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这天凌晨,我爹天不亮就起来赶潮水,临出门前,他看着我娘被女儿的事情折磨得脸色憔悴,像个养不活的鬼,狠下心一锤定音:
“腊梅,别再拖了,今天正好是安东卫大集,赶集的人多,你就领着红螺过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丢下孩子就走。记住,把家里的钱都带上,红螺这孩子投胎我们家后,一直没捞着吃点好东西,你带着她喝顿羊肉汤,让孩子可劲儿吃顿饱饭,然后把剩下的钱都揣在红螺口袋里,让拾到红螺的人家不要亏待了她。”
我爹说完话,一扭头就扛起出海的家什,像一头被猎人死追活赶的怪兽,慌慌地向大海逃去。
我娘看着男人夺门而去的背影,再看看炕上熟睡的姐姐,猛地捂住自己的脸,无声地呜咽起来,像海风灌进了破败的老屋,像老獾冬天在坟窟里挨冻受饿发出的哀嚎,这压抑的声音说不出的怪异,时断时续。
这个时候,太阳刚刚出来,阳光就像无数把长剑穿过窗纸,斜刺在窗台上和窗户一侧。窗棂背光而立,像一根根黑乎乎的铁棍,让我家的小屋子,显得更像是一个关押死囚的牢笼。
曙光只集中在窗台那里,其他地方还残留着夜晚的黑暗,就像昨日的愁苦始终生根在这个穷渔家,永远无法消散。
姐姐还在炕上熟睡。她平缓地呼吸着,红润的面孔鲜活得像刚刚孕育的花苞。
也许梦中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姐姐的嘴巴一动,随着吧唧一声,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发出了甜甜的呓语,仿佛一个小花苞突然就在晨光中绽开,散发出甜美的味道。
我娘呆痴地看着,不知道自己的心飞去了哪里。
好久之后,我娘擦擦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水,起身拿出陪嫁的小箱子,然后把一个花布包袱取了出来。
我娘一点点地慢慢解开包袱。
包袱里面是我娘早些天刚偷偷给姐姐做好的小衣服,还有剩下的碎布料。
我娘用自己唯一的那套嫁衣,给姐姐做了一件胭脂红的小对襟褂子,一条干净利索的竹叶青小裤子,剩下的碎布料,我娘又给姐姐做了一身夏天穿的小衣服:胭脂红的小坎肩,竹叶青的小短裤。
本来,这套细棉布的胭脂红褂子竹叶青裤子嫁衣,我娘一直当成宝贝压在陪嫁小箱子底下,是她用全部少女时代的美好梦想编织而成。她开始并不舍得,她也怕我爹知道了要骂她。
我娘当然清楚,在以后更多困苦不如意的日子里,这套嫁衣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可是,为了姐姐,她最终决定亲手剪碎自己最重要最美好的念想。
当开始第一剪子的时候,我娘颤抖着手,怎么也无法用力。胭脂红的褂子,上面落满泪水,就像是新婚时候斑斑的血。我娘闭上眼睛,狠心地剪下去,顿时,剪子咔咔地响着,我娘觉得自己的美好念想也咔咔地碎了,从此没有了,只有一颗支离破碎无法弥补的心。
此刻,在低矮的屋子里,在夜晚残留的黑暗中,那些大红的衣服和散碎的布料,射出奇怪的红光,像是鲜血变成的宝物,和窗台那边的朝阳光互相映衬着,看上去那么惊心动魄。
我娘把自己剪裁好的衣服一件件摆开,反复地抚摸着,凝视着,一会儿呆滞,一会儿流泪,就好像一个神经失常的病人。
我娘突然扭头看着旁边那一堆碎成一团的布条,恍惚间觉得这是一团不成形状的血肉,就像梦中自己那颗被剪碎了的心脏,条条缕缕的,再也难以还原。
我娘的心一阵绞疼,这才知道自己的心还在,自己还活着,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堆剪碎的红色布料罢了。她用力揉揉眼睛,似乎顺便把无数不该看到不该想到的物事都揉走了。她扭头再看看还在熟睡的我姐姐,在她那红彤彤笑微微的小脸蛋上注视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忙乎起来。
我娘要用剩下的碎布条做三根裤腰带,胭脂红的是她自己的,竹叶青的是我爹的。唯独给姐姐这个鬼命女儿做的腰带要特殊点,一半胭脂红一半竹叶青。
我娘捉摸着,用胭脂红的碎布代表自己,用竹叶青的碎布代表我爹,只要姐姐一直用我娘给她缝的这条裤腰带,就好比我爹和我娘两人一直都陪着这个可怜的鬼命女儿。
我娘因为我姐姐将要离开她,因而变得像一个敏感过份的幻想家,她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无论这些念头是什么,只要觉得对女儿好,她就心急火燎不顾一切地去实现它。
我娘刚把碎布腰带缝了几针,就觉得腰带里面空空的瘪瘪的,少了很多应该有的东西。它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更结实更饱满,像姐姐充满活力的脸蛋,像刚出水的那些鲜活的七星子鱼(海鳗鱼的本地叫法)。
焦虑之中,我娘的乱发无意间垂下来遮住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撩一下自己头发,眼前一亮,心顿时咯噔一下子——
她知道这三条裤腰带里面缺什么东西了。
我娘起身从墙上吊着的竹筐子里拿出三捆头发。又细又长略微发黄的头发是她自己的,又粗又硬又黑的头发是我爹的,又细又柔有些发黄的头发是姐姐的。
姐姐头发的颜色像我娘,天然带着一种淡淡的黄色,在屋里还看不出来,在阳光下就一根根的闪着金光,通透明亮,说不出的顺眼好看。
这些头发,我娘可整整攒了大半年。
我娘是过日子的好手,处处精打细算。她总是让自己一家人的头发长得不能再长了才小心地剪掉。
因为头发越长就越能给走乡串户的货郎儿卖个好价钱,尤其是我娘和我姐姐这种微微发金黄的细软的长头发,是最贵的货色,做假发是最受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喜欢的。
我娘大半年攒出来的一家人长发,足够从货郎儿那里换来家里经常用的针线洋火洋油六神丸仁丹小孩虫子糖等玩意儿。
眼下,我娘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这些头发挑一些缝在腰带里:胭脂红的碎布裤腰带里面,缝的是我姐姐和我爹的头发。竹叶青的碎布裤腰带里面,缝的是她自己和我姐姐的头发。而我姐姐那一半胭脂红一半竹叶青的碎布裤腰带里面,缝的是我娘和我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