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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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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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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城》连载

第二章 微生

     一

接到母亲的电话,我正在打印实习报告。

“最后的每一寸时间,都是爸爸希望的生活方式。您比任何时候都关心丈夫的心情、尽心呵护爸爸的感受,余下的日子,您的陪伴调剂了爸爸的精神状态……对于处在生命有限期的人而言,这些比化疗和营养液重要许多倍。妻子付出的心与力,保护了爸爸的尊严。”

我应该像这样劝慰母亲。

“走了”,像一把坠落的钥匙,砸在心口,发出短促声响。从生病到去世,不到两年,我对父亲的病况已经有足够的认知。电话那端,母亲同我一起沉默。我想要说话,话到嘴边,就变得话句不详,语言断裂。我想安慰母亲,连基本的表达能力都丧失了,顿时,伤感弥漫。

直到我坐上返程的列车,母亲没有再打来电话。每一桩死亡、每一段别离,人间肉体的戏剧,无论载体以何种样式被泯除,打开情感的排列,都是它原本的、唯一的朴素。

父亲的骨灰安置在郊县的一座灵殿。

又竞开车返程时,斯诺闹了性子,阿青警告着将女儿制服。

安静。全部的安静。路上的全部安静、几近针对情绪的蔑视的安静,至多是这车中的几具刻薄肉体的惯久讥诮的一回运显,待回到家中,各自无言地张罗,才将心情又十分自然地归解,驯化了似的。

悠悠的烟雾环绕着立在阳台的母亲,母亲曾提及她从前吸烟的历史。

“戒了很多年,又拾起来了?”

我也点燃一支烟,想起许多年前,父亲住院的那个夏天。

“男孩子早晚都要抽烟的……我赞同。”

母亲掐灭手中的烟。

“以前听到妈妈和爸爸讨论又竞抽烟的事,那时候又竞高几来着?”我并不是真心想提示母亲,不晓得她从这模糊的语言中领会什么。

“我发现他抽烟,就知道他要长大了。”

“高中生即将于生理龄上成年,他们抽烟、颤抖、含糊地萌发,尽管对原因一无所知,但在“触碰世界”这个过程,就差在……一支烟的过渡上。大人瞧着这样的子女,把烟品斥为侵害,但是,用不了太久,就不再发表意见。因为他们同子女一道,赞认烟品作为社交象征的合理与文化性。大人世界的仪态,遭到了破坏。”

“因为干涉成年人的生活已经不必要了。”

“‘大人’的真诚叫人怀疑阿!”

“……我不瞎说了,还是叫学生们注意身体吧。”我吸了最后一口,掐灭了残余烟体。

“奶奶叔叔,我和妈妈要走啦!”

阿青母女站在客厅等待与母亲辞行。

“又祈,送送她们。”

“不用了妈妈,又竞就在楼下。”

我随阿青母女走到门口,她推却了我迈出的步子。“路上慢点。”

斯诺不甚清晰的话语继续流进室内,断断续续的,偶尔有一两声喊得大了些又立刻压了回去。

“斯诺的发绳落在这儿了。”

我接过发绳。楼道里孩子的声音已经消失。希望她们还没有离开。

刚落梯,便听到又竞的声音,每个压低音量的吐字,因为被挤压的力量传递出控制的信号,叫人极想确信在那之中的积久纠葛。

一只胳膊挣脱了他意志的束缚。

看到我,他撇过头,离开了。而阿青那一个趔趄,使我为这趟下楼感到歉意。

“斯诺,你的发绳落在屋里啰。”小女孩欢快地接住。

“叔叔送你和妈妈回家!”

“不用了,我们打车回去……”

“嫂子,就别客气了。”

车上,斯诺很安静。阿青用一只手揽拥着她。

“斯诺,怎么撅嘴巴了?”我想逗她。

“叔叔问你话呢,”阿青温柔地提点。“没事的。”她代答道,俯身拾起发绳。

“还是我拿着吧,不晓得一会儿又被你落在哪里。”说罢便展撑发绳,利落地套挽起一个马尾。后视镜里,我瞧见她抚发时露出一弧 “美人尖”式的际线。我听过一个说法,生有“美人尖”的女人,过得辛苦。

方才的争执,又竞的推搡,我不知是否应当提及。对我而言,送她们母女,意味着善后和一点歉意,但是不必开口。尤其不要以责任性的态度做解释,所以为的“责任心”与所做事情的正确性没有关联,也并非是对失误的修整。被我“护送”的母女,是对彼时“争战”弱势方的同情、是男人对女人的一种担当、是我与她的关系链的理所应当。任意取一种意义,都没有问题。没人会批判道义。在这被“护送”的时间里,每一瞬的静默,每一寸的车程,也尽是一次次地将秘密循环吞没的时间。为了某个人,我拉了她一起。最后,那隐忍的、虚伪的“恩施”堵住了她的嘴巴。她必要成为我的共谋。于是,每一瞬的静默,每一寸的车程,终要以保守隐秘的姿态保护一个人精致之内的缺陷。所想的“责任心”,并不是做了好事。

“我哥……”我小心地开口。“你不要理他,一会儿到家……”

“爸爸没有在家。”斯诺稚声稚气地打断了我的话。我意识到深入论及话意将触及的私密。闭了口。

“原来你会开车,没毕业的学生就能这样老练地上路,本事大了点。”

“哦,高考结束,就考了驾照,有几个同学跟我一样,很早就拿了驾照能上路了。”

“我这几年见识少了些。”

“小叔叔,什么是‘见识’啊?”

“见识嘛……就是……”

“你瞧外面的大楼和那些一闪一闪的光亮,”阿青引导斯诺望向车窗外。

东开发区,如今仍是G市人口中的“新区”,曾待以经济、交通全方位的发展开拓。而后,整个城市承起联动规划,重建般地启动开发。阿青正指着一幢大楼,这片商业带,尽是华丽的烟火生机,数不尽的窗子里灯火莹辉,仿若一尊镶了许多璀璨鳞片的巨物,闪耀不息。

“叔叔几年前离开的时候,这里还在建设,现在叔叔回来,跟你一样,看到的是特别漂亮的城市。那,叔叔就涨了见识。”

是这个意思吗?我思付着,心里很快乐。阿青的半侧脸贴着斯诺,挂着笑意。

“妈妈,我想喝奶茶。”

“不可以,回家喝水。”

“可是我一直都喝水呀,好久好久没有喝奶茶了。”

“不行。”

阿青母女离开母亲那里时,晚饭尚未准备,这段特殊的时间,作息和饮食规律皆悖于常日。

“先去XX吃点东西吧!还没有吃晚饭呢。”

阿青谦让了两句便默允了,叔叔迁就孩子的心,不必拉扯出无用的扭捏态。

斯诺许久没有在外用餐,点餐时很兴奋,奶茶只喝了几口便推到一旁。餐桌是个联络交情的好选择,我与阿青都自在很多,她问起我学校的生活。

“你还没有恋爱吧?”

“这能看出来吗?”

“恋爱中的人对琐碎敏感,同别人的往来也好……容易腻烦,大约不会像你这样,怜悯还没有吃饭的母女。”她的眼角已经生了尾纹,偶尔牵起细柔的线痕。

即使生了眼角纹,她还是很年轻。

“也有可能是我爱得不够,所以不热烈。”

“不够?感情和诚意也可以中庸吗?”

“像是耍流氓的借口?”说罢便懊悔,似是在骂自己。

“一再地衡量,论厘称两地计算……同这样的人谈朋友,可不好过。”

聊天会变得严肃吗?谈论似乎是由我引出,唯恐她误会,赶紧否认道:“我没有谈恋爱,你猜对了。”

“又祈,你在S市的哪所大学?妈妈有提到过,我没有记住。”

“S大。”

斯诺想起她的奶茶,探身向餐桌里端摸去。又竞并未与阿青母女一起生活,也许妈妈是知情的。对此,她应当留有如同运算般的、兼具实际性与范畴的、与想象无关联的,计读之心。因为这一“恶习”,不正是随同又竞婚姻的创立而一道并生的、对人生的怨宿之果别无他法,而热衷于施展对抗行为的、浑噩表演的怨宿本身吗?

若结果只就是结果。

是人们不断扩裂的脑洞为结果补编了来自宗教成分的依凭,撒播下朔统性的逆挣意志与纯朴智力结合的、走向自决式的、同株缔生的双生种的、矛盾!

阿青是怎样面对没有又竞的房子呢?

       二

相熟的同学向我致以哀意,平日里勾肩搭背地指教游戏、调侃各类见闻、或为着什么作业破口大骂的宿舍常规状态,也如同被风卷走的浪花,消失了。姚磊也话少许多,顽劣惯了的生活被键下静音,宿舍的生态归于秩序性。

“柳子熙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她有男朋友?”她从未向我提起,我也从未从其他渠道得知。

“你真不知道?”

我摇摇头。

“怪事,算起来也没来往很久。”

“为什么分?”

“她没说。总也不会超出那几样原因吧。”

“你挺懂?

“恋爱这种事也不是因为懂了。”

我不再理他。柳子熙和“这种事”,此刻我都失去了兴趣。

隔着几重人群,柳子熙看到了我,我也看见了她。

每个餐窗都续延了长长的队列,偶尔过来几个学生和熟悉的伙伴打招呼,顺便打量这条“长龙”,原本“加塞”想法也只得作罢,走到末端去排队。柳子熙和同伴捧着餐具,很小心地夹进两个座位,每一排都堆满了人。等在那里的同学见她们过来,一边笑说着一边撤下占位子时铺在上面的白纸。

“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坐在我对面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柳子熙正要挤进这个位子。

“没什么。你吃好了?”

“嗯。安排妥善了吗?”

我点点头。

“节哀。”

“谢谢。最后一场活动顺利吗?”实习期,柳子熙向传媒公司投递了个人信息。我接到家里的消息时,她正为最后一场的主持活动做准备。在那公司承办的艺术比赛项目中,她担任主持工作。

“完美收官。”她拿出手机放在餐桌中间。有同事之间的调皮合影,也有她的主持造型,还有与身穿赛服的孩子们的合影…….一张张照片,经由她简单说明后划过。

“这个人,是传媒公司的……供应商之类的……她自己也做公司的。”

“等一下!”

我按下她的手,打量起即将划过的眼熟人像。

“认错人了吧。”

我说不出是与否,盯着照片中的笑脸喃喃自语:“好像是熟悉的面孔。”

“是跟我聊得来的姐姐,大概没有三十岁。闯江湖早。是株野生植物。”

“野生的植物?”

“不是每个打破结构的人都有好的资质呢。”

“看来,这个人的资质很好呢。”我将目光移回照片中的女人。

     三

拍完最后一张合影,我退换了学士服。毕业时节,身着学士服的男男女女游走于学校的各个路径。要么三五成群地聊天,要么几人成排的拍照。为了留下大学最后的影像,煞费心思地为着一张合影冥想设计各式独特的标记。离别的伤感,或许发生完毕、或许尚未激活。现在,欢乐是学子们脸上统一的标识。我没有强烈的落寞感,待在宿舍,偶尔响起嗡声嗡气的声音,是只定点的生物钟,固执地遵循时间。

篮球场,男生女生们拉着手,奋力扯着身体,想要做出一个圆型,但是人员有限,只是一个较大的半包围状。

“不必非得工工整整的,咱们站在两边儿的同学手上托只篮球吧,也是一种设计。”有人大声提议。我记起大一那年,在学校的篮球场向柳子熙坦述关于篮球的往事。我仍旧很少打篮球,或许当初对柳子熙编造了谎言。

“啊!我的衣服!”有人喊了一声,“真是!怎么会在这里抽烟!”

我望向传来声音的小树林,学生们被那惊叫的女生吸引了。

被指责的女子一边仓皇地熄灭烟雾,一边道歉,低下身子,就要查看女生的学士服。浅绿色的薄风衣搭配短方巾,装束与季节的闷热不合衬。不合时宜,是容易叫人辨识留心的,只是沉溺在毕业氛围中的学生们,没有进一步的心神悬系这陌生人的举动上。这打扮差异的女子夹拢在满是学生的小树林里抽烟,是在独处还是等人?

那人……

“还好、还好!”女生的同伴得出判断,目光仍谨慎地盯着衣服。女生的情绪缓和了些,不悦并未消去,瞧着眼前的女子:“生长草木的地方抽烟很危险,何况现在有许多学生在这里。”

“抱歉。”女子低下头。

我站在后侧,方才驱使我走过来的因由,那没有可能的因由……

女子靠住一棵树,不再理会学生们。伏天挟裹着滚滚闷郁,人间仿佛被罩在巨大的器皿里,一切生命都蒙上一层被蒸发的危机,为了不化成水,不蒸成雾,拼了命的呼吸。倚着树的女子变得朦胧,是我停止了呼吸还是她?

“又祈!”

我仰起脸,“那女子”先认出了我。

“你怎么在这儿?”

“我……”抑住涨跳的心脏,我竭力将心中生出的逆力磨碎。无言以回。

“瞧我的记性!这是你的学校啊!”

她的疑问很合理,偌大的学校,供人迹之处不胜其数,偏生同她一前一后地站在这片树林,总归是过于夸张的巧合。她与我的学校、以及来到这所学校,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驱使我走向这里的一刹间的灵动同样风马牛不相及。是我默认了无道理的念头,鬼使神差地非要将它质疑,才走到这里,站到了她的身后。

“我毕业了。”

“祝贺你。”

“青嫂怎么会来S大?”

“又祈,你会抽烟吧?”她又拿出一支烟来。

我点点头:“抽得少。”

“S市是我的老家,你不知道吧。”

呼出一口烟雾时会想到什么呢?是一句话的开端,也可能是一组对话的转折。但她并非真诚地发问,不看我。

“我十七就出去打工了,在这个地方,除了一轮多的年龄,实在是缺少更广袤的印记。”她弹弹烟灰,笑道:“喏,连这个技能也是我跑出去以后学会的。”

阿青,我知之甚少。父母亲亦然。对母亲而言,晓得她同又竞结婚的“历史”就是全部。对阿青的全然不解,是我家庭的习惯。她像一座破败的雕塑,有一席空间占位,博不来慕赏。

“青嫂是怎样的机缘开始抽烟的?”

“说不上有什么机由,起初讨生活时生出的习惯罢了。”

“很沧桑。”

“抱歉的很。让你接触了负面态度。”

我摇摇头。没关系。讨生活时生出的习惯多是因为不好过。

“毕业后的去向有安排了吗?”

“回G市。妈妈一个人,我不能够放心。”

“你本不盘算着回去吗?”

“同S市本地的公司,倒是接触了几次。”

“总还会再回来的。”

“会。”“但是我似乎同青嫂一样‘沧桑’了。”

“不是的。又祈,你正要开始踏上一条路了。”

“青嫂当年离开家乡,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是去领受。”

我静静看着眼前,敛着信服姿态,正在“领受”的女人。

“兴许是我缔结了什么恶种吧。”

“茄子!”

女孩子们还在拍照合影,不晓得这几个女生是尚未离开,或是刚过来的。阿青将小半截烟支扔在脚下,踩灭烟星子。

“青嫂为什么同我说这些心里话?”

“其实我没想着说什么,但是就说了这些。很莫名其妙吧。”

“张又祈!”

是柳子熙。身旁随着几个结伴的同学。我琢磨着先介绍阿青还是先打招呼。

“我们来这里拍留念照……”柳子熙看了看旁边的朋友,目光在我身上漂浮,又移回空气中。

“你好,我是张又祈的大嫂。”

“您好,我同张又祈是一个社团的。”

阿青点了点头,提议道:“中午了,一起吃饭吧。这位同学也一起。”

“没事,我和她们……”

“没关系,你们聚吧!咱们离校前还有时间。”

几个女生撇下柳子熙,笑着走开了。

“那就一起吧。”

阿青说自己离开家乡后极少回家,对其现今的风貌人情只有不解,更不消说在区区一座大学城周围选择什么合意的餐馆,怕会闹出尴尬。

“我实在外行。又祈,你们是这边的学生,比我晓得。”

“你说呢?”我把选择权交给柳子熙。

“去XXX吧,那家的烤鱼很不错。氛围也好。这阵子赶上毕业,去过那里聚餐。”

餐厅放的音乐我叫不出名字,架子鼓的声音是最为可辨的,夹杂着歌手含糊的声音,同这间白色基调的烤鱼店似乎很不协调。

柳子熙不悦:“烤鱼又不是牛排。西餐厅倒是搭配钢琴、小提琴。”

“子熙可有好的去向了?”

“不知是否可以谈作‘去向’,”柳子熙用手指抚贴下巴,同不够熟识的人谈论到正经的话题,谨慎是下意识,非见得是阿青的问题怎样郑重。“我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姐姐,又祈晓得那人。我们一直保持了联系。最近她问我有无兴趣加入她的团队。”

“你想好了?”我问。“野生植物”,我记得柳子熙的形容。

“想试一下。这个人,我也很喜欢。”

阿青笑了笑。

“她只缺少目标罢了。”

“谁都希望自己的工作体验能带来成就感。只是……你管我呢!”柳子熙瞪了我一眼。

阿青正想要说些什么,搭在椅背的薄风衣先滑落了,我去拾,碰上她探下的胳膊,好凉。

好凉的皮肤。大约柳子熙也是一样的。

“穿上外套吧,屋里的冷气放的挺足。”柳子熙的外套一直穿在身上,故而劝道。“若不是我们一直在谈天,恐怕连自己的体温都要怀疑了。”

“言笑韵态成了佐证恒定体温的仪器了。”

“对啊,否则人们半数时间得是病愀愀的。”

餐厅的音乐切换了几首之后,复回那支架子鼓的曲调。柳子熙也开始嘟囔调子的创作。一个急猛的转潮,湮没了她的声音。

“不再回去学校走走吗?”站在餐厅门口,我很本能地预说分手的言谈。

“不了。走进去就是看过了。”

 “那……又祈,家里见吧。”

“好。”

她将继续游荡在S市,还是回G市,回到所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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