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夏天,我收到阿青的来信。
“你的信呢……你见过道路边儿还有投递站吗?”小邱把信交给我,信件带给他莫大的疑问。
这正是写与我的。
又祈,好吗。
辗转到今日,真快。
妈妈的身体有好转的迹象,终于在经历了秋冬之际反复的沉疴后。她的房间真安静啊,我守着病恹恹的人,睡了三个又第四个季节;我与母亲,很久无从这般近距离地亲近了。而这间屋子,就在去年,我还感到恐惧。那时候我望着妈妈,经常听见有细小的声音在这空间里巡梭,那是生命的斑点吧,以生命的规律,精细地运动,像每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次次的抽离,不过是对自然之法的自在演寻。我竟是如此的笨拙。无能为力地恨过几遍后,我屈了身。
刚离开家乡时我还很年轻,不晓得该怎样打点自己才好——“使自己看上去像某一回事儿。”就可以。拾了第一份工作,置身场地的人们对搬挪权利多怀有热切,他们的眼角游逸的癫狂气,正趋向唇口、漫入喉咙、最后撇下诨话,以图实现妄想。他们会死于且下的狰狞。总会有一次。
我遵仰权利的威严。也断定权利的法则与正当性由于不被人群拒绝的弱点正受到反复挫辱,由于庸格群体的低下欲、臆淫式,使权信沾染了病态上的弱性与进一步的污溃危机。不能分辨,是他们的罪过;待回拢时又换一副面孔,一张张填满渴望的脸,袒露对探味他人的渴求。
他们不会尝到甘美的权利滋味了。
这是我离开家乡,第一次接触到生存上的不适。
有了头遭儿的一知半解,我就要避开诸般不必要的事情,我开始隐瞒自己,掺饰事实。我相信出于自我保护的谎言是正义的,它不能够受到谴责。(我很少思考这一问题,即、擅自认知这回事是背弃高尚的。这样的时刻人免不了变得纡贱。如果我们拥有不低于他人的骄傲的同时,也能理解节制,慎重对待,那么就能够更聪明的度过吧。)不存蓄针对别人的危险,我就该是堂堂正正的。
另一方面,将“自身”投诸,仍可以见到,混掺了渣滓的玩意儿并不会因为予以用途而抵消其中的伪劣。比如,我们对于赖以果腹的食品的想念,掺就着大量的机能性。(我们热衷此道。逐步建立起今日老生常谈的口吻,发表一些关于动机的遐想海论。那样的姿态,因为浮流的邪气让人怀疑;怀疑他们洞解背后的指使力;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卑流的情趣,同时也反过来小小地取悦了“利用”本身。)这样,原初的力量一次次地统领全部精神。于是,咒骂生产渣滓食物的商家,又一边吞下去食品,最后变成这样一件事:硌牙磨肠的诅怨仅是条件化了观望他人时的奇特反射,这般矛盾充满了关乎性情的展演,成为奇怪的现场。即使是如此惯性,像这样,这之中有一部分被获悉,但是对于其扭曲与随之而来的官能反射的荒谬程度仍是难以预测的。因此,还要怀疑用于自我的作为吗?
内心畅快,保守了自己,便对了。我为自己拓出栖息地,接受了慰藉。
又竞不似我这般,他一边奔碌于毕业前的杂绪,一边沉沦于同我的往来。
“我有浓重的药浴味道。”
然后,我利用了那心的源头。
一个女人让另一个年轻人衰灭了。他散涣、随意,周身弥漫着不连贯的恐慌……他失去了逻辑,不啻为一具失灵、听凭粗碎情绪摆弄的错乱能控。又竞衰灭了。我看着他溃败。我不见得是他心灵风暴的原始介物,但我是其一干系者。我曾听到他的呼吸,哭泣般的。我试图听得真切,证明它并非是缺乏证据的幻意,它不是我的心理臆用;是我本就知道的衰灭。避开人耳的残息声,这一精神末路的苍白。若是他面对我,叫我偿负罪责?
我是又竞精神结局的一部分。
又竞饱尝精神引致的结局。
有一注凌进的激流冒跃于脑海,滋渍着犀利的水舌,这支水力昭示我判断力的劲盛。而赦免式之诛戮便可达到这股力量所呈予的至高。
我只消反复体谅他。
上一次,他回来拿斯诺的玩具——这个房子只有我和斯诺生活。
少有的,他不再是一副毁坏的扭曲面容。我以为是错觉。
很快,我信了暂有的事实。
“斯诺在妈妈那边。”
“要适应工作,暂时将斯诺送去妈妈那里。”
“孩子要我把娃娃带给她。”
“啊……”
“分开吧。”
他突然说。
与我结合的影响在这时间里得到短暂消退。
我回忆与又竞走向婚姻的过程。我要抓住他,只是下了这决心。
“你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见我不说话,他激动起来。“是我方方面面的错误。我尤其蠢。唯一做好的,就是从未间断的否定!”“药浴不能铲除根疾,也没关系……只要我的外表仍然规整,人们就不会曲解我的健康;我从来不认为浸在药水中可以救命,非但无效,反使人确认这是借病由染上的味道……病、病,假托生理状态,可耻地掩藏荒废。我承认我的荒废。甩进药水里,被宣布虚弱,依靠药将就着半生吧!我以为我要这样度过……因为我所做的事情,全部走向相反的途路,怎么会……”他紧握住我肩膀的双手传来细微颤动。
“或许我还是会输,但是眼下……我的心、我的思想,都不接受邋里邋遢的傻瓜!为了思想,我也要阻止发生让人曲解我的健康的事情!”“你同意吧!你必须……”
“又竞是个懦弱的孩子。”
耳蜗漾起音波。是母亲。
当年母亲找到我,不例外地就将来做许多预测言说,你想的到的。“我儿子很痛苦”,单凭这一母亲眼见的事情,就不可能使她在意我。母亲的焦虑、女人的心思、长辈的骄傲使她不能窥见携了深玄意志、一望无尽的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心。
“又竞是个懦弱的孩子。”会面的末尾,母亲对我说。这句结果的赠语,承认被拒绝的真相,降罪于她儿子的人生。
——母亲放弃了。
她败于与我的斗争。
既是斗争,那么我们约莫有同种的心灵轨迹吧,那样,她败了,也将是协凶。
秘密从看不见的血骨、灵络中被挖掘。
我肩头的双手更剧烈颤动……
他离开了。
我想起阿青送回娃娃前,遇见她的大夜;又竞也曾来找我,提起离婚的事情。稍后一程的命运,业已拉开以被颠覆而告终的抗讼的垂幕。
我继续往下看。
……
同他平平展展地说几句话,怎样都行……作为相识有上片刻的容许就可以。现在,每当我这样期念,就不能否认自己的“坏”。又祈,那绝不止于此刻对一个人背负的假惺惺的债责,它能够兜售给任何可得见之人,以道德名义!我与又竞这程,是逐渐将良心推诿的。
那些为防范共同的合作人而释出的行为底线,无形的人类心索,约束全社会的共理!终究我是义理的漏鱼,没能与人群存有契约。(鉴于私有形式产生后,其脉延的究极原因是维护其形式上、包括与其形式接近的所有同类质的利益而展开的主导;“我”于从属中分解、弱化,成为生命个体被动的产物;如此,压制、打击不配合的同类成了首当其冲的生存之迫。共通的哲学,饶是免不了细碎的斗争。)
后来的些些总总,我创造了一部分危情,它们原是来自严肃的根部意识,籍就这一设想,我完成了投合自身的、知识的初浅施作,在又竞身上,促进了新的瘾欲的发生。很狡猾吧,是不是?能源的认识、实现,由此裁定的生的样式的意义,说到底,它首发于生的敏感,本能大于知识,这样去归咎,更合适。
邻居送来了几粒花种,有趣的是,他也叫不上名字;我查了有关种植的资料,将它们植入土壤。我对植物,也是一窍不通啊!也没有兴致。待几个月后,由它们的生长向我揭示答案吧。
讨论何为事实,不那么重要了,但还是希望有一天,我得以暂且的解脱。
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