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苦心孤诣地想出这个方法,就是为了让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哪怕人不在一起,但头发会代替人陪着,有头发代替人永远陪着,一家人就永不分离,心就永远在一起。
头发是可以代替人的,早先砍头的罪就通过砍掉头发来代替,头发代替人是朝廷都公开承认的,天下人都承认。
因为我爹的头发相对不值钱,我娘就狠心多用了些,这样让腰带会更粗壮,永远都不会坏掉。
我娘本来想每种腰带里面都缝上三种头发,这样全家人就可以通过各自的腰带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可是,这样一来,我娘苦苦攒了大半年的长头发就剩不下多少了,等货郎儿来的时候,就需要用好多的钱买那些必须的日常零碎家用品。
对于穷苦人家,这些长发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我娘可不舍得全部就缝在腰带里浪费掉。无论什么时候,一个女人顶要紧的就是要时刻想着怎么过日子,怎么维持这个家生存下去。
我娘心无旁骛地缝着碎布腰带,仿佛整个世间只有这件事情最为重要。
她一针针地缝着,感觉这一针针的都刺在心上,自己全部的血气,全部的精气神儿和生命,都被这尖细的钢针挑走,通过上面长长的线儿缝在这三条碎布裤腰带上。
三条碎布裤腰带缝好后,滚圆鲜活得像三条神奇的生命之蛇,而我娘却眼神空洞神色茫然,仿佛整个人的生命气血都被抽出来,让她缝进了这三条精美无比生动饱满的碎布腰带中。
穿上新衣服,新鞋子,扎上新缝的裤腰带,再让女儿开心地吃一顿羊肉,喝一肚子羊肉汤,无论女儿被谁领走,去了那里,以后如何,我娘心里都会稍微好受点。
等到我姐姐高高兴兴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看见我娘正在给她收拾衣服,就睁大黑乌乌的眼睛,快乐地问道:
“娘啊,你这是要带我到姥娘姥爷家吃好东西吗?”
三岁多的女孩子已经知道了很多事。姐姐说,她那个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跟娘去姥娘姥爷家。姥娘姥爷最亲她,给她做许多许多好吃的饭菜,还领着她捉蛐蛐拿知了猴。大山里快乐的事情可多了,比可怕的大海好多了,可是,这样的好事每年只有一两次,姐姐可是天天盼,连做梦都盼。
听到女儿期待的问话,我娘不敢看姐姐的眼睛,她怕一看就要忍不住流泪。所以她一边低着头给姐姐叠衣服,一边尽量高兴地说道:
“红螺乖女儿,娘这次带你到更好的地方去,那里,还有羊肉汤喝呢!”
“羊肉汤?太好了,我想喝,我想喝!”
姐姐从被窝里一轱辘爬起来,赤裸着瘦弱的小身子在炕上惊喜地蹦起来。
姐姐说,在她当时的记忆中,她和我娘在过年的时候去过一个大地方赶集,在那里她闻到了无比好闻的味道,那味道像风儿飘满天空,飘得到处都是,一个劲儿往你的鼻子里钻,往你心缝缝里钻,能把个人馋死!她追着这香味寻去,就见很多人围着一口大锅,锅底下木柴烧起红红的火头,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撩人的热气,人们可劲儿地吃着锅里的肉,喝着锅里的汤,痛快得全身淌汗,真馋死人了!我娘说这馋人的东西就叫羊肉汤。
姐姐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姐姐想喝这羊肉汤,哭着赖在那里不走,让我娘狠狠地在屁股上揍了几巴掌!那是我娘第一次把姐姐揍得那么疼!
本来我娘的心肺就像被礁石碰砸了一夜,烂成了一堆,此刻姐姐在炕上蹦跳着说出的开心话语,又像一大捧盐直接掺了进去,我娘心里一阵绞痛,她差点忍不住就要呻吟起来,但她哼了一声,压住那些拼命滚涌的悲苦,停了手里的动作,依旧低着头哑声呵斥道:
“红螺,你又疯什么?把炕蹦坏了看我不打死你!还不赶紧穿衣服!”
我娘呵斥完,突然想到以后姐姐就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了,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要吃多少苦,心疼得抽搐了一下,赶紧快速擦掉流出的泪水,也擦去了在苦难中养成的那些凶厉,温柔无比地说道:
“红螺乖女儿,你真想去安东卫大集喝羊肉汤吗?”
“娘,我真想去集市上喝那种香得人淌汗的羊肉汤,我都想了很久了,想死我了!”
姐姐渴望地看着娘,嘴里似乎满了馋出来的唾液。
我娘看着姐姐热切的目光和激动的表情,心像突然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她疼得皱皱眉头,用力压住下意识的叹息,尽量柔声地对姐姐说道:
“乖女儿,你要想让娘带你去喝羊肉汤,那你从今往后就得好好听娘的话!”
姐姐一边麻利地穿着衣服,一边甜甜地说道:“娘,娘,我一定听你的话,我是最乖的孩子!”
“真乖!娘这就给你洗脸,扎头发!你想扎个什么辫子?”
“我喜欢长长的,黑黑的两条搭在屁股上的辫子,像张大爷家的秀秀姐姐!”
“傻孩子,你还小,头发这么少,不能扎这种辫子!”
“那,那我就扎羊角辫,像小羊的两只犄角,显得我又高,又精神!”
“好,好,娘这就给你扎羊角辫,扎着羊角辫去喝羊肉汤!”
“娘,娘,你怎么掉泪了!”
“娘没有掉泪啊!”
“娘说谎呢,你的眼泪都掉我脖子上了,凉凉的,真舒服!”
“你这熊孩子,还真哄不了你!娘这是看着你长大了,懂事了,想起把你从小老鼠一样养这么大,高兴得掉眼泪呢!”
“娘,我知道你和爹养我的辛苦,我长大以后会好好的孝敬你和爹爹!”
“娘,娘,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掉的泪更多了?”
“娘,娘,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