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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踢倒沧海：一段奇妙的对话
清虚观打醮是一场重头戏，这是一个非常正式非常重要的场合，贾府老的少的，婆婆丫鬟，有脸的没脸的几乎三分之二的人物都倾巢出动。这也是贾母蓄谋已久的场合，在此老太太又显露了她的那种自然的老辣，清水出芙蓉式的老辣，这样的场合她从来没有错过。红楼梦有两条线索，是贾母和王夫人两派围绕着宝黛的爱情婚姻的斗争，这条线索贯穿了全书，而且全是暗写，完全在海面之下，这场战争是尖锐的无可回避的，没有什么中间路线可走，（也有序读书硬要找出一条中间路线，让钗黛共侍一夫，这就不是悲剧了吗？这是文学创作的悲剧。）赖嬷嬷，余信家的，张材家的，吴新登家的，周瑞家的，单大娘……权力阶层全副武装，粉墨登场，于是就引发了相当平静，相当和睦的外表下并不平静的一切。而这都是在谈笑间发生的，这场对立的无法调和的矛盾所有的进展，转折，大部分都是在和风细雨中表现出来的，大家面带笑容如沐春风地谈论着宝姐姐林妹妹，贾母总是倚老卖老地歪着笑着，笑着歪着，全是表面，冰下是死亡的暗礁，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因为她的八分之七在冰下，曹雪芹无师自通的天才地发现了这个神秘的理论，而且运用的是那么娴熟，那么巧妙，那么复杂，简直是一种伟大。
红楼无边，明镜是岸，冰下，船上，帘里，镜外，表面上互相尊重的婆媳关系，甚至是孝与慈的范本，和谐的表面下面却隐藏着的是坚决的，没有什么话可讲的，也没有什么回旋余地的激烈的斗争，争夺，斗智和斗勇。定式思维中（红楼很容易不觉就陷入某种定式思维，盲点误区，所以我说要“教红粉回头”，跳出再看。）王夫人是没有什么心机的人，甚至有人说她是傻子……王夫人显然不是什么没有心机的笨蛋，也不是所谓的什么特别“奸阴”：王夫人她是一个巧妙的圆形人物，翻出定式，她甚至是她就是马振芳所说的“尖形人物”的典型。红楼梦里除了一些龙套角色（其实龙套打开就是原型，龙套完全可以扩充，比如电视剧《红楼十二官》）比如傻大姐，柳芳，倪二之外就没有变形人物……曹雪芹经常仅仅用不到百十来字就表现出了几个而不仅仅是一个的人物的重复性格，叹为观止，《红楼梦》里写的没有一个死人。
我们再回到清虚观，王夫人和老太太的敌意越来越浓，一切都在充满机锋的对话中得以体现，我们将一步步证伪红学公式，不仅是对王夫人的误会，还有彩霞的，赵姨娘的，司棋的……这些已经多年在公式化了的套中人，我们换一种角度，却发现她们远远不是只有那么几口气，彩霞渐浓，《红楼梦》里就没有死人，相反，她们都还活着，走着在大街上，鲜蹦乱跳的，甚至就在我们身边。张爱玲说晴雯是超时代的，这种女孩什么时候都有，同样，司棋赵姨娘这种人依然在生活中，赵姨娘之辈菜市场里随时可见；比如《红楼梦》里的自恋狂美男子，也并不乏见，每个中学里都能找到几个自以为是的秦钟。反对成见，看完前人的书之后，要学会合上，我们要重新审判，是到摘下套子的时候了。
在又是几句简简单单的对话里，在老太太几句家长里短的关切与询问里，丰满的性格再次展现，化谋略于大方，化心机为自然，百炼柔，绕指钢。史太君一直就是非常自然派的家庭哲学之大家，于是这才有了老太太与张道士关于宝玉的婚姻的那段对话，这么短短几句对话，简直可以视为鲁迅文学院写作课的基础经典了，太见功力了，简直可以作为中戏表演系毕业考试的必考题目了。张道士为宝玉提亲，事实上，宝玉的婚事除了宝钗黛玉并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甚至是更多的选择，傅秋芳根本不算什么，宝玉是谁呀？天下第一美男子呀，事实上，凭宝玉的条件娶个宰相尚书的女儿都不为过，当当皇帝的驸马都绰绰有余。其实给宝玉说媒拉纤的川流不息，早都把门槛都踏破了。（其实也不仅是宝玉，黛玉宝钗自然也不乏众多的提亲者，探春亦然。）宝玉的婚姻之所以一直局限在钗黛之间，自然是王夫人和贾母的斡旋的结果，在这方面，两个针锋相对的对家倒是达成了一致，攘外必先安内，她们或婉拒，或回避，或拖延，或推脱，或欺骗，或挖苦，或侮辱，或打或啐……大门关得很死，先把外敌打回去，关起门来，咱俩再打。所以老太太一句话就给张道士打回去了，说“这孩子命中不该早娶。”这样的话老太太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这样的理由老太太早肚子里打过多少个转转了，她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说了，不留余地，一句话打断了多少幻想。有人说这是暗示湘云“模样好……”说似乎只有湘云符合这三个条件，于是就这样解释金麒麟，但这分明是一种婉拒呀？这句话不仅不是肯定，相反是一种否定，反了以此为据反而是对湘云的否定。这个阶段，当时宝玉的婚事还不是很明朗，王夫人的立场还不是特别强硬，先锁上了门，然而下一句就匪夷所思了……既然不该早娶，那么何必物色对象？甚至说什么有门当户对的要求都可以有所放宽，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不是大嘴又是什么？
“老顽固”“腐朽”“没落”？贾母与这个批语其实完全相反，在这一场充满戏剧感的场面之中。老太太充满风度的优雅智慧地又一次显露了她那饱满的性格，这和凤姐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做派，凤姐是千算万算处心积虑的聪明，贾母则是一种成熟的智慧，四两拨千斤；凤姐是机关，贾母是机锋；凤姐是权利的，贾母是权术的；凤姐是机关，贾母是才华。老太太的话里充满了弦外之音，充满了修辞，是她一贯的运度，老太太又一次借此时机重申了她对宝玉的婚姻的立场，每到类似的场合，她都是从不放过得出来的演出，恰到好处，不温不火，但是非常坚决明晰。在贾府，除了老太太和王夫人这两条尖锐对立的路线之外，还存在着一条隐形的中坚力量，来自第三方的无形的潜流，这条激流是海下沉重的冰块，是无形的，非常隐蔽，但却非常重要，是红楼来自各管理层的力量，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无论是经济上，管理上，人事上，社会舆论上等等，第三等级的触角伸到了各个角落，有着相当大的势力能量，谁也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比如就连王夫人没钱了都不能到账房说没钱了，支点钱来，在给贾母祝寿她连连300两银子都支不出来，但赖公公打理江南巨额财产那是熟练得很，张口一说就是五万两纹银。两百年来的历史传承，近千的人员，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交织遍布，形成了一张千丝万缕的巨网，主子与奴才的矛盾利益，奴才之间的矛益，层层叠叠，远近高低，如何处理这种关系需要多年的经验阅历和相当技巧的方式方法，“玫瑰花改革”就是不考虑这种关系而导致了重重阻力，推行得无比艰难，最后无疾而终，就没有下文了。对于这层关系，老太太当然心知肚明，如何对待？如何游刃？在这损有余而补不足的环境里，如何处理？贾母凭借一辈子的经验教训，心知肚明，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就有了老太太和张道士的内涵丰富的对话，这是冲着基层去的，高级管理人才都到齐了，机会良好，余信家的等这些手里或夫君子女戚亲手里掌握着巨大权力的女眷有着不可低估的利用价值，老太太显然没有骂槐，但是句句都是指桑。贾府第三阶层的力量惊人，同时也是一种积弊，处处利益最大化，是她们的原则，贾府的败落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对管理阶层的管理失误，离心离德，都在中饱私囊，上上下下都在偷落，“连裤腰都是好的”，为了个人利益那么不妨牺牲贾府，这就加剧了贾府的没落的步伐，让我们有层次地简单分析一下就知道了。贾家这个层面最大的角色就是焦大和赖爷爷了，如果没有当初的焦大的义勇救主，也根本不会有贾家的荣华富贵，他自然以开国元勋自居，挺腰子，就他不怕贾珍，对贾珍也敢拔刀子。凤姐就说把他打发到远远的庄子里去，这显然不可能实现，连晚上送人这样的小事、所谓的苦差，焦大都要大吵大闹，哭太爷，骂大街，把他远远地发配他能干吗？“用不着大爷了，让大爷站出来把我打到野猪林才是正经，一绳子把我勒死，拼死了我去南京告阴状。当年我吃你们贾家的马尿，今儿我当大家的面吃你们贾家的马粪！”这个主意显然行不通。不过也从反面证明宁府对焦大还是有一定的照顾，平常很少让他干一些夜里送人之类的差事，所以他很不习惯这一点，就觉得委屈起来，逗蜂轩主并没有多么亏待他呀？关于养小叔子的话各有说辞，爬灰自然是贾珍和秦可卿了，但养小叔子是谁呢？也许这不是什么确指，因为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顺嘴一秃噜就说出来了，并没有指什么具体内容。尤其是把贾珍也说出来了“魂飞魄散……”，显然并没有把这句话当作等于，贾珍是不会养小叔子的，否则只好应该在后面增加一句，“比如尤氏等”，连在贾珍后面，这才能坐实养小叔子这句话。我们不能没有依据的对待《红楼梦》，比如书中讲到香菱有“蓉大奶奶的品格”，别有用心的人完全可以借此借题发挥，把她作为可卿的分身，找到了证据一样，可香菱根本就没有公公。也许或者曹雪芹为了妇人的脸面，尤氏，凤姐，故意一带而过，这也是有的，然而无论怎样也是说贾府的荒淫。贾府养小叔子其实并不奇怪，甚至是一定会发生的，甚至发生率居高不下，不论东府西府，至于具体是谁并不重要，也许是佩凤、偕鸾……清虚观主人也有几个无名姬妾，宁国府贾敬几个女眷，并没有全部遣散，书中说了，也有几个。这些美人年轻点的大概更是“一天一天不自在”，老公见不着面，守活寡，就是说逗蜂轩主管家把家翻个底朝天，她们贾珍大着一辈的等级，也有一种被迫的尊重，她们养个小叔子又有什么可奇怪的？那么凤呢？凤姐这种性格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妇德的典范，她是从来不相信什么贞节牌坊的，凤姐没有情人反而让人觉得奇怪，在我看来凤姐和贾琛贾蓉贾蔷贾萍也是有点什么，方能使这个人物更为丰满，更成熟，凤姐端凝贞洁反而让读者失望。
王熙凤如果没有婚外情是令人遗憾的，形象是不饱满的，十六回“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 ”，灯影下，悄拉，这样亲密的行为可以推想两人是多么亲香私密了，没有什么吗？如果凤姐有情人，第一个嫌疑就是贾蓉，《捶碎红楼》根据凤姐的变了脸色，就认为是被说中了心事，推导出宝玉是凤姐的小叔子，这也太勉强了，过度推理，谁听了这样难听的粗口都得变了脸色，听还听不得，听了脸不红心不跳才是心中有鬼。平儿为凤姐的贞洁做证明，平儿的证言未必可信，她简直是凤姐的保险箱，钥匙在钥匙手里，平儿也是满口谎言。在“放风筝”的情节里《捶碎红楼》仅仅根据风筝纠缠在一起，他就草率地引导出宝玉和嫣红也有一腿，这就没什么意思了，哗众取宠。
那么最大的可能我看来就应该是影射情可情了，情可情这个人在性方面是没什么道德感的，她的自杀也不是什么心理阴影，否则逗蜂轩主临幸的第二天，“奶奶就守着烛火淌了一夜的泪，也不说什么，第二天就寻短见了。”不会和贾珍保持了一年两年的关系才去上吊，那么除了贾珍贾蓉她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小叔子是贾蔷贾薇？对她而言，对这种早已违背人伦的人而言，影射第一淫人兼美的风流人士而言，多一个两个也无妨，这样焦大的辱骂也就勉强顺理成章了，当然这也只是一些猜断，镜子里的人多了，可卿前面也是骷髅的。
（警幻仙子在镜子里也是白骨红唇。女人素有镜子癖，警幻仙子造完明镜，是第一个要拿来正反照一照的，可以确定是妖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