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我娘给我姐姐扎起朝天辫,穿上新衣服,系上新裤腰带,打扮得精神利索,喜庆好看。
姐姐就像一只刚从窝里出飞的小燕子,叽叽喳喳,欢声笑语不断,充满对整个世界的喜欢。
我娘也系上了胭脂红的新裤腰带,她一脸木然,仿佛隔了一个世界在看我姐姐。
令我娘没有料到的是,当系上缝有丈夫和我姐姐头发的新胭脂红腰带,不但没带给她半点家庭团圆永不分开的快乐,反而感觉整个家的苦难都牢牢地绑在了她的身上,沉重无比,无法挣脱,这反而会让她时时刻刻感受到折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精疲力尽,崩溃而死。
太阳跳出大海的时候,阳光铺满了整个海面,洒满了整个红螺湾,也照亮了远处那高高大大的阿叶山,整个人世间灿烂光明。
我娘右手牵着姐姐,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她们那个永远照不满阳光的低矮小房间,来到了灿烂的阳光下。
我娘左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小的蓝布碎花包袱,里面是姐姐仅有的几件小衣服。
姐姐被我娘打扮得焕然一新,胭脂红的新褂子,竹叶青的新裤子,鞋子也是我娘给新纳的千层底,看上去利落干净俏皮生动。她头顶扎着两只羊角一样高高竖起来的小辫子,活像一只刚刚走出家门来到野外的小羊羔,她快乐地拉着娘的手,不是在走路,而是两只脚轮换着往前蹦跳。
其实姐姐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她只知道自己只要跟着娘亲走就好,娘亲带她去的那个地方有世间最美的羊肉汤,有世上最多的房子和人。
姐姐开心地拉着我娘的手,离开了红螺湾村,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又像一头活泼调皮的小鹿,异常着急地奔向那青葱碧绿的山野,那里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乖女儿,娘给你缝的新衣服你喜欢不?”
“当然喜欢了!我喜欢死了,感觉自己比仙女还喜欢!”
“傻孩子,你应该说比仙女还欢喜。喜欢和欢喜不一样,你就是娘心里那个最喜欢最好看的小仙女。”
“我喜欢我是娘最喜欢的小仙女!”
“记住啊,你要一辈子用娘给你缝的两种颜色的裤腰带!记得为什么吗?”
“我当然要一辈子用这条裤腰带。这是娘亲手缝的,两种颜色代表娘亲和爹爹,里面还有娘亲和爹爹的头发,我要让娘亲和爹爹永远陪着我,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姐姐一边说着,一边蹦蹦跳跳像是跟在老羊身边撒欢的小羊羔,像是跟在老兔子旁边的小兔子。
我娘鼻子一酸,又想流泪。可是,眼睛一湿润,眼角就像刀子一样疼起来,居然没有泪珠滚出来。
原来,人的眼泪终究也有流干得时候啊!
非常高兴地走了一阵子,姐姐这才发现走的方向似乎有点儿不对,就奇怪地仰着头问我娘:“娘,我们不是到安东卫集去喝羊肉汤吗?这是去大海啊!”
朝阳的光温暖而有力,把她的小脸蛋照得似乎透明,她额前的一小片刘海也闪闪发亮,一根根像是金丝。
“宝贝,我这就是先领你去大海。娘要你永远记住,你是大海的女儿!”
“我不是大海的女儿,我是你和爹爹的女儿。”
“孩子,你要记住,你是大海的女儿。你生在海边,又从小长在海边。大海养育着你,天天给你吃她的鱼虾,天天起来潮水送船儿出海捕鱼,时刻保佑所有渔民平安归来。”
“我知道了,我是大海的女儿,可是,我也是娘亲和爹爹的女儿。我要记住大海,更要记住娘亲和爹爹。”
“傻孩子,你知道爹爹叫什么?娘亲叫什么?”
“我当然知道。爹叫王栓子,娘叫姚腊梅。”
“你爹为啥叫王栓子?”
“我爹姓王,爷爷姐姐希望爹的命栓在老王家的祖先神灵身上,保佑爹爹无论出海捕鱼还是做什么,都永远平安!”
“那娘为啥叫姚腊梅?”
“因为姥爷姓姚,娘亲跟着姥爷姓。姥爷说娘生在冬天,降生那天院子里的腊梅花正好开了,满院子金黄,姥爷的爹爹就给娘起名叫姚蜡梅。姥娘说,娘出生后头发像腊梅花一样黄,少得可怜。姥娘说头发少头发黄有福,娘长大后一定有福,老辈子人都说黄头发几根根儿,吃一辈子好东西儿。”
姐姐脑瓜好,嘴巴儿甜,声音儿清脆,就像一只不停嘴的黄鹂儿鸟,撒下一路儿的叽叽喳喳高低婉转。
苦辣辣地听着我姐姐的话,我娘成了一个只会跟着我姐姐傻傻迈步的骨肉架子。
是的,我娘早就变成了一个空壳,心都被撕碎了分成三份,缝在了三条碎布腰带里面。
随着姐姐将要不知道流落在何处,她那一份儿破碎的心,也永远找不回来了。
我娘只希望,姐姐永远平安,永远记住她是大海的女儿,她的爹爹和娘亲是谁。
只要姐姐能活下去,她破碎的心就活着,一家人就在姐姐那条两种颜色的裤腰带里团聚着,永远不分开。
在送走姐姐以前,我娘要领她站在村前的望夫崖上,好好的看看脚下的那边大海。
我娘要让我姐姐永远记住,养育她的这片大海叫红螺湾,她的名字叫红螺,她永远是大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