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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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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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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城》连载

第五章 式照

                    一

我们住在安排好的酒店。

自发的群众手捧素花,面目戚哀,在那座承受了巨创的高架桥下,陆续聚集。简置的祭台上,点燃蜡烛,奠上果桃;纸烛的燃响交转着悲涕声。

酒店里,母亲还没有离开。


“现在我们看到T146列与T7471列冲出坠桥的车节已经全部落地!剩余车厢的牵引工作在救援人员的指挥下也在全力展开,根据现场工作人员的解释……”

全部落地!最为触目惊心的T146脱轨车节,与T7471撞击后冲出轨道坠下高架桥,自空中搜救队将拍摄的画面公布于世,便一直斜梗在高架桥与地面之间,不论从哪个角度发起,总归是要落在人们眼底;被消灭的身体保持了耸矗姿态,昂昂立着,透过灭亡的躯壳窥见了那晚雨夜的毁灭;它携领破灭之命,巍巍地旨鉴这场灾业。

——直到从桥身拖坠。报道不是实时的。

我换了频道。残损的高架桥底下,烛光将最前面立着的年轻人的脸簇得空明曳白;挖掘车和大型装载车静悄悄的,记者的语言也稀稀了了。是今天清晨的现场。新闻或循环、或跟进的,都是事故的报道。

母亲很轻和地扣锁酒店的房门,离开了。阿青正在医院等待她。

阿青一直同我们在一起。在赴来C市的途上,她有时握住母亲的手,母亲也回握她。到达C市后,交替的路、重复的路、无动于衷的几座建筑,三个人,千遍万遍地行着……无休无止、无尽了似的。



                    二

睁开眼睛,头脑维持了清醒时的安静。但我是做了梦的。梦之记忆被小孩子的动静遮拂,匆促得无法捉住,睁开眼的一刹间残丝不余;梦乃是游度人间的隐秘神仙。

母亲步出卧室,没有睡眠戛止的疲倦,我们共同丧失了睡精灵的爱护,缺乏浓烈的嗜睡需求。

“妈妈和斯诺怎么在又竞的房间?”母亲照顾斯诺,祖孙俩原本安适在母亲的房间。

“斯诺想去又竞的房间睡。”

所以,我是睡了的。

“我听到斯诺的声音。”

“她刚醒,夜里睡得不安稳。”


从C市回到G市,阿青辞掉了工作,她接到家乡S市的消息,一时磋磨;母亲主动地留下斯诺,阿青协调了两天后的返程票,与母亲又共守了最后的两日,返回S市。

我们没有向斯诺透露更多事情。自她诞生,母亲的沉肃延荫小小孩童,极端的嗔戾与夸大的逗趣都与这位祖母能投诸于小孙女的亲密关甚了了。我无从晓得,引就暴动的蓄因究竟何时从母亲的脾性中消伐了根迹,任凭谁都只消得一脉温凉。这般,我也一同失去了合法、通达地让出真相的情理条件。女人们控握的秘密,并未因一种安定的想象便向生出迫切的拯救心情。

母亲去往C市参加事故临时委员会的后续事宜。事故后,疑顾重重的家属们对善后组委会发起的接触较为敏感,直待事故报告正式发诸,方从哀天事的苍凉中振作,重新执起责任。


斯诺从结群的孩子中间向我扑来。“叔叔你是第一次来接我吧!”我牵起她一只手。

“这是我叔叔,你没见过他吧!”受到指引的孩子瞧了我一眼,立刻移开目光,我挥挥手,她羞怯地对斯诺嘻嘻回语。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连又竞都未得多见,遑论我这个叔叔。


我驱车去了刚修成的公园。

“叔叔和爸爸关系好吗?”

提到又竞,我紧张起来。

“当然了。你爸爸是我的亲哥哥。”

“你的亲哥哥还是我的亲爸爸呢……”她闷闷地回应。四岁的孩子顺恰了逻辑,而我并无“语言的本意”、“对话的本意”。她的心情似乎是坏的。

“‘亲的什么’,等于关系好;那‘亲的什么’……怎么证明他们就是好的关系呢?”

“斯诺跟叔叔好不好呢?”

“好的吧。”

“对嘛,叔叔来找斯诺,带斯诺回家,我们不仅是亲叔侄,关系也很好呀!”

“爸爸跟我亲,可是娃娃是妈妈带回来的;叔叔跟我亲,就来接我回家。那还是叔叔跟我亲。”

“所以斯诺生爸爸的气,是吗?”

“嗯——。”

“斯诺生气,是因为爸爸没有更好地履行承诺,而不是爸爸不疼爱。比如说,妈妈和奶奶暂时不能照顾斯诺、不能跟斯诺在一起,但是她们不疼爱斯诺吗?”

斯诺点点头。

“爸爸有回去拿娃娃,可能被某些情况打乱,不得已失信。谅解他一回吧。”

“‘某些情况’是什么呀?”

“可能突然出现的意外。这是无法预想的。”

“啊——,有蜻蜓!”

她跑去追逐草坪上低飞的狭长昆虫,浅墨的天色褪去草坪的茵泽,互相融渡于一畔灰黑。忽而冒出的小虫让小孩子惊呼;斯诺已经不再留心听了。

“慢些!天快黑了。”

“叔叔,去那里玩一下,咱们就回家,好吗?”

陈施儿童设备的场地,稀散的家长带着孩子流连。我赶紧跟上她。


这片投供儿童玩耍的一方园地,常见的基础器材大致上齐备;她偏被斜末角那一排石雕的十二生肖打动了趣味,坐上首端的“生肖鼠”,小腿勾住“鼠”的“脖子”。

“去骑一骑‘马’,它是最高的。”

我们旁边,坐在“生肖兔”背上的男孩叫喊一声,突然不安分地翻来倒去。他母亲怀中抱着更幼的孩子,随口斥责几声。男孩的不悦更高涨,哧溜地滑下“兔背”,冲向对面低凹的沙滩。

“他早就脱下鞋了。”斯诺提示我。

“他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哟!”

“我才不像他呢,不穿鞋就跑来跑去!”

儿童的“印象”在特定时间持有的简朴的意识链,帮助他们穿游各部群体,以难谪的纯洁与在那之后的观念、思想平静对望。“不穿鞋来回跑的男孩”将产出更多类同、关联的思维,一直这样,要打破什么妨碍似的。伴服儿童朴素的牵引、我愿意。敬畏声称的“幼稚气”,我的愿望是作为守护人的资格不遭到她的怀疑。愈是敏感愈是可能发生被对待的恐慌。

“咱们回家吧!”

“好。”我直接将她抱离“鼠背”。



                    三

客厅被挤出偏爱以外,斯诺喜欢待在又竞的房间。

画纸上的线条很简单,蜡笔的涂痕凝重黏印的地方微微凹陷。

“这是青蛙?”

“唔!”

我对底部斜线条构筑物的猜测,则全凭那仿若蝌蚪的笔画——与扁圆形连结的弯曲的长“V”。“这是蝌蚪吗?”

“唔!”

“为什么那一只青蛙是侧面?又远又小。”

“叔叔听过‘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吧?”

“噢,知道。”

“故事里没有爸爸,对吧?”

“好像没有。”

“它爸爸在更远的地方捉虫。”

我笑了:“应该给它画上舌头。”我指了指那只侧面青蛙。

“不对啊,斯诺……”我翻出幼儿园的信息群。“你们的作业是‘画一画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她指向两只青蛙。“蝌蚪和它的爸爸妈妈。”

“这作业的意思是你自己的爸爸妈妈。”

“喏,这是我的爸爸、这是我的妈妈、这是我。”她很满意自己的比喻,迭起咯咯笑响。

“就这样告诉老师吧!”


“下雨了。”

“你打开窗子看一看嘛!”因我只向着窗子侧了侧头,激发了她的严求,紧紧催促。

窗外风啸声紧凑,雨瀑织就的巨幅幕布随风翻斜,来不及检讨感官迟钝,疾风趁势卷入,画纸被这阵急骤掀趔,滑入书桌与墙壁间的夹缝。雨滴子敲撞玻璃,混溅在我匆忙闭窗的手臂上。

“画——!”

“我来捡!”

灯光无法折入夹缝,我探入座椅的放位间。

斯诺打开台灯移向缝隙。

“叔叔,能看到吗?”

连接台灯底座的电线晃动起来,摩挲着我的手背,这是斯诺再次传递信号。我借着触觉,往前摸索,线段忽晃忽晃地抽动,她又加了力。

“看到了。你不要再乱动电线,不安全!”

电线不再大幅甩动,仅余的力度每每拂回手边,枯萎似的挨贴肌肤。“是什么?”突然的擦触刮过肌肤,再一回,啄击而来——它有棱角。

递出画纸,我仔细去卡绊那不知谓的物件,电线被牵动,但是不能取得,它仍然模糊;我抽身出来,挪动书桌。

缝隙变得开阔,露现一件信封样的轮廓。我捏了捏那四四方方、满落灰尘的信封。它被细线扎缚在电线身上,显然不是一般的遗失物。灰粒弹起,我解开系住它命运的捆索。


展开信纸,正中央是一行醒目的密集划痕,内容彻底涂销;只一句“还是祝你生日快乐!”是唯有的,落在右侧下方,句子下面,则是数字“6.9”,至此结束。

“‘6.9’,是被掩过身份的这位‘隐形人’的生日,还是仅为这封留言的写就日期?”

唐沂!这是唐沂的生日!

柳子熙第一次展示照片时,熟悉的脸。偏就记起那一回。

岁月到底是抵消了一些浮往,名为“发生”的玩意儿,早早衰弱,在这之中,命运先将人扼舍了。彼时所惑的,其实质是智性上的一次谬识生出的无根基的、受诱惑的偏爱的倾向心罢了。

“已经很久了啊!”

久积的尘屑轻扩开来,斯诺连连喷嚏。送回信纸,留出一端不能对称的侧角。

信封中保存了两张信纸。

第二张信纸遭遇一致的命运——“考上……去……城”“临……大学……对……”“像……高……学……”“……活……报……”“再不……生……的……漏点……”......句体丧失,牺牲的文字被更尖刻的划痕紧覆,利器似的;零落可识的碎片,蛰伏到今天,恍若最终的一把残旧无力的报复。

“又竞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这里?”

斯诺绕过我,拾起挪动书桌时颤落的蜡笔。

我打开底端的抽屉,将信封置压在一叠应用纸张下。

“还要再等一会儿。上次睡午觉前也像这样下雨,老师说等我们醒来一定会停。落雨的时长比我们午睡的时间少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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