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经常运用的创作手法,我也可以称之为间色法,就是寓褒于贬,寓贬于褒。比如为了突出妙玉的洁癖,目无下尘,通过贬低黛玉的形式来彰显,而为了突出岫烟的美德,又以否定妙玉作为修辞。轻易不道人是非的老农几句话更加重要,更增加了妙玉的洁癖。比如为了体现薛宝琴的完美则采取了老太太压制蘅芜君的芬方式加以拔高,高是高了,但痕迹也就明显了,这种技巧不能不说是高明的,但往往显得比较做作,不太自然,有时候很容易流入表面化,这种人工雕饰行为更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显得不怎么深刻,用不好就会肤浅,无非大褒大贬,大贬如褒,正话反说,曹雪芹虽然运用得十分纯熟,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这更像是概念股。比如死金丹一回就是间色法,就像用岫烟来衬托白雪红梅的图画,就像张爱玲所说的画卷上“端端正正的印章”,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少了它就不上品的”,缺了岫烟的素淡的素色,白雪红梅反倒俗了。这种手法是为了保持人物之间的平衡,白海棠诗社正是如此,桃花诗社正是如此。但也往往伴随表面,赏梅写的是非常成功的,但“死金丹”就很僵化,曹雪芹不惜用了一个章回的题目来突出尤氏的“艳”,不惜与怡红公子来并肩对照,太硬了,太故意了,就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我每看到这一章回的题目都感到全身不适。桃花社写得也有点僵硬,完全是为了以抗衡宝钗的芳姿,达到一贯的“钗黛之间的平衡”,但效果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先入为主的观念读者很难释怀黛玉的落榜。这是一个办法,但并不是最好的办法。“独艳”一回我认为如果不是败笔也不是什么成功的胜笔,因为并没有体现出什么,除了题目章节迷缠骇目,惊艳一下之外,就没有什么了,也看不出来独艳孤独在哪里?更没有什么超越怡红院等的“孤独”,就仅仅剩下了一个题目,独艳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她还是一个家庭妇女。
林黛玉也有败笔的吧,再算再思,是诗人都有败笔,这自然是文艺定论,所谓“有例就有例外”。用了两个“人”字重韵,所谓“作践南华庄子因”,这首诗怎么看怎么像私塾三年级的小学生的涂鸦,毫无味道,简直是顺口溜,这哪是诗呀?细细推之,老曹要写一首华艳的讽刺诗还不是手到擒来,在诗上他是非常讲究的,什么人写什么,都非常用心用力,怎么这样一首廉价诗给了我们如此雅致的林妹妹?这又是一个真实,红楼梦里的诗大都是假的,前面说过,但至少这一首诗是真的。
林妹妹是有生活原型的,自然也会写过一些诗句,或者是曹雪芹的表亲堂妹,这首诗是有案底的。遥想雪芹当年,雄姿英发,也许是林妹妹原型,人物都应该有原型,林妹妹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实际生活中的确出现过类似的事件。现实生活中的绛珠仙草那时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她因故某一天信笔写来,这首诗于是就被曹雪芹保留下来,并巧妙地用在红楼梦里了。这首诗写的是很幼稚,也许多少影响了黛玉的形象,不过考虑到黛玉当初也不过八岁九岁,或者仅仅七岁,也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写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已经是天才手段,这样反而自然,那么如果一个小学生真的写出非常沉郁智能的诗反而不真实了,反而虚假,这首诗是真的,不太精巧,不太优美,但真实自然,没毛病,这才叫“钗于奁内黛诗飞”。我想作家也考虑过这些问题,不能割舍的牵连,把这件事记载在文中,淡淡的哀愁,反而无损,算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点纪念。
有人说红楼梦里的诗就像水草,看上去很美,捞出来也就那么一回事。这个评语非常好,非常精辟!是存在这样的感觉。我看红楼和别人正相反,我先看到的是红楼梦的韵文集,那一天大约十五岁,看到《枉凝眉》《终身误》,光这几个曲牌名就被感动了,惊鸿一瞥,真是惊艳,觉得美到了极点,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美丽的句子?就像看到王磬的《古调蟾宫》,她是我最早欣赏的宋词,“冷落了梅花”,只觉迷醉,深深为中国文字竟会这样的动人而沉溺,是什么从此走入了少年的心中。大约到初三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套《红楼梦》,在车站昏黄的灯光下,看到第一回就感到有一股清气直冲脑海,是从来没有的一种阅读体验,这种体验后来在阅读《老残游记》个别章节中也出现过,在《水浒传》也出现过,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整整一个暑假抱着红楼从床头到床尾,整整看了一个假期。红楼梦的韵文部分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是水草,也不是一般的水草,是水荇,是语是媚,是水荇牵风翠带长。在《访妙玉乞红梅》一诗中我们又看到了间色大法,(金麒麟是最大的间色法)折枝压花,我认为这首诗的开头并不平平,开得很妙,平中见奇,留下了多少后路,而且很美,这才是作诗法。黛玉的贬词是言若有憾焉,其心深喜之,她一向是这样,她总是这样。这种贬可以称之为“曹贬”,曹特别喜欢的一种技巧,也罢了。我认为“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一联是全书最美一联,是诗眼,是诗魂,是诗魄,几欲追“冷月葬花魂”,如果排一排《红楼梦》韵文的座次,这是第二。黛玉不说话了,自然是赞许。此诗后面几句平平,结尾也是落入俗套,但这两句是《红楼梦》韵文的榜眼无疑。
间色,压比,贬一褒二,立二拆三,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曹雪在很多方面运用这个大法,岫烟,李纨,黛玉,贾政都扮演过这角色,但像“白雪红梅”那样完美成功的并不太多,甚至有很有好几个可评可议,是否是成功可以争议?
要注意,还有一个间色是刘姥姥,但她不是压花折枝大法,她是创作,而不是修辞需要,她是纯颜色,而不是什么印章。另一句说,这样的丑角可以再次证明前面所说的《红楼梦》戏曲色彩之浓,小说中可以没有花脸丑角,但戏曲上是必不可少的,所谓“戏说红楼”,曹雪芹他必须找到,生旦净末丑一个也不能少。比如《西厢记》风花雪月之浓也在劫难逃,也不得不大书特书个花脸出来,否则就不像戏了。刘姥姥分明证明了《红楼梦》草稿底本戏曲的存在,“刘姥姥三进大观园”,尤其是“一进”是非常清晰明确的戏曲创作手法。大花脸薛蟠倪二,花自芳也是花脸,也是这种情况下诞生的。甚至还有武生,柳湘莲,冯紫英,卫若兰……如果缺少了这几个人,《红楼梦》将是多么遗憾的不完整。作者的思路隐隐约约,线索时隐时现,但细心些还是可以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