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情连载

　     楔子　

我表兄的一个作家朋友，根据我姑奶奶的故事写了一本小说叫《鬼潮海》，其中有一部分本来不为别人所知的细节，是这个作家听我表兄透露，而我表兄又是听我姑奶奶和表叔所叙。

《鬼潮海》出版之后，立刻引起轰动，很多人被书里面红螺、四桅以及大樯、杏儿等人的遭遇所震惊，所吸引，所悲伤，无不感叹命运的残酷，生活的苦难。但我爷爷和我表叔看了之后，非常不高兴，觉得里面太多事情过于渲染离奇，还加入了很多作者的猜测和虚构，尤其结局部分更是和事实出入太大，于是责令我表兄跟这个作家交涉，让他根据事实做出大篇幅的修改。

我表兄再三跟二老解释这只是艺术作品，而且人物也全部用了化名，两个老人不听解释，如果我表兄不去交涉的话，二老就会去法院起诉这个作家毁谤名誉。我表兄无奈，只好去找了这位作家。这位作家同意根据二老的想法重写一本，于是他认真地采访了二老，知道了更多的细节，几年之后，这才借用我表兄的口吻，写出了第二本关于我姑奶奶的书《黄海谣》。

这个时候，我表叔已经离世，而我爷爷也刚过了九十大寿，他看到《黄海谣》以后，还是非常不满意。他说这个作家三观不正，满脑子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除了情啊爱啊，根本没表现出那个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时代。

我觉得《黄海谣》挺好，集中写了人性在苦难中的挣扎和希望，还认真探讨了一些生死善恶真假美丑等大命题，时代背景虽然被刻意淡化，但还是从方方面面透露出来，让读者时刻都感到那个特殊时代对每个小人物的挤压雕塑。而且，很明显，这个作家之所以虚构这样的结尾，是准备以后继续把这个故事写下去，这个作家的野心是很大的。可是，我无法跟我爷爷讲现当代文学，即使讲了他那革命脑筋也不会接受这些理论。

爷爷让我起诉那个作家。我说这非常不合适。起诉也不会胜诉，因为人家书里面用的全是化名，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艺术作品，作家的任务就是把小说里面的人物写活，有血有肉有灵魂能征服读者，人家有根据自己的艺术考量去精心构思创作的权力。爷爷让我这一说，冷静了很多，但是依旧非常生气。

过了几天，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爷爷却在我请示下一步工作的时候，给我下了一个令我惊讶的命令：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根据姑奶奶的故事再写一本书，书的名字就叫《黄海情》，书的大部分内容由他口述。

爷爷是一个铁血军人，在部队上德高望重，向来说一不二。我也是一名军人，早年从军校毕业不久，部队上安排给我的任务就是给爷爷当秘书，一是让我整理爷爷的各种回忆录，作为部队军史的重要补充，二是部队首长觉得爷爷年事已高，让我利用这层关系便于照顾，承欢膝下。

爷爷是一个上将，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少校，本来就是服务于他，对于爷爷的命令我只能执行，于是，每天爷爷给我讲叙一段过去的故事，让我尽量改成小说，还要比《鬼潮海》和《黄海谣》好看，我表面上非常认真地录音，记录，暗地里却是在敷衍，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写小说的材料，让我根据爷爷的叙述写成小说，还不如直接把爷爷说的话整理成回忆录。

等到爷爷把我姑奶奶的故事整个讲完，我虽然听得热血沸腾，有时候也跟着流泪的爷爷一起哀伤，但终究也没有写出半个字来。写小说和整理材料差别太大，我好几次动笔都写不下去。爷爷问我要小说稿子看，我总是想尽办法拖延，爷爷看着我直叹气，知道他对我失望了。

这天，天气非常好，爷爷的精神也非常好，他从床上起来，让我搀着他到院子里走走。一共走了短短的十几步，爷爷明显地开始气喘，气力不支。爷爷不再走动，开始仰头看着天空中的太阳，丝毫不怕阳光刺目，此刻，也许暴烈的太阳在他视力衰弱的眼睛里，已经变得模糊温柔了。

爷爷看了很久的天空和太阳，这才转头看向我，说出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段话：

“承志啊，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爷爷就是希望你能继承爷爷的志向和斗志啊！爷爷从小的志向就是让穷人过上好日子，不再受富人的欺负，为了这个志向才参加了革命，九死一生，成为共和国军队的最高将领之一。爷爷能坚持下来，就是靠着这种为了实现志向不服输不妥协不变节不怕死的斗志！爷爷没有几天好活了，眼下最大的希望就是在闭目之前，看到根据你姑奶奶和我们的经历改编成的小说。为什么要改成小说，爷爷不糊涂，不是为难你，而是因为现在看革命者回忆录的人越来越少，以后有没有人再看就更不知道了，要是改成小说，凭着你姑奶奶和我们这些人的故事，肯定永远都会有人看，永远都会有人因此而牢记那不堪回首的时代！舆论阵地必须用出色的艺术作品去占领，你要真实地把那段历史写出来，不违背事实，不歪曲真相，还要加入合理的创作，一定要写得让人喜欢看，别人喜欢看了才会起到更大的宣传效果。爷爷这身子撑不了几天了，我真希望能在我走的那天，亲眼看到你用心完成的小说！”

我含泪答应，知道时间紧迫，马上就跟以前那两部书的作家沟通，最终他同意让我借用两书中那部分真实内容和细节描写，但要署他的名字，这当然是应该的，为了爷爷能在去世前见到我的书稿，我得想尽办法，全力以赴。于是，根据爷爷叙述，我借用了一部分《黄海谣》的内容，经过一年多没日没夜的创作，写成了这部《黄海情》。

我爷爷见到书稿的时候，他已经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但他听说我已经把书写完，顿时就来了精神，让我赶紧念给他听。

前面的部分我读得很快，故意有所忽略，到了后面，我爷爷越听眼睛越亮，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年代。等我念完最后一个字，他满意地对我说：好孩子，爷爷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地下的亲人战友了。

在我的泪光中，我爷爷抱着这本书稿，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