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联的俄文名字叫娜杰日塔·彼得罗芙娜·巴雷宾。按照她们的惯例,家人都称呼她为“娜佳”,翻译成汉语是“希望”的意思。
娜佳的爷爷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巴雷宾,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御用画师,曾师从于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作者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1890-1891年,亚历山大三世派尼古拉二世出国旅行,巴雷宾是随行成员之一。访问团经过希腊、埃及、印度和日本,然后到了中国。此次中国之行尼古拉二世同他的手下可说是各有所获。尼古拉二世看到了千疮百孔的满清政权以及其治下兵惫民疲的社会现状,下决心要抓住机会从中国捞点油水;巴雷宾等则趁机结交了一些中国官员,当时为的是获取更多的有关清政府的军事情报,而后来这些中国官员则无心插柳地成为了巴雷宾等人在中国避难的援助人。
当时的沙俄其实已经不再辉煌了。要提起沙俄的辉煌,最远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结束之时。1453年5月29日,曾经辉煌一时的拜占庭帝国被奥斯曼帝国灭亡,帝国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英勇战死。他的两个弟弟,一个臣服于奥斯曼帝国,另一个带着两个儿子和女儿索菲娅·帕列奥洛格逃到罗马。后来,这两儿一女在其父死后被罗马教皇抚养成人。当时的罗马政治家们为了借助俄罗斯的军事力量抵御奥斯曼土耳其人,便用联姻的方式将索菲娅许配给了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索菲娅由此佩戴着拜占庭帝国威严的双头鹰徽记来到了俄罗斯。索菲娅协助夫君伊凡三世把俄罗斯的土地基本上联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疆域辽阔的统一的国家。
1547年,被史学家称为“恐怖伊凡”的伊凡四世自称“沙皇”,定都莫斯科。此时沙俄的国土面积大约为280万平方公里。伊凡四世在任期间,相继吞并了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大诺盖汗国、巴什基尔亚和西伯利亚汗国。随后,他又粉碎了被称为“奥斯曼帝国之鞭”的克里木汗国政权。伊凡四世离世一百年后,彼得一世登上沙皇宝座。他以一个下士的身份率领一个庞大的使团出国学习西方的文化、科学、工业及行政管理方法,回国后开始大规模的改革。他积极兴办工场,发展贸易,发展文化、教育和科研事业,同时改革军事,建立正规的陆海军,加强封建专制的中央集权制。通过两次对瑞典的战争,沙俄终于夺得了波罗的海出海口。彼得一世离世三十七年后,叶卡捷琳娜二世加冕为王。她三次瓜分波兰,通过对土耳其作战,取得了黑海沿岸地区,随后又吞并了克里米亚汗国。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沙俄版图已经扩大到2200多万平方公里。
1900年,俄国参加八国联军,绞杀中国义和团的反帝爱国斗争,并乘机占据中国东北。尼古拉二世曾给俄国侵略军指示:“我们不能半途而废,我国的军队应在满洲由北向南通过。”随着侵略活动的进行,尼古拉二世的胃口日益膨胀。1903年2月16日,俄国陆军大臣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库罗帕特金在日记中写道:“我们皇上的脑袋中有个宏大的计划:为俄国夺取满洲,把东北并入俄国,还想把西藏并入本国。要夺取波斯,不仅要占博斯普鲁斯,还要占达达尼尔。”这充分地暴露了尼古拉二世的狂妄野心。
作为沙皇的御用画师,伊万诺维奇·巴雷宾随八国联军到了天津。6月11日,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率领八国联军二千多人强占火车,由天津驶往北京。义和团提前在廊坊破坏了铁路,并设下了埋伏。当火车驶至距廊坊站将近五公里时,机车司机预感不对,提前刹车,避免了火车出轨事故的发生。这时,提前在此处埋伏的义和团群众杀了出来,同联军展开了混战。
由于彼此距离过近,八国联军的枪炮未能发挥太大的作用,加上义和团军奋勇厮杀,没用多大一会儿,西摩尔率领的联军就被杀得溃不成军。伊万诺维奇·巴雷宾在部队中被安排跟记者们在一起。交接战猝然开始,保护他们的卫队没有做好充分的防护,这样一来,巴雷宾等一群文职人员很快就被乱军给冲散了。
巴雷宾从乱军中逃出来,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略显破败,街上难见行人踪迹。他见后面并无敌军追赶,这才略微放心。低头一看,右腿被人用刀划了一条二十来公分长的口子,鲜血已染红了半条裤腿。他想:“需得找户人家,先将伤口包扎好,否则血这样流下去是很危险的。”
走了一会儿,巴雷宾看见街旁一个院子中停着一辆马车,槽头两匹红马正在吃草。“看来这家应该有人在家。”想到此处,巴雷宾一瘸一拐地来到了这家门前。
巴雷宾伸手拍打门板。过了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从房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一见巴雷宾身上的血迹,中年男子似乎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没说话,抬手将来人让进了屋中。
这家屋中陈设颇为雅致。青砖铺的地面,一张大会客桌靠墙摆放,桌子两旁各摆一把藤条编的椅子。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宁静致远”四个大字。
中年人一边将巴雷宾让到椅子上坐下,一边喊道:“雪丰,快,打盆温水来!”
话音落地不久,从里屋走出一个小女孩来。只见她年纪不足十岁,白净面皮,头梳两条小辫,上身穿一件大红小衫,下身着一条葱绿色的灯笼裤,足登粉红布鞋,足面上绣着一段梅枝,上面还栖着两只小鸟。女孩双手端着脸盆,盆中盛着半下清水。
中年人将巴雷宾的裤腿卷起,先用清水将他腿上的污血洗干净,然后从桌子的抽屈里取出一个小瓶,旋开瓶盖,朝巴雷宾的伤口上撒了一些白面儿,再用一条长纱布将他受伤的部位紧紧地缠了三周,最后用细线将纱布绑好。雪丰没等大人指使,俯身将脸盆端了出去。
巴雷宾用中国话说了声“谢谢!”站起身,朝着中年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中年人略显诧异,开口问道:“阁下会说中国话?”
“略知一二。”巴雷宾回答得倒是字正腔圆。
“您是哪个国家的?”
“俄国,”巴雷宾一边拣了一个易于被中国人接受的称谓说,一边用手向西一指,“那边!”
“阁下到中国所为何事?”中年人开门见山地问道。
巴雷宾想了想,不知该怎样回答。考虑到自身的处境,他谨慎答道:“我是俄国随军记者团的,负责搜集战场材料,回国后按沙皇要求创作宫廷画。”
中年人听后微微地皱了皱眉,他见巴雷宾的脸色不是很好,便不再多问,而是将他安排到侧厅的床上休息。巴雷宾伤势不轻,加上劳累心惊,躺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天亮。
早晨醒来,雪丰给巴雷宾打来了洗脸水。巴雷宾洗漱完毕,自己在侧厅用过了雪丰给他端来的早饭。感觉腿伤已无大碍,巴雷宾就想与这家主人告辞。他刚想问雪丰她的父亲在哪儿,雪丰却抢先说道:“洋叔叔,我领你看我父亲作画去!”
二人来到会客厅。只见雪丰的父亲正站在桌旁,俯身在一张纸上细细描摹。他见巴雷宾来了,暂且搁下了手中的画笔,开口招呼道:“先生,早上好!”
巴雷宾含笑点头,说道:“昨天承蒙主人照顾,在下深表感谢。不知主人怎样称呼?”
“在下杨云阶。因为读了几年书,乡亲们都叫我‘杨举人’。”
“杨先生这是作的什么画?”巴雷宾指着桌上的画作问。
“噢,在下正要请先生指点品评此画。先生稍待,等我题上两行字,这幅画作就完成了。”说罢,杨云阶提笔在画的左上方写下“踏花归去马蹄香”七个字,随即问道:“先生可知此画来历?”
巴雷宾向画上望去,只见画面上绿草茵茵,草中夹杂着几朵野花。画外夕阳西下,正值黄昏时刻。画的主体部分是一个游玩了一天的官人骑着马回归乡里,那马奋蹄急驰,几只蝴蝶追逐着马蹄蹁跹飞舞。
巴雷宾开口笑道:“这幅画的来历我知道。贵国在北宋时期有一位徽宗皇帝,他善画花鸟,而且特别注重构图的立意和意境。贵国有句谚语,叫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官员在举行选拔画家的考试时,常常揣摩圣意,以期能够选到皇帝中意的人才。
“有一次,主考官出了一个命题:‘踏花归去马蹄香’,要求应试者用画作将这句诗的内容表现出来。开始,考生们个个面面相觑,一筹莫展。要知道在画作上表现鲜花的婀娜多姿、艳丽如霞对这些画家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可这无形无状的花香却如何展现?这些考生绞尽脑汁,在‘踏花’二字上大下功夫:有的画了许许多多的花瓣儿,一个人骑着马在花瓣儿上行走,表现出游春的意思;有的则煞费苦心在‘马’字上下功夫,画面上的主体是一位跃马扬鞭的少年,在黄昏疾速归来;有的运思独苦,在‘蹄’字上下功夫,在画面上画了一只大大的马蹄子,特别醒目。只有一位画家独具匠心,他不是单纯着眼于诗句中的个别字、词,而是在全面体会诗句含义的基础上着重表现诗句末尾的‘香’字。他的画面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时刻,一个游玩了一天的官人骑着马回归乡里,马儿疾驰,马蹄高举,几只蝴蝶追逐着马蹄蹁跹飞舞。结果,这位考生的作品拔得了头筹。”
杨云阶听完巴雷宾这一番讲述,顿时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一个外国人对中国的这则轶事如此知悉,而且竟能用汉语流利地讲出来。他将这幅画用双手端起,递到巴雷宾近前,说:“中国还有句古话,叫做‘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壮士。’先生对中国文化如此浸淫,如不弃鄙作,此作当归先生。”
巴雷宾赶忙伸双手相接,随后退身半步,深深一揖,感激地说:“多谢先生见爱,在下不胜感激。我久慕上国文化,尤其垂青贵国宋徽宗的花鸟画和瘦金体书法。不知先生可有收藏此类作品?”
杨云阶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赵佶的真迹远非我辈能够收藏得起。不过,五年前我倒是有幸在古玩市场一睹真容。平日闲时我也常模拟其笔法打发时间。先生如果喜欢,我尽力摹写一幅供先生鉴赏如何?”
巴雷宾很高兴,说道:“正要讨教。”
杨云阶将纸铺好,提起笔来,略一思索,下笔写道:“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杨云阶一气呵成,对着自己的作品看了看,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比较满意,这才搁笔,向巴雷宾笑道:“在下献丑了。赵佶的书法我辈自是望尘莫及,在下恐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巴雷宾凝神观看整幅画作,但见其结体潇洒,笔致劲健,风格颇合评论家所说的“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他虽然对中国书法有些了解,可是对诗词并没有太深的研究,于是开口相询:“杨先生能否将此诗解释给在下听?”
杨云阶回答道:“此诗写的是花朵在夏日的傍晚被夕阳一照所呈现出的如霞似锦、晶莹欲滴的景象。如果逐句翻译,大意是:芳香浓艳的花朵偎依着翠绿的叶子,绚烂得开满庭院。花朵上沾着零星的露珠,娇羞如醉,黄昏的霞光照得它仿佛要融化一般。这样美的景致画家是难以描绘的,只有天地造化才能留下如此鬼斧神工。飞舞的蝴蝶在花丛中迷路了,无奈只得追逐着晚风翩翩起舞。”
“杨先生能否将这幅字也赠予在下?”
“承蒙先生见爱。正欲赠予阁下。”杨云阶一边说,一边将字幅卷成筒状,递给巴雷宾。
巴雷宾回房将杨云阶所赠书画装好,随后从包中找出一幅画作,重新回到正厅,笑着说:“我也有一幅画作赠予先生。”说着将画作在桌上展开。
杨云阶举目向画上凝视,但见画作以宽阔凄凉的大河为背景,天空则是灰色的调子。画面上重叠着密集的人群,一队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的纤夫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被烈日炙烤的焦黄的河岸拉着货船,在酷日下精疲力竭地向前挣扎。他们中有老有少,个个都衣着破烂、面容憔悴。领头的是一位胡须斑白的老者,眼睛深陷,坚毅的面孔透出饱经风霜的智慧,但愁苦的表情依然掩饰不住他对于苦难生活的无奈。走在最后的纤夫低着头、垂着手,麻木地随着队伍向前挪动,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日日苦役般的生活。队伍中还有一个较为突出的形象,是处在队伍中部的一位少年,可以看出他才开始这样的工作不久,皱着眉头,还不太习惯。他直起腰,想用手松一松肩头紧勒的纤绳,因为他毕竟年轻,还不甘心忍受这样的苦楚。其余的纤夫则弯着腰、低着头,似乎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来表现点什么,在他们身上剩下的惟有贫苦、艰难与无奈。
杨云阶不懂俄文,对俄国的国情也不甚了了,于是开口问道:“这幅画是先生所作?”
巴雷宾见自己的画作没有引起杨云阶强烈的共鸣,于是索然答道:“此画首版乃家师所作,这是我于三年前临摹的。”
“这条河可有名字?”杨云阶指着纤夫们身后的大河问道。
“有啊!这是欧洲最长的河流伏尔加河,也是世界上最长的内流河。”
“什么叫‘内流河’?”
“内流河就是最终不汇入海洋的河流,比如说贵国的塔里木河。”
“那么伏尔加河最终流入哪里呢?”
“里海。”
“你不是说内流河不汇入海洋吗?为什么又说流入里海呢?”杨云阶很是不解。
巴雷宾笑着说:“里海并不是海,而是一个湖泊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大的咸水湖。它之所以被称为‘海’,主要是因为它的面积足够大,而且颜色偏向于海水,所以西方人称它为‘海’,中国人在翻译时也译作了‘海’。”
杨云阶脸微微一红,喟然道:“我朝积贫积弱百余年,国人无知得很。我被称作‘举人’,尚且如此无见无识,乡邻百姓何等学识,可想而知呀。”
这时雪丰跑过来,插话道:“爹爹又当着外人谦虚了。前天您还对女儿说您遍阅诸子百家,通晓古今呢!”
杨云阶笑道:“为父也就敢在你面前自诩渊博。哎!诸子百家,难以救国图强啊!”
“西方国家确实要比贵国和我国先进许多,我们有许多地方还是应该向人家学习呀。”
“学习!学习!”杨云阶略微沮丧地重复了两声,“我大清向洋人学习了三十年,可还是被日本打得一败涂地呀!”
巴雷宾微微点了点头,道:“我们俄国如今也是矛盾重重。农奴制被废除了,可是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有人要效仿英国的资本主义,有人要搞马克思那一套。哎!真不知出路在哪儿呀!”
雪丰插话道:“出路就在我们少年身上。任公先生不是说‘少年人如朝阳’吗?我就是朝阳,能照亮大路!”
巴雷宾竖起姆指,笑道:“令嫒报复不小啊!”
杨云阶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欣慰地道:“不是我当着先生自夸,小女倒是有些见识。去年她就向我提出要向男孩一样到学堂上学,还缠着我把脚放开了。她说‘不放足无以走四方,不求学无以知天下。’这不,现在她已能将《论语》倒背如流了。”
“你叫杨雪丰?”巴雷宾俯下身来笑着问雪丰。
“我姓杨,名崇瑞,字雪丰。”雪丰的声音很清脆。
“好样的!”巴雷宾由衷地夸赞道,“虎父无犬女呀!令嫒如此年纪就有超人之识,将来必定清于老凤呀!”
二人谈得尽兴,不觉已至午间。杨云阶备下几道小菜款待客人。巴雷宾自觉伤势已无大碍,用完饭后便向杨氏父女告辞。
巴雷宾回到八国联军驻军地,后于8月14日随联军攻进了北京。次日清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惶出逃。
早在七月中旬,沙俄还在中国东北制造了海兰泡惨案,导致五千多名中国人被杀。海兰泡就是如今俄罗斯阿穆尔州的首府,是俄远东第三大城市。与此同时,沙俄军队还强占了江东六十四屯,他们将手无寸铁的中国人驱赶到一间大木屋中,然后浇上汽油,将这些中国人活活烧死。之后他们又对江东六十四屯进行了地毯式搜捕,并将那些侥幸逃过一难的中国人驱赶到黑龙江中淹死。库页岛、海参崴等地的中国人也都在同时遭遇了沙俄军队的杀戮。据不完全统计,被杀死的中国人达20多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