馋虫的目光,外婆心软了,招呼他们进去。一人一碗纯粹的番薯丝饭,许凡的饭碗里却掺了半碗白米饭。
“只有这一碟咸菜,你们别嫌弃。 ”外婆对那父子俩说道。
“不会不会,谢谢大婶, 已经很打扰你了。 ”男人很客气,看起来是个老实厚道人。
外婆家的番薯丝比许凡家的番薯丝香多了,是削了皮后再刨丝的,放在白米饭上蒸出来又白又软,连带着白米饭都特香。咸菜也不是放缸里浸泡到快腐烂的,是刚腌制好的,外婆加了辣椒炒出来又香又脆,不过那父子俩十分规矩,并没有夹一筷子,只闷头扒着碗里的番薯丝。
“外婆,你家的番薯丝饭好好吃,你家的咸菜也好好吃啊! ”
听着许凡的称赞,那少年终于忍不住伸出筷子,立马遭到他父 亲警告。“阿勰!”男人喊了自己儿子的名字,给了他一记眼神,少 年只好缩回自己的筷子。外婆善解人意将那碟咸菜往父子俩面前推了 推,说道:“你们两个人演了半天,我也没钱送给你们,自己家里腌 的咸菜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吃吧,不要客气! ”
少年先征询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外婆再三说了“不要客气” , 他父亲终于点了头,那少年方才伸出筷子夹了一片咸菜梗放进嘴里,虽然被辣到,但少年脸上立即露出满足的笑容。
许凡便问他们:“你们演的是什么?布袋戏吗?”
“不是,”男人说道,“你说的布袋戏也叫‘手操傀儡戏’ ,和我们这个不一样,我们这个叫‘牵丝傀儡’‘悬丝傀儡’,他们布袋戏是把手直接套入木偶的服装里,我们是用手提线……”涉及老本行,男人说得头头是道,还用手比划,许凡想到起先看到的表演,明白地点点头。
“爸,你不是说我们这个提线木偶戏前面还得加‘畲族’两个字吗?”叫“阿勰”的少年嘴里含着饭含糊不清地补充。
他父亲就点点头,对许凡说道:“对,我们是县少数民族文化站提线木偶剧团的演员,我们的畲族提线木偶表演制作技艺是两百多 年前由漳州漳浦县石椅村蓝谢年传来的,传到我手上是第四代……”
“我是第五代。 ”阿勰伸出五根手指“嘿嘿”地笑。他脸倒是 长得方方大大的,因为瘦就不觉得肥头大耳,但肤色很黑,显得牙齿很白,不过这时牙齿缝里正塞了咸菜丝,笑起来很突兀。
“他学艺不精,所以我带他出来多锻炼,学艺这件事啊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
其实阿勰已经很勤奋了,因为父亲和叔叔伯伯们组成的家族式木偶团的影响,他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一古老技艺十分痴迷,打小都是一放学就跑回家在床上垫把凳子,踩在凳子上提着木偶练习。假期,他更是跟随父亲出来历练,这两天就要开学了,所以他抓紧跟着父亲再出来练练。
听着父子俩的话,外婆好奇道:“那你们平常都到哪里演出啊? ”
“翻山越岭进畲村演出,哪里有畲村,我们就去哪里演出, ”男人说道,“我们这毕竟叫畲族提线木偶戏,唱的是畲歌,说的是畲
语,演的也都是畲族传统历史和故事,比如《锦香亭》《钟景棋》《戏状元雷海清》《钟良弼》这些……”男人如数家珍。
“霞山溪村也是畲族村。 ”外婆之所以会随口提到霞山溪村, 是因为赤霞村和霞山溪村就隔了一座山,从赤霞村有一条直通霞山溪村的山路。
许凡顿时来了精神:“那你们也会去霞山溪村演出吗?你们去霞山溪村可不可以带上我?我要去霞山溪村,但我不知道怎么走! ” 许凡原本想让外公外婆带自己去,但是想到外公外婆要去地里干活, 不好耽误外公外婆的时间。
“许凡,你去霞山溪村干什么? ”外婆皱眉。
“外婆,我师范毕业了,我们学区分配我去霞山溪村教书,我要当老师了,外婆!”许凡笑眯眯的,无论如何都为自己马上要成为一名老师而开心。
没想到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当老师了,男人立即笑着说道:“去的,不过要明天才去,小妹妹……老师,你方便等到明天再去吗?”男人憨厚朴实笑着,并在桌子底下踢了他儿子一脚,阿勰将“不去”两个字吞了回去。
“方便方便, ”明天才是到学校报道的日子,因为不知道路怕 路上耽搁了,所以许凡特意早一天出发,“那你们明天什么时候来接我? ”
“也这个时候吧, ”男人又马上说道,“明天我们会吃完饭过 来接你。 ”
从许凡外婆家出来,阿勰就不解地问他爸:“爸,你不是说霞山溪村虽然是畲族村,但是太穷了,去演出也赚不到钱,所以不去吗? ”
男人说道:“我们不能白吃了人家的饭,再说那个女孩子去霞山溪村是当老师的,是教书先生啊!咱们把教书先生给霞山溪村人送
去,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
“高兴了就会给我们钱吗? ”阿勰调皮了一句,在他爸抬起手 要揍他的时候,他猫下腰,挑起装了木偶和道具的挑子赶紧溜在了前头。
屋子里,外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忧心忡忡问许凡:“怎么分配去霞山溪村呢?不能留在镇上吗? ”
因为她不是“优秀毕业生” 。许凡心虚地垂下头。
外婆又嘟哝道:“不能留在镇上,去别的大一点的村子也行啊!哪怕是来外婆这里教书,也比霞山溪村强啊! ”
就是这个理啊!许凡又理直气壮地抬起头来。
因为要在外婆家留宿一晚,许凡先陪外婆去山上给外公送饭, 于是就遇到了田曼玉。
田曼玉今年也十八岁了,是许凡的好朋友。小时候许凡每次到 外婆家作客,田曼玉都会来串门。汪明月是赤霞村里唯一嫁到镇上的姑娘,这让汪家在整个村里都特有面子,接济给许家很多吃的大米啊烧的柴啊也很甘心情愿。外孙女许凡是小镇姑娘,每次来村里作客,汪家都跟接待公主一样接待她,村里的大人小孩每次也都跟看大熊猫一样站在汪家的院前屋后,就为了看“小镇公主”一眼。和其他人比起来, 田曼玉有特殊待遇,每次都能得许凡“接见” ,并一起玩。
“你为什么喜欢和我玩? ”小时候的田曼玉问。
“因为你漂亮。”小时候的许凡回答。
田曼玉第二次听到别人夸她漂亮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东山的打 工族,那一年她才十四岁,不过已经辍学好几年了,她上到小学四年 级就辍学了。夸她漂亮的是个和她爷爷年龄差不多的男人。
“曼玉,你好漂亮啊! ”再次听到许凡的赞美, 田曼玉已经麻木了。这些年,这种赞美出自各种哥哥弟弟叔叔伯伯爷爷的 口,她听太多了,已经宠辱不惊。
“许凡,你怎么没有小时候的灵气了? ”田曼玉直言不讳,这 让许凡愣了愣。
是什么让田曼玉有了批评许凡的底气呢?是衣裳。人靠衣装嘛。田曼玉穿着修身亮丽的连衣裙,踩着高跟鞋,涂脂抹粉,青春飞扬。 许凡穿着土气的短袖、长裤,颜色发旧,站在田曼玉身旁显得灰溜溜 的。田曼玉瞅着许凡那灰溜溜的衣服很不顺眼,她将手里的香烟扔到地上踩灭,说道:“我回家拿几件衣服送给你吧! ”
“曼玉,我们许凡是老师,你的衣服不适合她。 ”外婆看不过 眼,冷着脸拒绝田曼玉,但是到了晚上,田曼玉还是拉了一个行李箱到汪家。“我怀孕了,穿不了,都送你。”田曼玉手里的烟在抖。许凡吃惊地看着田曼玉,田曼玉将烟扔进汪家的灶膛,说道:“我没抽,我就是闻闻,手里拿惯了烟,不拿空落落的。 ”其实许凡惊讶的是,田曼玉才十八岁就怀孕。
外婆做主替许凡收下了田曼玉的衣服,外婆觉得那行李箱不错,许凡也觉得不错,于是将自己的衣服、被褥都装了进去,这样田曼玉的衣服就装不下了。外婆将那些衣服用麻袋装了扔到柴房。她的衣服谁知道有没有病?外婆嘟哝。田曼玉这些年给家里赚了很多钱,他们家已经把木头房子都拆了,盖上砖房了。曼玉这次是回来养胎的,外婆说,听说她老公很有钱,是个大老板。谁知道真的假的。外婆说着
又嘟哝道,她妈嘴里没一句真话,说曼玉的老公只有二十八岁,我看着像三十八。
外公不喜欢背后说别人,但外孙女来了不能不说点什么,那就说说自己的宝贝儿子吧。说到宝贝儿子,外公很兴奋,我这些后代里出了两个拿工资的了,一个是你当老师,还有一个就是你小舅,你小舅补了你大外公的员,在镇上信用社上班了。一个教学生读书是管人,一个在信用社上班是管钱,哎哟,我们这汪家真的有风水,整个赤霞村也就咱们汪家出了吃公家饭的。外公太高兴了,太得意了,左边的眉毛有几根是穿过一颗肉痣长出来的,太长了,弯弯地垂下来,蘸着外公的笑容一颤一颤的,像秋天金色的阳光挂在细细的松针上,亮晶晶亮晶晶的。
“外公,我姓许。”许凡绝对不会在外公面前说这样扫兴的话,她甚至想她妈汪明月怎么就没有遗传到外公豁达的心性呢?外公连 外孙女都算进自家的风水里,她妈从小到大却只会指着她的鼻子叫 她,你这将来泼出去的水!外公打小就疼她,每当她来外公家做完客要回镇上的时候,外公就把她架到脖子上,一路送一路送,直送到山下的牛奶河畔才把她交给汪明月, 自己再慢慢往回走。
做人还是读书好啊,外公说,读书了就不用像外公一样做庄稼汉了,你看你小舅要是没有让他读书,他也不能做你大外公的补员。 大外公就是外公的兄长。其实小舅也没读多少书,就读到初中毕业, 但这比起汪明月来说好多了,汪明月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都不认识,村里有段时间开“夜学”,汪明月也跟村里的孩子一起去听。“你会读书就是像我,”每次班主任家访向汪明月汇报许凡的成绩时,汪明月就会这样得意地说,“那时候我去村里的‘夜学’,老师教的我都会,我比其他大孩子都学得快,但我是女孩子,没机会上学,你也是女孩子,我却供你去上学,我比起你外公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
是的,许凡很感谢母亲让她读书,许凡发誓要好好报答母亲,
她会按母亲的要求把所有的工资都上交,一定要帮着父母一起将许平抚养长大,供许平读大学,为他盖房子,给他娶老婆……三十岁之前绝不谈恋爱不结婚!
“三十岁啊,太老了,会嫁不出去的。 ”外婆担心地叨叨。
当母亲限定她最早的结婚年龄时,许凡也是这么认为的,三十岁啊太老了,还能嫁给谁呢?汪明月就恼羞成怒,骂她,你才多大你就盼着找男人?你害不害臊?那谁家的姐姐一辈子甘愿抚养弟弟没有嫁人,弟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后,那姐姐就自己去尼姑庵当了尼姑,一辈子干干净净不叫男人摸一根手指头,你看看人家的姐姐,你再看看你!许凡羞愧地低下了头,比没有拿到“优秀毕业生”还要惭愧, 仿佛她已经人尽可夫,脏得不能再脏了。
“只要书读得多,有工作,还怕嫁不出去? ”外公左边眉毛肉 痣上的几根长须依旧乐观地一颤一颤,像挑着金灿灿阳光的松针在风中一颤一颤,外公的笑容亮晶晶亮晶晶的。“你舅舅就初中文凭,他去信用社考试的时候,你大外公都已经帮他走好后门了,他还是吓得两腿发软,还是书读得不够多——”
外公的“多” 字在许凡耳边拉成了长音,许凡在那长音里睡过去了,然后她梦见了好多好多的虱子。一个女人坐在外公家门前的长石阶上,随手往头顶一抓就抓下了一把虱子,她一手的食指和拇指从另一手的掌心里捏起一只虱子送进嘴里,“咯嘣”一声,像嗑了粒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