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云山

沿东濠涌上溯，曲曲弯弯，不几里，就是麓湖。麓者，白云山之南麓。麓湖看似个名字，却像一家人叫自家的儿子：孩子。麓湖上溯，只高几十米的群峰东西围连的，叫云台。种了杂色的花，群翠如翻滚的巨莽。偶有小湖，如镜，也造景。环山有阶，尽头有一圆亭一样的层楼，金顶红墙，大而雄伟，坐西，高居云台之巅，可回观市区密密的楼屋、街道和路。愈有云台的感觉。但细思，云台也不是个精心起的名字。哪又为何？全因为了不挡住白云山这座山，不压过白云山这个名字。

而其实，你只要站在云台东头的景区入口，就会心里觉得，一眼看遍，东西不过十里，围在城市的楼和道路里，向上望，也无高耸、巍峨的感觉。好在环山岭东的路，平缓、开阔，累了，一眼向东，可以看到天河一带的中信广场、东站等建筑，可以看到东郊的火炉山、筲箕窝；向西，山谷里的树木密密如海，表面如起伏的波，间了山道、行人、小溪。行到中段，有能仁寺的牌坊高企，上面有篆书字，向后退，层层高深去，不用细看，都感觉幽深如秘境，偶在钟声压着音调一样贴着山林传来、又传远去，入了南边低下去的山、溪涧、楼、街道、江。

过后，有大片开阔的向南向阳绿草坡，对面是一个游乐园，可以玩，可以吃一些茶点、小食。小孩子则可以向大人们撒撒娇，趁机要一些小小的红红绿绿的键子、泡泡枪之类，明的好像乐了小孩童，而其实一个山的生气，全靠这些熙熙攘攘，甚至打打闹闹的小家伙。游乐园，我只远观、意会，眼所能及的滑草长坡，感觉挺好。人为何在反常态的情景下就会乐。滑草，另有亲切大自然的意味，向下滑的失重感觉也在可控之内，安全而欢喜。再向南，近一条山岩，有一个蹦极项目，有年轻人，可能女子居多，登高一跃，尖叫，围观者也尖叫，跳过的人想起来仿佛重生。我从前不理解这种乐趣，后来觉得这种乐总比去赌、去酗酒好，便宽容许多。又后来，见广州塔顶也开了一个跳楼机项目，就见怪不怪。人性深处，确实有一种野性和冒险，好歹参半。人确实也时时要有一些开解的方式。何况与我无碍。所以，来白云山，暗地里还有这种撞击我的保守的意外功效。

总是可以遇见一些古树。有时天气不好，避阳避风避雨，会格外注视。动辄几百年的老树，如果是个人，那会怎样呢？可能也不会怎样，因为上山右手边向东向下，有一山涧，可能更是亘古，不也群英掩映，孩童嬉戏，响以不知名的咕咕叫的鸟鸣。从前，见景区写个鸣涧名字，以为文采极具，今日看来，大可不必。连名字也不必。道理好像一个长得很美好的女子，名为美人，是不是不必要？广州有一个好，看什么景，包括山、水、云、树，没有什么生硬的干扰，每个人可以有各自的理解和体验。有时，你甚至可以觉得自己就是主人。这要怎么说才让人明白呢？举个例子吧。比如，我去岳阳楼，整个景区，门、亭、路，联句，全全取于范公名篇。何苦呢？又比如，去南昌，看藤王阁，阁上下以王勃名文词句点题。看起来，像一个人在看电影，总有一个人紧紧跟着解说，岂不难受？

白云山沿东麓而上，平缓，无险，半路时时可见一个碑，上书什么什么界，行人不怎么理。也可见一个什么什么墓。有些与台阶紧邻，不足五步，人多时要侧身过，也无人理会。倒是不走东坡，走中间林间台阶，半山平缓处，几个依山的连廊、小亭之后，开阔去，其左，座北，有一个将军墓。规制十分完整，真可贵。行人轻轻地看一下，也不十分崇拜。而且，一路行，并不见什么名人石刻、题字。这是个五星级的景区，像这样的景区，真的很少。但是，你要考古，也有的，中坡处，刚刚讲的那个能仁寺，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毕竟，广州是禅宗初地，又是六祖惠能的发祥地。禅宗就此滥觞。此处的行人，也不怎么理。

在白云山，你就算来很多次，也不会见到游览的人中有导游拿个喇叭用特别的腔调大声介绍各种典故，尤其是那种不断开导游人看某某地方像不像什么什么，如果游人说不出就决不罢休的情景。此地的人很闲适。什么时候都有人上山，我就时常看见人在夜里十一二点还往山上走。白云山的好，一来在山，二来在游人情绪的互相感染。我因此，时常会毫无目的地上山下山。会因为闻到初冬厉日下有淡淡甜味的紫荆花香，看见一只只有鸡蛋大小的蜂鸟扇着反着紫金光线的翅膀倒挂在一朵小花下的趣味，而高兴、安静，久久记得。

在白云山，你可以像白云一样让心里和身体放松来。不用一个小时，你慢慢走，一面走一面吹吹风，闻闻花，说说话，打打电话，坐一坐再无目的地四望，都会一下就到一个大平台。迎面，中间，种了几棵高高瘦瘦的椰子，正面立一块大黄石，写个“裁云”，多半也无人理会。游人多在往回登高几步的平台上。这个平台，可能只有百余米高，却可观南面的城市。人们极目，指点珠江，各条干道，一些高一点的、规模大一点的标志性建筑、自然景物。仿佛都松一口气。一般来讲，对平台上的亭子，以及亭柱上的文雅联句，极少人细品。三五个围在一起的踢毯子的人，更是运动开来，有说有笑，无暇想起什么古人诗句。

其实，此山，还有一个很古朝代很出名的道人居处，从前无人提起，近年开发出一条玻璃栈道，道旁才开发出这么个地方。只是广州的行人，只把古人也看成一个今天的人一样，平常对待，更没有极尽文雅之词，时时自夸，表示高古。

你如果是与家里的老人、小孩来，在这个名为山顶公园的地方，坐坐看看，吃一些山水豆腐、白云猪手，或是索性吃一餐地道的广州菜，就可以了。

如果你还想深入去，此地，听一会路旁反向降下去的台阶上热火朝天的合唱，看看红得流火的三角梅，就可顺着山路向南去，不足三里，是最高峰：摩星岭。向西，有一个书法碑刻，规模还可以，只是不古，没有什么味道。只是，偶而可见的民国年代的一些不意的闲散石刻，因为有岁月积累，有真实的人的故事，又让人想起近现代广州的辉煌历史，真会让你沉思一阵。

至于要看桃花、水库、茶园、楼阁，则要从北麓，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旁，不必登山，行行走走，就可到的。别有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