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一路万箭穿心的我娘,领着一路蹦蹦跳跳无比开心的我姐姐,终于来到了安东卫。
红螺湾一带,安东卫是最大的集市。
安东卫是一个古城,明代时候显赫一时,和东北方向上的威海卫天津卫并称黄海三大卫,直到清朝末年才没落下去。
红螺湾其实离安东卫城不远,也就是十五里地,但因为隔着一座阿叶山,要来安东卫城就必须翻过阿叶山的南边山口,这段全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草书茂密,山石嶙峋,间或有虫兽窥伺,恶人潜伏,比较难走。
安东卫的集市是逢“三、八”,也就是每月的初三、十三、二十三和初八、十八、二十八为赶集的日子,中间隔着五天,每月有六个集市交易日。
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安东卫城的集市成为鲁东南沿海各种农副产品和舶来品最大最热闹的贩卖贸易中心。
我娘和我姐姐快到东城门的时候,赶集的人就开始见多了。等到进了城门,来到集市的街面上,居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
站在刺目的阳光中,我娘看着面前成片的房屋和熙熙攘攘的赶集的人们,突然有些晕眩。
过度的哀伤加上从昨晚就没有吃任何东西,我娘身心都频临崩溃边缘,这种突然的晕眩里面,掺杂了我娘来到目的地后的绝望和恐惧。
相比内心的万般苦楚,我娘早已感觉不到胃里的饥饿,反而觉得喉咙里胃里满满的胀胀的,那是一团无法咽下无法消化的痛苦烈火,要把她整个人烤焦烧疯。
我娘看到赶集的人都几乎用手拎着一捆捆山粽叶,这才意识到后天就是五月端午节了。
整日价无休止地为姐姐鬼命的事情苦恼,我爹和娘两口子过的哪是正常的日子啊,简直就是一天天在混日子,熬日子,哪里还想到要过什么端午节。
过节都是有钱有闲人家找快活寻乐子的由头,穷人家啊,面对无限的烦恼和无数的债主,无论过哪个节都像是在过鬼门关!
我娘低头看看,姐姐正在好奇地瞪大眼睛辨认着这个新鲜的世界,一脸的惊奇,眼里似乎洋溢出盛不了的开心高兴,顿时心中又是一阵针扎一样的刺疼,叹一口气,在心里哀伤地说道:可怜的孩子,等你看清楚了这个世间,真正懂事的时候,你就再也不会开心!你一个穷人家的鬼命女儿,哪里配享受这个世间的美,这个世间的好啊!
我娘抬头看看,这里已经离羊肉汤的摊子不远了,等可怜的姐姐喝过羊肉汤,吃得饱饱的,最高兴开心的时候,也就是她们母女这辈子最后分手的时刻。
想到将要到来的一幕,我娘的心又再次疼得抽搐起来,忍不住弯下身子,捂住心口,恨不得就此突然掉进地底死去,永远躲开人世间这最残酷的命运。
姐姐发现了我娘的异常,眼里的喜悦顿时全换成恐慌,着急地问道:“娘,娘,你怎么了?你的脸白得吓死人啊!像爹刚从海里捉回来的白鳞鱼!”
白鳞鱼是红螺湾渔民捕获最多的鱼种之一,出水之时鲜活明亮,如最纯的白银最干净的雪最通透的羊脂玉。
这种鱼新鲜时候并不太受渔民欢迎,因为刺又细又多,倘若浪费油去煎炸或者炖了吃,吃着太费事,一不小心都会被鱼刺扎到,而一旦腌制成咸鱼,尤其多年陈腌的发黄发臭的咸白鳞鱼,立马咸鱼翻身,身份高贵起来,供不应求,价格高昂,名声煊赫,特别受内地人喜欢,无论烹炸或者和茄子白菜一块煮,都是人间至味,穷苦人家根本无法染指,无福消受。
我娘忍着剧痛,直起身子,暗地里咬着牙说道:“乖女儿,娘没事,娘这就带你去喝羊肉汤!”
“啊哦——喝羊肉汤喽!”
姐姐高兴地喊着,像一只刚出圈的小羊羔,非常有劲地拉着自己的娘亲朝前方的小巷子口冲去。
那里,正是姐姐记忆中羊肉摊应该呆着的位置。
还没到羊肉摊那里,我娘就觉得不对劲,不但闻不到那羊肉汤诱人的香味,也看不到平日里那围成一团团的喝羊肉汤的人,怪了,难道搬地方了?
这时,正好从旁边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我娘赶紧向前拦住她喊道:“大嫂,您慢走,我打听一个事儿,那边的羊肉汤摊子怎么不见出摊啊?”
妇人抬头望望我娘,再低头看看正仰头看着她的姐姐,这才说道:“你是说卖羊肉汤的老崔啊,他这一集就不出摊了,人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正在家忙乎着伺候月子,你下一集再来吧!”
怎么会这样?我娘一颗心再次散了架,碎得怎么也收罗不到一堆儿。
她下意识地呆看着妇人远去的身影,苦涩地想:可怜的红螺娃儿,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苦过黄连啊!
“娘,羊肉汤没有了!是不是我们来早了?”
姐姐仰着红红的小脸,满怀期望地问道。
姐姐眼里期待的目光,却变成锋利无比的细盐,透过我娘的眼睛,一缕缕撒在她碎纹斑驳纠缠的心头。
我娘满嘴苦涩,还得用轻松的语调对姐姐说道:“乖女儿,卖羊肉汤的大爷有事今天就不来了,我们改天再喝好吗?”
姐姐呆住了。一路上反复幻想反复品味的羊肉汤就这么突然没了!姐姐觉得像从美好的天庭一下掉进可怕的阴间,巨大的失望击中了她,泪水迅速地溢满了她的眼眶。
姐姐一边噙着泪水,一边懂事地用力点头说道:“嗯,我听娘的话,我们改天再喝!改天和爹一起来喝!”
我娘的心又让这把看不见的心头锯拉开了。她不敢再看姐姐含泪的小脸,猛地扭过头去,泪水狂涌而出!
我娘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无所顾忌地骂天骂地,骂这个不让穷人活下去的世道!她拼命地抹着泪水,疯了一般地往前大步走着,似乎要逃离这个吃人的世间。
姐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跟在娘后面跑着追,一边追,一边大喊道:“娘,娘,你咋了?你怎么了?”
无数的陌生人从身边走过去,奇怪地看着这个满脸泪水疯疯癫癫大步快走的女人,看着后面那个大喊着追来的女孩子。
我娘此刻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传说中的阴间,她什么都听不到,看到的都是影影绰绰的鬼影,这里所有的一切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想喊,却发不出声,想思考,却满脑子都是苦水,她只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的心烂了,心疼得没了感觉,彻底死了。她只想快点走,快点逃离这阴间,快点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女儿身边去。
姐姐见我娘只顾往前走,走得越来越快,似乎让鬼附身了,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她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追边大喊道:“娘,娘,你怎么不要我了,怎么不要我了?我不想喝羊肉汤了,我要爹和娘,我只想回家!”
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像在我娘脑海里打下一个霹雳,我娘瞬间活了过来。
儿女的哭声就是娘亲心头最锋利的锯啊!
儿女的哭声就是娘亲心头最敏感的疼啊!
任何一位母亲,骨肉儿女都是母亲的心头锯,养育儿女的一生之中,哪怕直到闭目入土,都要因为种种的事情,被这些无情的锯条,一次次来回锯碎,锯烂,锯成粉末,而母亲依旧坚强的咬牙挺着笑着!
心儿因为心头锯裂了烂了碎了,又长好了,再次裂了烂了碎了,又重新长好,都是因为永存的母爱啊!
据说,哪怕死去进入阴间的娘亲也会清楚地听到儿女的哭声,从而心碎,还依旧会无比的疼痛!
我娘从崩溃的茫然中清醒过来。姐姐凄厉的哭声就像是世间最狠辣的鞭子,抽打在我娘的心头,她猛地停住脚步,转回身看着远处在人缝中拼命朝自己跑来的姐姐,凄惶无助地想: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姐姐终于追上了我娘。她站在我娘面前,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娘,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娘看着我姐姐的泪眼,听着我姐姐的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猛地蹲下身子,一下抱住姐姐,拼命地把自己的脸贴在我姐姐的脸上,跟所有人辩白似的大声说道:“娘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娘没想不要你,娘没有想不要你啊!”
说到这里,她呜呜地压抑着哭了起来,无边无际的委屈包围着她,让这个可怜的女人瞬间忘记了这是在安东卫集市中,忘记了一个女人应该有的矜持,应该要的脸面。
姐姐呆呆地让我娘搂在怀里,只觉得我娘的脸好凉,我娘淌满泪水的脸好凉,在热热火火的阳光下,好舒服好舒服。
让姐姐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娘亲怎么也哭了,难道是因为自己哭,把娘亲也吓哭了?
“娘,娘,你别哭了,你也要乖,我给你擦眼泪!”
姐姐说着,用自己热热的小手开始给我娘擦眼泪。
让姐姐奇怪的是,我娘的两个眼睛就像山里那会出水的泉眼,眼泪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擦掉又冒出来,擦掉又冒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