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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网具，变得像山一样沉重。
今天真是中邪了，我爹在海浪里颠簸半天，下的刺网毛都没有见，接着下的吊钩连个鱼苗儿也没有来上钩，到收工也是两手空空，没啥收获，这一天的功夫算是白费了。
我爹疲惫地走进家门，闻到家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香味，满院子都是，先前用力压下的饥饿顿时张牙舞爪地冒头出来。
我爹贪婪地张开口，可劲儿深吸了一口，立刻觉出这是刚煮熟的粽子的香味，愣了一下，这才记起后天就是端午了。
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啊！
我爹把网具在院子里放好，直起身的时候，觉得肩上轻了，身体舒服了，却突然意识到什么，站在那里愣神。
往常这个时候，只要自己出海回来，刚进门口女儿红螺就会从屋里跑出来，无论自己收获多少，都跟自己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让自己无论多累都不觉得。
可是，就在今天他让媳妇去把女儿红螺扔了！像一条臭鱼烂虾一样扔在了安东卫集市上！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那花儿一样绽放的笑脸，再也听不见她那叽叽喳喳像小鸟儿一样的声音了！
我爹的胸膛顿时空了，一颗跳动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下摘走了，硬生生地留下一空洞洞的血窟窿，还在一滴滴地流着永远无法止住的心血。
这个死婆娘！孩子没了，却有心情买粽子过端午！
我爹心头突然冒出一股无名怒火，朝着我娘就燃烧起来，又像海里涌起来的万丈狂涛，嘶吼着，鼓荡着，要烧掉一切，毁掉一切。
我爹阴沉着脸怒火万丈地一步闯进屋子，刚要吼叫，却蓦然呆住：姐姐正在屋里吃粽子，小脸上粘得满脸都是蜡黄的米粒，而媳妇一手拿着剥开的粽子，一手拿着剥掉的粽叶。
“爹，吃粽子，粽子可香了！”
姐姐看见我爹，立刻站起来，朝爹举着手里的半拉粽子，一边嚼着粽子，一边含含混混地喊道。
正在灶旁收拾卫生的我娘，突然看到门口露出丈夫那阴沉的脸孔和满眼的愤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下意识地直起身子，拢在腰间的两只手忍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没有按计划扔掉姐姐，又自作主张买了粽子过节，已经做好了挨骂甚至挨打的准备。
我爹在看到姐姐的那一瞬间，一颗撕碎的心突然又恢复了原样，什么样的愤怒都没了。他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屋子，仰起头看着令人晕眩的天空，就想拼命地大喊。
天空湛蓝，白云一丝丝地在飘散，有些偏西的太阳依旧还很毒，阳光晒在脸上像被烧红的烙铁远远烤着，似乎能觉出阳光像火苗一样的份量。
我爹用力憋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同时恨恨地在心里骂道：你这这狗日的太阳，冷时盼着，热时骂着，可怎么就恨不起来！你这狗日的太阳啊！
到了晚上，趁着姐姐睡熟的时候，我爹和我娘又在黑咕隆咚的夜晚，悄悄商量如何处理她。
“我没用，我实在没用！”
我娘一边自责着，一边嘤嘤地小声哭起来。
她想起了白天的那一幕幕，就觉得无数的悲哀委屈涌上心头，根本就无法控制得住。
我爹没有言语。
我爹想安慰一下妻子，可是他不知道说什么，胸膛里憋闷得难受。他伸出胳膊搂搂媳妇，媳妇的肩膀冰凉，脸庞儿冰凉，泪珠儿也冰凉。
我爹知道，媳妇此刻的心也一定是冰凉的。他闷闷地说道：
“这事不怪你！谁想到崔老头今天不出摊子呢！我说过，总得让孩子喝了羊肉汤再送人，投胎做了我们女儿一回，怎么也得让孩子完成了这个念想！”
“红螺这孩子，真懂事！她见我因为崔老头没出摊流泪，就马上哭着喊不喝羊肉汤了！刚才吃粽子，她第一个想着就是先留给你吃！”
我娘抽泣着，压抑着说，她怕把姐姐吵醒。
我爹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憋了半天，我爹突然说道：“要不，再等等？”
我娘明白丈夫啥意思，她擦一下泪，果断地说：“不能再等了，我们还得活下去。我们还得要个男孩子，你们老王家就你这么条根，得传下去，说什么也不能到我们这里断了！五月初八集我再去一趟安东卫，这次无论如何也得把红螺扔掉！”
听着我娘决绝狠厉的声音，我爹无奈地闭上眼睛。慢慢慢慢地，我爹的眼角也变得一片冰凉。
下弦月透过窗纸探进头来，发现黑黑的屋子里，我爹和我娘的眼窝里都有奇怪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初八这天早晨，我娘在我爹出海后，就抱起我姐姐一气儿进了安东卫，直奔崔老头的羊肉汤锅摊子。
时间赶得正好，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羊肉汤锅周围，早就围满了埋头吃烧饼喝羊肉汤的人们。
这种只在集市时候摆摊的露天羊肉汤锅，当地人称为老汤锅，价格低廉，喝的人多，完全靠走量来赚钱。最吸引顾客的就是花国币一分钱买一碗有羊肉羊杂搀着大葱芫荽的羊汤，以后无论喝多少羊汤吃多少烧饼都行，就是所谓的羊汤管够，烧饼管饱。
羊肉汤锅的摊主，基本上就是从大清早天朦朦亮就支锅烧火，柴火熊熊燃烧的大铁锅，里面煮着好几只羊，太阳出来的时候差不多羊肉煮熟，这时候老顾客就开始络绎不绝地围拢而来。
这些老顾客有小商小贩，也有很多四里八乡迷恋这一口的贪吃老饕，他们都是一大早空着肚子踩着点赶集，来到集市正好第一锅羊肉煮好，便首先在老汤锅前坐下，花一分钱来上一碗，带着积攒了好多天的饥渴大快朵颐。他们开始只喝汤吃烧饼，美美的放开肚皮大吃大喝，最后肚子实在没空了，才恋恋不舍地吃掉羊肉和羊杂，一下子解够好几天的馋，一边带着吃饱喝足后的惬意到集市上东游西逛消食，一边在心里开始盼着下一集再早早地来过瘾。
就像安东卫集市上老崔头开的羊肉锅摊，一整天足足要招待五六百的顾客，光烙烧饼要用好几袋子白面。
站在埋头喝汤的人群之外，我娘突然有些恐慌。
这些大吃大喝的人，基本全是清一色的老爷们。
齐鲁是孔孟文化的发源地，各种规矩对于女人尤其严苛，如果女人出现在这种羊肉摊子上，基本就会被视为好吃懒做而遭受白眼鄙视。
勤俭持家，是一个好女人的最基本要求。喝一碗羊肉汤国币一分，看似不贵，可这一分钱足足买一斤海盐，够全家吃一个多月呢！
我娘看看姐姐紧紧瞪着煮羊肉大锅的样子，感觉到女儿眼里的小手正在怯怯地朝锅里涌动的羊肉伸过去，立刻壮了胆气，一边朝着两个刚空出来的座位走过去，一边朝着满脸冒着油汗的崔老头大喊道：“掌柜的，来一碗羊肉汤，两个烧饼！”
崔老头一边忙乎着，一边抬眼看了娘俩一眼，高声喊道：“好了，羊肉汤一碗，烧饼两个！”
在座位上坐好，姐姐一边把右手拇指放在小嘴里咬着，一边用黑乌乌的大眼睛瞪着我娘小声问道：“娘，这一碗我们两个能吃得完吗？”
“傻孩子，你以为里面还有多少肉？你自己都吃得完！”
“娘，那你吃什么啊？”
“娘吃不惯羊肉的膻味，吃了会吐，你自己好好吃！”
我娘此刻的心还是稀巴烂的状态，她那里能吃得下东西，连汤水都喝不进半点！
我娘觉得，不管羊肉汤还是白开水，这会儿只要半点进了肚子，立刻就会燃起熊熊大火，会把她烧疯掉！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很麻利地走了过来，右手端着满满的一碗羊肉汤，用的是黑陶大碗，当地人叫做瓦盆子，比家里用的黑陶盆就小一号，正常饭量这一盆子肉和汤已经足够；左手则是一个白柳条筐子，里面放着两个烧饼，一双竹筷子。
“大嫂，这是您的羊肉汤和烧饼，汤不够再过去续，烧饼不够再过去拿，我们崔家羊肉，一分钱管够管饱！”
小伙子放下羊肉汤和烧饼，看着我娘笑嘻嘻地说道，声音和缓，非常好的脾气。
我娘看着他眉眼里掩饰不住的喜色，知道这就是那个新得儿子的崔家小子了。人家命真好，也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子，明明是要钱，却让人觉得这钱要得这么舒服，这么应该付！
我娘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分钱麻利地递给小伙子。
小伙子接过钱，看一眼已经把头差点都伸到瓦盆子里面的姐姐，嘱咐一声“大嫂，别烫着孩子！”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姐姐极力忍着心里乱扑腾的馋虫，边咽着口水边盯着我娘说道：“娘，这就是羊肉汤？好香啊，我可以吃了吗？”
我娘看着我姐姐，叹一口气道：“傻女儿，这么烫你怎么吃？”
说着话，拿起筷子开始在碗里搅动起来，一边搅，一边小声地叮嘱我姐姐道：“以后啊，只要吃热饭喝热汤，一定先用筷子这样慢慢地搅，觉得凉了，这才开始吃。记得啊，第一口一定非常小，要轻轻地试探着吃。”
姐姐紧盯着碗里的羊肉应道：“奥，娘，我记住了。”
红白相间的羊肉在乳白的汤里翻动，像是人世间最有魅力的事物，牢牢地吸引住了姐姐的注意力。她口里答应着我娘的话，眼睛却片刻没离开盛羊肉汤的黑色瓦盆子。
我娘也下意识地看着眼前的这碗羊肉汤，恍惚觉得自己稀巴烂的心肺就这样在黑色的瓦盆子里让自己搅动起来。我娘胃部一阵翻涌，差点要呕吐。
我娘赶紧把目光转向我姐姐可爱的小脸蛋，镇定一下心神这才沿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叮嘱我姐姐道：“红螺啊，你是一个女孩子，记得无论在哪里吃饭，都要最后一个拿起筷子，让别人先吃，要知道有老有少，挟菜只挟自己跟前的菜，够不着的菜宁愿不吃，还有——”
姐姐怕我娘无休无止地唠叨下去，赶紧截住我娘的话头，欢快地接口道：“娘，我知道，还有吃饭要小口，要慢，不要吃出声来，挟菜要少，不要掉桌子上，不要弄脏衣服，不管吃不吃饱，看着有人放下筷子吃饱了也赶紧放下筷子不吃了。娘，这些话你平时都嘱咐我多少遍了，我都记得呢！”
姐姐说话又脆生又快，就像刚才山道边树丛中的不知名鸟儿的叽喳叫声。
我娘一阵失神，接着意识到自己又在婆婆妈妈拖泥带水，自己这次可是下定决心，再不能反反复复变来变去了。
我娘有些发呆，手里的筷子搅动明显变慢，姐姐高兴地问道：“娘，娘，羊肉汤现在凉了吗？我可以吃羊肉喝羊汤了吗？”
我娘放下筷子，把瓦盆子往姐姐脸前一推，这才说道：“差不多了，你试探着来，不要急了！”
“奥，我可以喝羊肉汤吃羊肉了！奥，我可以喝羊汤吃羊肉了！”
姐姐高兴地叫着，伸手从我娘手里接过筷子，然后从羊肉汤里挟出一块最大的肉来。
“娘，你先吃第一块！”
姐姐把羊肉挟到我娘面前，甜甜地看着我娘说道。
这是一块羊腿肉，几乎全是瘦肉，粉红中粘着些乳白的汤，热腾腾地散溢着撩人的肉香。
我娘一怔，两眼又瞬间腾起了水雾，恍惚间又似乎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一块心头肉让我姐姐挑到眼前，随着心口一阵撕扯的巨疼，我娘再次一阵干呕。
再不能这么婆婆妈妈下去了！
我娘苍白着脸色，决绝地站起身子，忍着翻江倒海的难受摇头道：“孩子，妈妈打小怕这膻味，不敢吃这东西。你好好吃吧，妈妈去那边买点儿针线去！”
姐姐听我娘不敢吃这膻味，立刻把筷子上的羊肉塞入口中，一边兴奋地咀嚼着，一遍含浑地说道：“唔，娘，你可快点回来！”
我娘最后看我姐姐一眼，咬着牙猛地转身离去。
那边阳光温馨，人群拥挤，吵吵嚷嚷，热热闹闹，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