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竞在南站口等我,嘴角似笑非笑的。他回G市的情形,半数以上同工作相联。上次相聚,是在父亲的丧礼,目睹了他与阿青的争执,那番狼狈之后便到了今日。他抓过我肩上的背包,问起毕业的事情。
“你方才瞧着我,本以为会被你戏弄两句。”
“毕业和回家,不都是好事么?真正长大了。”
“长大了”这类长辈式腔调,脱口过频,也难免瘪泛干索,何况由年轻人启用。倘使他当真戏耍上几句话,我会立刻反唇驳侃,还是一个拳头捶他回去?
“希望遭到戏弄,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若是你那样同我打招呼,戏耍我,我会……!”终究,动作比语言快一步,拳头已经抵在他的肩头。
哥哥不许我开车,我没有坚持。
又竞递来一罐啤酒。
“现在喝酒会吃不下午饭的。”
我没有与又竞一同把酒的记忆,在我的体念里,他的成长总要快我许多,我始终与他相距遥遥。作为长兄,在那漫长的榜样式、不得已的克己的时间里,是否产生过分的刻意体会我不得而知,但是,带着尊严步入那不与孩子同流合污的新世界所产生的距离,及其内敛的身体约束,经过周围人群的流转,被纳为道德性。他们赞赏这种孤独的价值。种种,我只是一个幼弟,非我大哥哥世界里的少年人。
我还是接过了啤酒。
“这间屋子,很久没有人用了。”
“若是你婚后没有搬出去,不就......”
“屋子没什么变化,但是被彻底抛弃了。我俩。”
“我早早跟它计较清了,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它是被你抛弃。”
又竞没有反驳,伸出一只手把玩书桌上的台灯灯控。
“还能用。”
“或许妈妈换过灯管。”
他反复按了几次之后戛然而止,发怔似的坐着。
“哥?”
他回过神,从凝思的眼底抽离。
“前几天,青嫂来过我们学校。
听我叙述阿青的事情,他没有提问,从前的憎恶安详了。不是忍耐,是真实的安详。静谧之下叫人猜觉。即使他开口有所表示,也不会使我震惊,又竞的心事,在年月的累积中折腾出了感觉的长度。一只手就抚在那里,不招摇。
母亲做了几样菜权当庆祝我毕业回归。斯诺羞怯地绕在她奶奶的身旁。关于斯诺住在奶奶家,母亲只简单解释阿青新换了工作及近日的劳务程度。
“上次谁请你喝奶茶的?”我佯装严肃,对小家伙的“态度”抗议。
“上次也有妈妈呢。”“爸爸,你可以把我的芭比娃娃拿到奶奶家吗?它落在家里了。上次拜托妈妈,但是她忘了。现在,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
“新买一个给你好吗?”又竞提出其他方案。
“好是好,可是我也喜欢这个。”
“好。会带给你。”
“哥,你什么时候回C市?”
“可能会在S市多待几日。”
“嚯!派给你的工作不限期吗?”模糊的时间,似乎又竞真有一个悠哉的任务。
“哎呀,爸爸,我让你帮我拿娃娃会耽误你的工作吗?”
又竞拍拍女儿的脑袋,笑道:“不会。”
母亲的状态很好,斯诺同她一起,往日的生活习惯遭遇变动,但也相应地加持动力,我不需要去扮演一个有力气的儿子,托住他经历大恸后的母亲。半个月后,我找到落脚的社区,是高中同学介绍的,水费免缴。在外读书的几年使我倾向独居。返回家乡,同曾经的生活状态切割成为当务之急。我一直没有见到阿青,斯诺说“好几天没有见过妈妈”并非是小孩子的朦胧表达。
“空中幻城”是S市的标志之一,与BR股份的超级商城毗邻,门头的名标同正门一样的广阔。夜晚,名标和巨大的白色擎柱在灯控的操纵下映耀着气派的光辉。
镶连地下超市在内,BR的超级商城统共三层。超市内的主卖场经营区变化不大,从它落成时,陈列堆置,便如是结构,只围廓的精品店分区稍有扩张。某个假期,我也像许多兼职学生一样,作为理货员背念超市规则,经管理人员批准入店、给换工装,与它关联一时。我不禁想,这座城市,经过许多的机遇发展,处处都有绚然的变革,BR这座小王国,却几式少动。
夏天,人们的逸致集中在晚上,尽管超市临近闭店,仍嘈嚷声不断。我的身后,聊天的声音追紧,不晓得从哪个拐角起,串进心窝,像故意要人听着似的。对这间超市的了然,已经细致到人的声音吗?这声音,仿佛同它过活过一次又一次的日子那样寻常。“可亲的经验”流入更深的人群,方才,清晰方向的声音源头,也成为一片嘈杂中的弱小声点。
我买了食品,塑料袋将手掌勒出紫痕,通过双手互换来均衡提拉、减弱负担,懊恼没有从母亲那里带出购物专用袋子。电梯口增设了玩具区,一个男孩拿着模型枪对着父亲比划,母亲回头嘱话。我的注意力回到小橱窗,里面是些机器猫、兔八哥、米老鼠、皮卡丘等卡通玩偶和几款大眼睛的洋娃娃。斯诺请求又竞为她带回娃娃,直到我离开,又竞也没有再回去。
夜晚的气温低了许多,但伏天的燥郁不会消离。我瞥了眼天空,很小的时候尚有星星可见,现在只剩下黑,剩下夜。
二
浓郁的热潮,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空调定了时,已经停止制冷,不论是空调还是风扇,我都没有彻夜使用的习惯,设备的作用仅限于改善周身气流,人们却相信这是对抗自然取得胜利的果效,在生命类接受天性自然作用的前提下,循环和流动本体只是运动合理的物理力,活动的利弊仍然是生力相当直接的因联力量。自然与身体,中间衔合的物理样规则,但也无逆行的必要。冷暖温凉不是恶物,反倒拂逆夏日出汗的规律,恐怕对身体造成损害。
睡意没那么浓烈了。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去洗浴间。
我慌忙躲向自己的房间。偏僻的距离,增添一层不安。慌张中按下走廊的开关,霎时一隅通明。方才,我没有打开客厅的灯控,哪怕只是走廊的灯控,所以才没能察觉到浴室有人?
不。是她。因为她只打开洗浴器一角的灯控,光亮有限,我才不能察觉!
关掉按下的开关,脸畔阵阵燥热。
洗浴间的淋浴声,没持续多久便消失了。被丈夫之外的男人看到裸露的身体,却因“无意”而无法追究事关女性庄重的贞洁尊严,这一傲慢的成功,全因正树立着的皮骨还不足以匡正、确立一套本理,不过消受一句轻浅的歉言而已。
她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次日,我早早起身。
“阿青与又竞,当真是毫不敏感。斯诺在你毕业回家前被她送过来……又竞原本就对斯诺理会得少,偏偏女儿病了,他也一同地寻不到。”
“或许已经回了C市。”
昨天回家,斯诺无精打采地窝在沙发里,母亲叙说了情况。孩子病了,幼儿园的老师联系了这阵子负责孩子生活的奶奶。联系阿青与又竞统统失败后,母亲留下语音信息。听着接通的音屏只有自己的声音徒徒放响,母亲不再等待。我成了母亲的助手。预约、开车、抱孩子、询诊……幸而斯诺不严重,只拿了一些药。母亲本来叫我晚饭后回去,我留了下来,若是晚上再有不妙,出力气的事情我总可以代劳。
“斯诺好些了吗?晚上睡得太沉,您也就容我那么睡着。”我知道斯诺是安稳渡过的。
“早上精神好多了,再养两天就送回幼儿园。”“你的租房安排妥了吗?”母亲一直将我视为“拯救”斯诺的合力,早晨缓和下来,问起我的情况。
“只需要准备自己的用品,并不难。”
“你吃那个,我给斯诺准备一点。”餐桌上有母亲买来的煎饼、豆浆和肉夹馍。旁边留有字条:“妈妈,实在抱歉,很晚看到留言,给你添了麻烦。斯诺的生活费用也放在这里。再次抱歉。”
我捏起字条和现金交给母亲。母亲将字条对折,放在一边,或许看过了。我撕掉,丢进垃圾桶。
“妈妈来过了。”早饭时,斯诺摆弄着她的小勺子。
“什么时候?”母亲问道。
“不知道。反正就是看见了。我睁开眼睛就看到她,还跟我说了话。奶奶睡着了,妈妈不让我吵到奶奶。而且妈妈的脸破了呢。”
“什么……破了?”我一头雾水。
“是早上之前回来过吗?”
我没有附和母亲的疑问。我知道她是回来过的。早于黎明前。昨晚我醒来的那个时间,正值漆墨沉夜。大夜里回到婆家,潜入婆婆的卧室看孩子,至少该待到清晨跟家里人打声招呼……我撂下手里的煎饼。
三
回到租居,昨晚那一幕映返脑海。在妈妈家、公交车上、用餐时、走路时……隐秘的羞耻细腻地漫溢,情绪被不能明言的私密控据,自查使我不自在。幸而她迅速转过身体,我没有犯下更重的眼孽。
几日后,我再次在母亲家遇到阿青。问候完,她便待在母亲的房间陪伴斯诺,预想的尴尬,没有发生。
我同几个同学发讯息,界面跳出柳子熙的对话框。
“你的娃娃就在妈妈的包里。妈妈可以直接带走!”
不晓得母女何故不快,斯诺已经呜呜哇哇地跑到客厅。
“我数数啦!”“一、二……”
我走向客厅,看到她愠怒的脸。
“斯诺怎么啦?”
“别理她!”“又祈,你最近怎么样?一直没……”
“刚找到住房,需用品补给中。”我不是有意打断她。
“若是有我能搭上手的,一定要开口。”
“青嫂最近很忙吧。”
“从S市回来,就换了工作,是忙了些。”
想到方才同柳子熙聊天,仅留下一个开头的内容。
——“我们要回G市了!”
“我们”都是谁?
餐间,阿青应着母亲,盘算着带斯诺回家的时间。一餐饭的时间,尽是安静。只有毫无用餐概念的小孩子,早早地跑去客厅,拿着遥控拨弄电视屏,音量被她调得很大。我东拉西扯地跟斯诺聊动画片,她并没有观看动画的欲望,吸引孩子的,是被放任的自由以及任意选择的乐趣。
冲洗碗碟时,电话响了。是柳子熙。
“你要回来吗?你说的‘我们’都是谁?”
“唐姐。我的老板姓唐,叫唐沂。”
“你们要把公司搬回G市?”
“你真不懂。哪有随意‘搬’公司的道理。”柳子熙继续解释,“那家传媒公司,一直同唐姐合作,今年那公司将承办赛事的范围开拓到G市,唐姐作为合作方,这次会一道回去的。”
“我以为你是回来落脚的。”
“但愿唐姐故地重游,牵起感怀之心。”
柳子熙的腔调坦荡荡的悦耳。
“噢!我正要说的……唐沂,也是咱们G市的!八九年前去了S市。”
柳子熙述说着我不知道的事情,时不时插入自己的解读。
“你的好兴致,让人以为破译了重要的机密。”
“当然不至于……”
阿青提了两个秽物袋在梯厢前站定,为不得不听到通讯歉意地点了点头。电梯驻下,我编扯了借口,从她手里抢过秽物袋子。
她站在余出我几厘米的前侧方,这个角度,很轻易的瞥见她的侧脸,眉尾下方,有一处痕迹。
“妈妈的脸破了。”
我恍然。
“不小心磕到的。”阿青触了触眼角下的血痂。
“看来带彩千古事,也不必总责怪小孩子了。”
“你的那位同学,现在怎么样?”她咬了咬嘴唇,问起柳子熙。
“马上要回G市。”“青嫂在做什么工作?”
“跑业务。代厂家与超市或一些个体经营做对接。”
“要去到超市吗?”
“对。”
我兀然忆起超市里紧随的声音。电梯到底,阿青先迈出。
我没有即刻投掷秽物,目光随着她的步子移行,缓下几步,她的背影纳入我的眼睛。
“差点忘记!”阿青开始摸索挎在肩上的包。“这个拿给斯诺。”
正是斯诺拜托又竞带给她的娃娃。
“斯诺在找娃娃。又竞答应带给她……”是又竞嘱咐了阿青吗?
“他本来拿了娃娃的,忘记带走。我也疏忽了,结果拖到今天。”
四
柳子熙拖着行李从南车站穿梭出外口。多年前,就读G市同一所高中时,我们各为人中一粟,彼不干此;离乡而外后,互相察知,续出情谊。世缘是玄机。
母校中学附近的快餐厅,在学生中间受到十分的偏爱。我挑了偏僻的位置等她。太阳将世界烤的白花花的,女人们戴着宽沿草帽,遮住手臂,薄纱裹住多半张面孔,在灼烈的温度下行进。柳子熙大约晒黑了吧。
柳子熙十几分钟后出现,瞧见我,招起手来。宽大的格子衫簌簌摆动。肩骨处的衣料楞痕清显,迎面瞧着,骨削身薄。一只手抱着笔记本。
“我以为短期内不会见到你。”
“你挺盼望跟我见面呢。”
前车之鉴,我断想柳子熙一定是擅长偷换概念、举一反三的。
“高中毕业就再没来过这边。再回来这儿,原先不认识的校友都是老朋友了。”待我点了几样食品落座,她感慨似的。“以前竟然不认识呢!”
我以为在她心里,我是挺无趣的人,与我结识过早,倒也算不得一件必要的事情。
“不过若是换回高中,许着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将脸和名字对个号。毕竟那时候……”
我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
柳子熙打开携身的笔记本,在密密麻麻的文件夹里精准地找到目标文件,讲解毕业尔后的工作。
“你说过,这次回来是为了配合合作方?”
“是理由之一。”
“……”
“唐沂,我提过她的事,还记得吧?”
记得。
“本来以为她回G市,只因为跟传媒公司的合作关系,还调侃了……”柳子熙笑起来。她对老板的好感,沾浮着纯洁的稚气。
“那么,你老板的业务搬回G市了?”我随口扯道。
“目前同Z州的工厂交涉中。亲自去谈过。”柳子熙没有像上次那样否定,若有所想地轻轻点头,却也不能视作表示承认,她随着这一节奏变得沉寂,回复了这句全无头尾的话。
若是成行,即使办公重地不会发生转移,也免不了同家乡建立实地上的业务往来。或许,她的老板因为自己G市人的身份才实施了这份筹谋。尽管更加具体的,柳子熙没有了解更多,但仅是这“一知半解”,引释出真挚的懊悔似的情感。
“姐总会打发我去台前观察穿着服装的孩子们,记录经由我们供应的服装在舞台上的动静态效果。现在来看,确实有其他规划呢。”
“这些心理文案不告诉你,你不会知道啊。几个笼统的吩咐,范围内的猜测都可以产生合理逻辑。”我安慰道。因为柳子熙淋露出的丝弱的落寞,于仿佛尽力泛淡的表达中,正交汇出一股遗憾的哀流。
是一张唐沂的照片。柳子熙说,这张不是手机拍摄的。
相中人端正和雅,那张安详的面孔,惑住眼睛。我心潮涌升,被感觉摆布,不信任印在眼睛里的面孔,贪恋那脸谱后面真正的脸。
幻影裂开。轻讶一晃而过。
背景的采光将相中人的线条衬得通透流畅。
是她呢。
我端瞧照片的模样,柳子熙一定有所察觉。
“你的老板,就是一位被某人在高中结下的……”我想到柳子熙方才的话。只是这名叫唐沂的女人,我不知如何定义。
“什么……结下的?”
“我也不知道。”点头之交?朋友?我无法给出再详的解释。
“……你吗?”她又加深了探问的口吻:“结下的……?”
“是我哥哥。”
父亲在时,为了保持夏季空气流通,经常以网门替代正门,这是我不能习惯的。又竞同我一样不适应。若是恰巧我们同在客厅,我总要率先去锁关正门。如今父亲去了,又竞也极少归附这个家,母亲没有使用纱门的习惯。
“你哥的房间闲置好久了,这几晚我们睡在那儿。”斯诺还在母亲这里,阿青没有接走她。
“我跟又竞说,这间屋子被他抛弃了。”
又竞的房间,自他大学离家,便是半弃,些许年里,再没得到利用。又竞早将它抛诸脑后。它终日门卡紧闭。上次同又竞在这里喝酒,它仍然是又竞读书时代的样貌,原封不动的。
“你哥回C市了。”
“噢。”不论他的“假期”多么漫长,总也不过比“个把天数”的再多个几日。
“小丫头,还没起床吗?”我移开窄窄的缝隙探瞧斯诺。
“小叔叔!”斯诺见我,停止正在床上胡乱翻滚的自我嬉戏,霎时拉起毛毯,捂住整个身躯。
我顺势逗趣:“我已经看到咯,你这是赖床呢。”
“没有!没有!我都穿好衣服了。”她扯开毛毯,可身上分明只是睡衣。
“赶紧从床上下来吧!”
“这孩子最近越来越皮。”
“青嫂马上会带走斯诺吧。”“等斯诺跟她妈妈回去,您又要重新适应。”
“把她带出来。”母亲瞧了眼没有动静的房门。
斯诺已经从床上下来,拉开书桌的配椅,椅子被任意地拖开,她伸展着小身子,踮起脚尖,一只手臂匍匐似的贴在桌面,抬起另一只手。
“还不出来?”
“小叔叔,这些书是我爸爸的吗?奶奶说以前爸爸住在这个屋子。”斯诺扭过脸问我,细小的手指在那排列整齐的书册上面划动。
“对啊。”
“这个灯也是爸爸的吗?”
“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都是你爸爸的。”
“灯亮了。”“灯不亮了。”“灯又亮了。”……台灯成了玩具,她嚓嚓点击灯控。又竞也曾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台灯的灯控,女儿同他,总还是像的。
“会坏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