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一德路一带,是批发各类庆典礼品用物的地方。海一样的花花绿绿,海一样的人群各式。
在这个世界一拐弯,空阔出一个大场地,一下静了下来。这里就是广州著名的石室圣心大教堂。
进深可能有七八十米。如果是中式建筑,就可能要分成三四进,并因讲究藏风聚气而诸多间隔,但这里却可以一望到头,让人感到豪迈、通畅、舒展。配合这个深的,是与之相称的高。教堂前座东西横跨三四十米的两座塔楼足在五六十米高,塔楼中间连着一百多年前从法国运来的巨大时钟以及依钟而建的一座钟楼,起地足有二三十米。教堂里的主体部分就依了钟楼的高度在空中平缓交接,从前到后,从南而北,给了人以纵深和高度都合宜得当的良好感觉。
记得,刚才急着进来时,望了一眼教堂的侧面。这座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在斜阳之下,侧墙如山,顶部则层峦叠嶂,节节高升而险峻,清一色的褐石,西式的大型雕塑在整个建筑的顶部极尽复杂丰富。我看不出门道,只觉得一定是出于圣经里的典故来头。
此刻,进入到教堂里面,感觉却与外墙和顶部的恢宏、奇崛、壮大和坚实完全不同。
建筑就是语言,就是诗。这种感觉不是曲意诌文,简直就是用来说眼前这情景的大白话。
教堂里这时这刻的语言和诗的基调,用我朴素的心来解说,真就是天人合一了。建筑、灯光、人、唱诗人的歌声、钢琴弹奏声,对了,还有每一个人脸上所共同透出的虔诚、善意、好奇和安宁,都好象与整个教堂,甚至与金黄的这个周日的黄昏日色浑然一体了。
我的头上,是由十数个直直地在教堂中轴上密匝相连的穹形的顶,用旧式红砖头尾相接铺成,颜色脂红,象女子脸上合宜的粉色。粉色之下,是径直几米的水晶吊灯,灯架如一朵朵倒开巨大菊花,灯如烛,烛下的水晶吊饰如柳叶婆娑又如女子项脖上的坠子,闪着晶莹的黄灿灿的光色。唱诗人美妙的声音,和着柔和的灯光,沐浴着每一个人,把整个教堂洇染得立体、充盈、美满。最引人注目的,也最出色彩的,自然是教堂最前方顶天立地的巨幅彩画,以及分布在教堂侧面各个窗户上再小一号但也足有十米高的次大型彩画。画的内容,听说是以《旧约》、《新约》里的故事、代表人物为原型,刻画了包括耶稣诞生、耶稣受洗、最后晚餐等约60个圣经故事。氛围庄严、典雅、温和,充满善意和教诲的意境。我看不太懂这些画的具体内容,心里却因不太懂反而生了重重的敬意。
教堂里,有很多信徒,也有象我一样的游客,年轻人占了绝大多数,其中不少是外国的朋友,也有外国朋友与中国的青年女子结伴的。都一脸的平和、喜悦。在一系列的仪式之后,我身边的外国朋友还主动地与我握了手,我急忙回应着,并报以微笑致意。一对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相拥在一起,女子略矮,仰着粉色的脸钻在男子的怀里说,下次还要来。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朋友长跪在木长凳之后的跪板上,好象在祈祷什么。人们渐渐散去他好象也不知道。又新进来一些人,静静地参观、拍照,小声地交流着,没有别处旅游地点的喧哗、杂沓。
我随着人群从东边的侧门出去,顺道来到教堂东侧的一间小书店。靠近柜台有两位小姑娘。一个红底白格子外套,雪白短裙,白长袜子,匀称修长的腿,白底红格子布鞋,头上戴个粉红头箍,深红的蝴蝶结高高地在姑娘长而柔顺的头发左侧微微颤动着。另一个姑娘稍胖,一身宽松的白衣灰裙,干净而轻松适意,与身边处处精致的伙伴形成对比。夕阳的余辉透过书店略高的窗户,照耀着她们,成了别样的剪影。一阵的细声细言。好象是要买圣诞的礼物。我在她们身后靠墙的书架上顺手翻了翻几本解读圣经的简易读本。里面的经文和故事很好。解读者还深入浅出地结合了现实的事例来解说。我想,自己平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学习,也不知怎么安放这些宗教类的书;随手放是我平时读书的习惯,但对这些有特别意义的书恐怕有些不恭。遂决定,什么时候要读了再来看一看。
突然,耳边响起了类似美国乡村音乐开头的一段独白,接着节奏加快,声音加大,热烈的气氛瞬间升起。
原来,小书店南边有一个宽阔的简易礼堂。一群黑人朋友正伴着强烈的节奏载歌载舞。不断有新来的黑人朋友加入,他们放入下手里的东西就放开身体大幅度地扭动,隔上一小阵就左右用力地拍打着手掌,健壮的身体和开心的氛围很有张力地感染了全场。在场围观的游客有的拘谨,有的跃跃欲试。气场一直扩大到整个教堂建筑群落的里里外外。我出到外边来,才看到简易礼堂处写了巨大的一行字:都到这里来。也不知出于圣经中的那个章节和典故。
我想宗教的这些仪式,有张有弛,有静有动,动静之间就是他们安放心灵的深处,这才使得这些远在异国他乡的黑人朋友有着如此的快乐、力量和如家如归的举止。
这样粗略地浏览,居然多出了一点时间。于是,我反过来开始找这个院落里的一些图展、公告和碑记来读,希望能对整个建筑有一个历史和总体的了解。
此刻已是深冬。夕阳弥留片刻就果断地沉下去了。刚才还彤红温暖的暮云,一下就变暗了。周围的灯火早早地亮了起来。这座完全用褐石修筑而成的西式建筑在黄昏与夜晚交替之际,变成了城央一座神秘的大山。大山西侧的基石上,赫然用粗壮的阳文刻着“ROME 1863”。
这是耻辱而沉痛的刻记!
正是在那个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年月,英法联军将原在这里的两广总督行署夷为平地,遂后又威胁中国政府,将此地划给当时被罗马教廷任命为两广教区“宗座监牧”的传教士明稽章建造教堂。
院子里的简介说,这座教堂是法国人设计,中国工匠建造,历时25年。建筑总体上体现了西方哥特式建筑的全面特点。正立面双塔、支撑全局的束柱、无处不有的彩色窗画,都出于宗教的含义,基调是保持外观的庄严和宗教意义,以及室内柔和、慈祥、肃穆的宗教气氛。
明稽章为了自己“事业”的正宗,还专门从罗马和耶路撒冷运来一公斤泥土,以表示天主教创立于东方之耶路撒冷,兴起于西方之罗马。他们以上帝的名义,要推平等博爱的教义,却唯独没有想到过中国孱弱民众的血肉之躯也当属平等博爱之范围,没有想到过在别人身上生捅一刀再撒把盐还要刻石记功的勾当是不是上帝和耶稣所答应的!
但是,我还是相信,没有一个侵略者、杀戮者敢在上帝和耶稣面前祈祷,以求得任一次恶毒行径的成功。我也相信,没有一个刽子手会在杀人的血迹未干时就进入到教堂去做祷告。因为,他们这样做,上帝和耶稣决不会答应!也是圣经里千年谴责的恶行!
人性光辉来于信仰,但时常由普通的人所发出。
广东的石匠——潮汕人蔡孝参与了建筑的全过程。他从二十几岁起,二十五年,一直到五十多岁,半生为这座伟大的石山倾注心血。也正因为中国工匠的加入,教堂在建造中,出水口造成狮子造型,地板用广东的大阶砖,大门上广式木雕处处可见。在南中国的这座特别的石山,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世界和人们,什么是真正的包容和信仰。
我想,中国民众中有千万个蔡孝,他们才是平等博爱的信仰者实践者,才是这座伟大山峰不灭的一部分,才是我今天来访的真正骄傲。
然而,一百多年来,这座骄傲之山,也历经了残酷的劫难。日军入侵时,主塔尖避雷针、教堂前的沧海茶楼和拿破仑时期的彩色玻璃,均受重创。在文化大革命中,教堂遭到了更加严重的破坏,连楼顶的狮头排水口都被打碎,这里一度成了垃圾处理场。所幸于1979年,重新开放,经数次大修,又重焕了昔日的光华,才成全了我今天美好的拜谒。
也许,是一切人的善良念力,才成就了刚才所见的和谐美好。
一路上,走着、看着、想着。身边,又新进来许多年轻的男女在拍照,在发微信。他们的衣着和城市的灯光一样华丽多彩,浸淫于信息时代的他们知道的一定比我还多,但他们这样快乐,他们是对的。因为这样才不致于辜负了一代代前人的生命和执意,才是真正地对于生命和时光的热爱。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的每一寸光阴都是当时当刻的永远,都有于万世熙攘中来之不易的安宁和悦色!我们理应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