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江陵府,云沙静眇然。
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
水有远湖树,人今何处船。
青山各在眼,却望峡中天。
此诗乃唐代大诗人杜甫所作。诗中的白鱼是指翘嘴白,乃淡水鱼中的贵族,体形细长,侧扁,呈柳叶形。头背面平直,头后背部隆起,眼大而圆,鳞小,前部略向上弯。体背为浅棕色,体侧则为银灰色。此鱼在长江中游俗称“翘白”,在长江下游被称作“白鱼”,在兴凯湖中则被称为“湄沱之鲫”,因为兴凯湖在唐代被称作“湄沱湖”。直至现在,临近兴凯湖的密山市还有一种地产白酒命名为“湄沱”。
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签订后,兴凯湖成为了中俄界湖。北面三分之一的面积是中国的,南部则归俄罗斯所有。昔日的湄沱之鲫在当代人的口中被称作“兴凯湖大白鱼”。因其肉质鲜美,价格一直不菲。1958年,王震将军在此开发北大荒,率领军民建设国营农场。因为王震将军偏爱大白鱼的美味,自此之后,鱼的价格一涨千丈。生活在大湖附近的居民受利益驱动,捕捞过度,导致大白鱼渐渐地向俄罗斯那边迁徙。俄罗斯百姓知道中国人对大白鱼的偏爱,他们一网上来,别的鱼统统放湖还生,只留下大白鱼以高价卖给中国商人。
俄罗斯靠近兴凯湖的地区属于滨海边疆区兴凯区,区政府所在地是卡缅雷巴洛夫。区内土地辽阔,人烟稀少。时逢夏季,像中国境内那样连片耕地被绿油油的农作物覆盖的景象并不常见。俄罗斯百姓不善稼穑且容易知足,他们大多在自家住屋前后的菜园内种点时令蔬菜自给自足,再养上一两头奶牛,闲时打点零工即能度日,故而区内大片土地长年荒芜。
费德尔·杜巴文卡是希望农艺化学有限公司的经理。他的公司有一个下属农庄,耕地面积能有二百公顷。去年,经过老朋友伊凡·尼古拉耶维奇的介绍,他同中国的齐骋经贸公司签订了在自己农庄合作种植二十公顷大头菜的合同。昨天,中方来电话告诉他,劳务团今天过境,让他准备车到口岸去迎接一下。
司机谢尔盖前一天就接到了命令,费德尔安排他到口岸图里洛格去迎接中国工人。今天谢尔盖早早起来,将车开到河边,里里外外冲洗得干干净净,他准备给外国友人留个好印象。
谢尔盖的车到达口岸时,过境班车还没有到。他向工作人员一打听,班车再过一小时左右才能到。他怕中国工人通关后找不到他,所以没敢远走。他将车熄了火,摘下帽子盖在脸上,斜靠在座位上打起盹来。
十八世纪末期,中国居民与俄国居民就有民间贸易往来。十九世纪初期,两地人口逐渐增多,到1930年贸易开始兴隆。每天有上百辆畜力车、爬犁运输大豆、豆油、白酒等农副产品换取海盐、布匹、煤油、火柴等日用品、小农具。1939年日本入侵密山,实行边境封锁,双方贸易从此中断。1945年东北解放后,于1946年开展了中苏边境地区政府间的贸易,到1947年边贸由国贸所代替,货物由绥芬河口岸办理。
1988年,国务院批准设立密山为一类对俄陆路客货口岸,于1992年4月起定期开放。时至今日,口岸已运营25年之久了。相比于绥芬河、黑河等口岸,选择从此处过境的旅客并不多,所以每天只有一次班车。
谢尔盖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有人敲他的车门。原来中方劳务团的工人们已经都顺利通关了。过来敲谢尔盖车门的正是劳务团的翻译于军。他同谢尔盖互相作了自我介绍。原来中国翻译为了同俄罗斯人沟通方便,都起个俄文名字,于军的俄文名字叫季玛。
谢尔盖和于军安排工人们依序上了车。于军又按名单清点了一下,连自己在内总共十四人,一位不少。谢尔盖这才发动汽车,向农庄驶去。
这个劳务团的发起人名叫刘华强,先前是在吉林开五金商店的,前些年抓住改革开放的好时机,积累了一些资本。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了,刘华强于是琢磨往国外发展。他听说不少东北人在俄罗斯赚到了大钱,可是苦于没有路子,自己对俄罗斯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所以一直没有动。
刘华强有个同事叫王丹凤,她听说刘华强有去俄罗斯发展的想法,于是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小叔子刘家财。刘家财是做外贸出身的,出于业务上的需要,他经常去黑龙江的一些边境城市,有几个搞对俄边贸的朋友。
贝利市是黑龙江省的一座地级市。贝利市有一家果品公司,在对俄开放初期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这些年果品生意不好做了,原果品公司经理徐飞就考虑转行,但是具体选择哪个行业他一时也没有考虑好。徐飞同刘家财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经刘家财介绍,徐飞同意用自己注册的齐骋经贸公司为刘华强作代理,与俄方签订在俄种植大头菜的合作合同。
劳务团中最引人注目的就要属徐飞了。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宽宽的额头闪闪发亮,一看就给人营养过剩的感觉。与发亮的额头遥相互应的是他的肚子:他的腰带扣的是最外面的一个扣眼,裤子被肚子撑得紧紧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每次开门没等人进屋肚子就先进屋了。”
刘华强紧挨着徐飞坐着。他的年纪看起来比徐飞要小上几岁,可是肚子并不比徐飞的小。他的脸稍显黑,留着寸头,健硕的体格与肤色相得益彰。上车后,他一边欣赏沿途的风光,一边时不时地向徐飞和于军询问俄罗斯的风土人情。
劳务团的团长是刘华胜,他是刘华强的亲弟弟。由于刘华强在家中还有别的生意,所以他不能在俄罗斯常驻。这次上来他主要是看看俄方农庄的备耕情况,待和费德尔商量完一些具体事宜后他就准备回国了,那么日常组织生产的具体工作就要由刘华胜来做。
刘华胜在老家没有固定营生,先前曾经在县里的小四轮拖拉机厂当过工人。工厂由于效益不好,三年前大批裁员,刘华胜失去这份赖以生存的工作。下岗后,刘华强帮他买了辆三轮车,刘华胜这几年就在华甸靠开三轮拉货谋生。适逢哥哥要在俄罗斯投资种地,本人又不能长期在国外驻扎,所以刘华胜成为了团长首选。刘华胜来俄第一是帮哥哥的忙,第二是改善一下自家的生活条件,第三是想来这儿看看,看看传说中开放的俄罗斯到底怎样地开放。
刘华胜在拖拉机厂上班时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名叫张德斌。他三年前是同刘华胜一起下的岗。下岗后他一直打散工,没有稳定收入。常言说“酒肉宾朋,柴米夫妻”,家里日子一紧,老婆过得不爽,二人打架的频率日增。张德斌没事时喜欢喝上几两,一喝多了胆就壮了,有几次竟动起手来。老婆一气之下,扔下孩子,拎包走人了。
张德斌守着十二岁的儿子并没灰心,一直在找一份称手的活计。怎奈桦甸地方不大,经济又不发达,活也不那么好找。他听说刘华胜要带人到国外种菜,正缺人手,于是抢先报了名。刘华胜知道他能吃苦,一口答应了下来。
张德斌身旁坐着一个比他年纪略轻的大个儿,黝黑的面庞,留着短髭,剃个板寸,穿着笔挺的西装。他是人群中最善言谈的一位,一会儿叫张德斌看远处山里的蜂箱,一会儿叫刘华胜看路边穿着暴露的美女。他是刘华强的内弟,名叫王金锋,在家也是无所事事,这次他姐夫招人到国外,他当然要磨着姐夫带他来了。刘华强担心他不能吃苦,坚持不到秋天。王金锋起誓发愿,最后二人签了劳务合同,并到公证处作了公证。
王金锋对面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的老实人。自从上车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王金锋等人在车上侃侃而谈,他却面无表情。也不知是由于他在挂念家人,还是对车上人的话题提不起兴趣。其实他的家人也在车上。这个老实人名叫张瑞平,是刘华胜的连襟。这次他是同父亲、母亲一家三口一齐来的。在徐飞同费德尔签订合同时,俄方要求中方要带一名农艺师,也就是农业技术员。刘华强兄弟都不是农民出身,对种地并不是太懂行。于是张瑞平向刘氏兄弟推荐了自己的父亲。老张头儿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在村里每年都在大棚中培育各种秧苗,然后到集市上去卖。当然,本村的和相邻外村的也有不少慕名而去,上门买苗的。老头儿这次本不想出国,因为他在家也不缺吃喝,这么一把年纪了,何苦出这么远的门呢?可是儿子要出国,自己在家也挂念他;再说,这一辈子基本上没离开过老家,最远也就是到过本县的县城,趁此机会见见世面也不亏。想到此处,一家三口就都出来了。
张大婶个儿不高,长着一双粗腿,她总是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一位朴实的中国农村大妈。她在农村劳作了大半辈子,儿子和老伴要出来,她自己在家也放不下心,出来既能照看他们爷俩,同时自己毕竟也能为家里多赚一份收入。只是留下儿媳妇带着孩子在家,她有些挂念。孙子今年上小学三年级了,家里不留人不行。好在儿媳妇的二姐也在同村,有个大事小情还能照顾一下。
车里除了张家老两口儿,还有一对小两口儿。男的叫海军,女的叫海萍。海军是刘华强姨妈的孙子,也就是刘华强的表侄,今年刚刚二十四岁,是这个团中最年轻的男性成员。海军是成手泥瓦将,建筑工地是他的本职岗位。海军没念过几年书,差几天初中毕业就不想去学校了,连初中毕业证都没到手。
海军家的条件不错,并不缺钱。他选择出国主要是想见见世面。他听说他们干活的地方距离海参崴不远。海军在建筑工地务工时曾听工友提起过,说海参崴是临近中国最大的中心城市,那里有无数的金发美女且不说,还有豪华的赌场,有不少中国大款和贪官曾经在那里一掷千金。他还听说,在海参崴吃海鲜很便宜。当刘华强决定要到俄罗斯种菜时,海军那颗年轻冲动的心顿时跳动加速了。刘华强担心他三分钟热血不能坚持到底,于是他也像王金锋一样,同刘华强签订了正式的合同。海萍开始不同意海军出国,后来闺蜜劝她同海军一起去。海萍考虑硬留丈夫在家恐怕很困难,放他自己出去又不放心,于是决定同海军一起出国。
海军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留着平头,也是一幅短髭,上身穿一件黑色夹克衫,双手交叉着放在自己的双腿之间。他操着一口大连口音,只要车中哪个人的言谈他听着不顺耳,他就会插上一句:“你彪啊?”此人是海军的三舅,刘华强称他为三哥。
三哥本名叫方辉,从小喜欢绘画,在故乡的十里八村是最著名的画师。他少年时的理想是考艺术学校。可是由于家里生活困难,没有钱供他上学。方辉十七岁时就到吉林的小作坊作学徒,学习画玻璃画。方辉喜欢画中国山水,可是他的师父不教他这些,而是主攻宗教题材,因为作坊老板早年曾在俄罗斯留学,回国后同那边建立了合作关系,俄罗斯的客户要的都是以东正教文化为创作题材的作品。方辉虽然不喜欢这些洋玩艺,但是禁不住熏陶,天长日久,他渐渐地对俄罗斯的文化艺术有了些许的了解。后来由于俄罗斯经济不景气,作坊老板生意做得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导致关门闭户。
离开玻璃画作坊后,方辉去了大连。他在街头支个摊,展示一些名星的头部铅笔素描,吸引了不少游客。有的游客喜欢某位明星,三十元、五十元一幅买走了现成的画作;有的姑娘对自己的长相颇为自信,便停下来,坐在凳子上作现场模特,方辉用上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头部素描就出炉了。这样一天下来,方辉也能赚上二、三百元。
今年春节回家,方辉听海军念叨起刘华强要去俄罗斯种菜的事。方辉很早就有去俄罗斯看看的想法,一是因为作玻璃画时对俄罗斯有了一些了解,进而心向往之;二是因为看看异国风光可以增进创作,激发埋藏深处的灵感。他之所以长时间以来一直没去,主要是因为自己不懂俄语,一个人去异国他乡心里有些没底。这次同刘华强一起去,团里有翻译,一旦有什么事发生,怎么说也有个照应。他同刘华强商量好了,办护照和签证的钱他自己出,每个月另外支付给刘华强五百元伙食费,劳务团的活不用他干,他活动自由,等秋天农活结束时他随团一起回国。
方辉这些年来一直单身。由于他多年从事艺术创作,在审美上他与普通人不大一样,这就导致他对女伴的选择有些苛刻;再加上他的生活条件一般,并没有太多的积蓄,所以条件差不多的适龄女性也不愿选择他。这次他选择到俄罗斯来采风,也是想看看能否在异乡交点桃花运。
在玻璃画作坊工作时,方辉曾从厂长那里学了几句俄语。这次准备出国之前,他从书店买了一本简易的俄语学习手册,就是那种不用学习俄语字母,用汉字标注接近发音的那种小本子。方辉知道,这样学习俄语是一种笨方法,可是限于条件,想到学校学习正规的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自己年纪这么大了,也未必能学出个子午卯酉。方辉打算先这样记些常用的句型,等到俄罗斯那边再找机会向于军学习学习。所以上车后他就坐在于军的旁边,时不时地向他请教。
于军今年二十六岁,于六年前高中毕业。他的学习成绩一般,好大学没戏,一般院校他又不想报。在家混了两年,一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听说口岸城市绥芬河有不少私立的俄语培训学校,于是打算去绥芬河学二年俄语,然后到俄罗斯找份工作。和家里一商量,父母表示支持他的选择。就这样,于军来到了绥芬河。
此时的绥芬河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繁华。绥芬河在解放前是隶属于东宁县的一个小村子,1975年被国务院批准为省辖计划单列市,1992年被国务院批准为首批沿边开放城市。从那时起,绥芬河人依托固有的中东铁路和国家赋予的好政策,同俄罗斯开启了互通有无的边境贸易。刚开放时,到绥芬河淘金的生意人赚了几年好钱,第一是因为市场刚刚打开,很多规则没有建立,市场空位多,赚钱的机会也就多;第二是因为中俄工业互补性很强,俄罗斯重工业发达,而中国轻工业发达,中俄之间火爆的边境贸易被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形象地称之为“两个大国在交换破烂”。当国门刚打开时,有的俄罗斯游客来到中国,连人民币的面值都搞不清,一些目光短浅、贪图小利的商贩就势欺骗俄罗斯游客,这样难免导致俄罗斯游客逐渐失去了对中国人的信任。
随着市场秩序的逐步建立,各行各业的生意逐渐走向正轨。中国人跨境发旅行团,一些在俄罗斯市场卖服装鞋帽的生意人都办一个月或两个月的旅游护照,因为这样比较方便。比方说今天到绥芬河,向旅行社递交护照,后天就可以随团出国了。接下来,有赴俄种地的,有去往国内发木材的,有去开金矿的……各种生意不一而足。那些年不仅去俄罗斯的中国人赚得盆满钵盈,不少在绥芬河做对俄生意的也都发家致富了。在绥芬河有开建材商店的,有批发服装鞋帽的,有开饭店的,有开牙科诊所的,有开药店的,有开木材加工厂的……当时有一句话很流行:“在绥芬河挣不到钱去哪儿能挣到钱?”
时代能成全一批人,同样,时代也能毁掉一批人。绥芬河刚开放时,正赶上苏联刚刚解体,俄罗斯国内物资极度匮乏,所以当时率先从事边贸生意的中国人赚到了第一桶金。随着俄罗斯国内经济调整,国民生活逐渐恢复,中国商品涌入俄罗斯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样俄罗斯居民的消费层次也就逐渐提高了。新世纪之前,互联网还没有马上普及,商品价格信息不透明,这样就给许多人一个“拼缝”(也叫“对缝”)的机会。这些人利用手中掌握的信息为买家和卖家牵线搭桥,有的从中赚取佣金,有的赚取高额差价。
可是互联网的发展有个拐点。不知从哪一天起,几乎所有的商品信息都变得公开透明了,最精明的商人也寻不到“缝”了。再有,经过二十年的观察和摸索,俄罗斯商人已经知道绥芬河的绝大部分商品都来自中国的广州、义乌等南方城市,绥芬河只是一个中间市场。与其让绥芬河商人坐地挣加价钱,何不直接到南方城市拿货呢?这样一来,实力雄厚的俄罗斯客商纷纷南下,直接到中国南方工厂签单。
绥芬河逐渐变得冷清了。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俄罗斯当年通货膨胀率为13.3%。企业纷纷裁员,百姓购买力下降。这对于绥芬河的生意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在后金融危机时代,虽然中央政府给了绥芬河市许多优惠政策,比如2013年被国务院批复为中国首个卢布使用试点市,2016年被国务院批复为重点开发开放试验区,可是绥芬河的经济依然没有丝毫起色。绥芬河的人口在最高峰时曾达到30万,可是当于军来到这里时,绥芬河市的人口只余下10万左右了。
当绥芬河的经济处在繁荣期时,这里的俄语培训行业也是发展得如火如荼。较有名的培训学校有黑大俄语学院、承旭、曙光、新华、娜杰日达等诸多社会办学力量,这还不算国家公办的职业院校。一些初中或高中毕业的小青年在就业市场上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们来到绥芬河,学点俄语,就业就变得相对容易许多。有在大专班连续学习二年的,毕业后学的好的选择出国作翻译,干上三五年,自己有了经验和资本,就开始自己做生意,有的还做得风生水起。至于那些学得不是那么出色的学生,多数也没有白费父母的学费钱,他们找个对俄商场卖货,边做边学,也能对付个温饱,从而为家里减轻了一份负担。
伴随着经济下滑,市民的就业机会越来越少,青年们学习俄语的热情也大大降低了。当于军来到绥芬河时,这里的俄语培训行业已经十分凋零了。经过一番比较和权衡,于军最终选择了曙光俄语学校。这所学校最初是由一位曾经在俄罗斯留学的老师办的,他的妻子是乌克兰人。前些年绥芬河生意好的时候,学校培养了不少优秀的学员,这夫妻俩的腰包也鼓了起来。这几年俄语培训业变得不好做了,于是夫妻二人决定去外地发展。学校的牌子创出这么多年了,扔了太可惜,幸好有个同行陈校长,对俄语培训行业并未灰心丧气,他花五千元钱将“曙光”这个牌子买了过来,继续干这一行。
于军在新曙光学习了二年俄语。他的老家是东宁的,距离绥芬河很近。于军在初中、高中学的都是俄语,语法基础很好。现在专门学习这一科,加上年龄又好,记忆力强,这两年时间他的词汇量突飞猛进。毕业后,经熟人介绍,他去乌苏里为一个老板在批发市场卖菜。
批菜这个活很是辛苦。乌苏里在地理位置上离东宁很近,可是在时间上却比东宁要早上三个小时。每天天还没亮,于军就得从床上爬起来,跟着一个叫伊凡的俄罗斯司机去菜库进货,然后到市场上去卖。夏天还好说,一到冬天,天短夜长,于军年轻,觉又多,躺在热被窝里真是不愿往起爬。可是为了生活,于军决定一定要坚持下去。
去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于军卖完了菜正要收摊,从旁边的摊铺慢悠悠地踱来三个中国人。其中一人挺着个大肚子,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宽宽的额头闪闪发亮。此人正是徐飞,他领着另外两个中国人来俄罗斯考察市场,想要进口俄罗斯面粉。
中国人在国外相逢,通常要攀谈几句。徐飞见于军挺稳重,在得知他收摊后今天就没什么活了的情况下求他为自己当半天的翻译,因为他要同俄罗斯客户谈面粉购销的事。于军考虑都是中国人,能帮忙就尽量帮帮,所以爽快地答应了徐飞的请求。
于军替徐飞给俄方经理阿尔乔姆打了个电话,约定一小时后双方在乌苏里宾馆的305房间会面。看看还有点时间,几个人决定到咖啡馆休息一会儿。
四个人到咖啡馆坐下,一边品着热饮,一边闲谈。
“徐经理每次同俄方客户谈买卖都是现找翻译吗?”于军略有不解地问。
徐飞脸微微一红,解释说:“我本来在乌苏里有个翻译,是个朝鲜族人,名叫金哲。他是吉林省延边自治州的。金哲没上过几年学,没有在学校学过俄语。七年前他随着一个劳务团来俄罗斯在米哈依洛夫区种地,连续干了二年。在这二年期间,金哲用心学习俄语,学会了不少常用口语。第二年秋天劳务团干完活回国时,金哲没有随团回国,而是留在了俄罗斯。当然,他的证件已经到期了,他不回去就是选择了非法滞留。
“在接下来的五年时间里,金哲在俄罗斯过起了流浪生活。你可以想象他的生活有多么艰难。本来俄语就不是很精通,加之又没有固定的工作,自然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有时遇到警察检查护照,他就塞给警察几个钱,避过一劫。就这样躲躲藏藏,直到现在。去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他。他依附一个俄籍的朝鲜人,名叫亚历山大,是做建材批发生意的。亚历山大虽然是朝鲜人,但是从小生在俄罗斯,长在俄罗斯。俄罗斯不像中国,针对朝鲜族开设了朝鲜族学校。在俄罗斯的朝鲜人绝大部分不懂自己的民族语言,亚历山大就是其中之一。他同中国人有生意往来,无法直接交流,金哲就为他作翻译。
“自从我同金哲认识后,每次来乌苏里我们都要见上一面,坐在一起喝点酒,唠一唠。这次上来我给他打电话,不知为什么没打通。若不是遇到你,今天真的就耽误事了。”
于军苦笑一下,颇有感慨地说:“中国人真是不容易呀!”
几个人正谈得热闹,徐飞忽见窗外人影一闪,随后一个中国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金哲。
一见金哲来到,徐飞高兴得站了起来。他忙同金哲握手,然后逐一地给其余三个人作介绍。
徐飞叫服务员再加一杯咖啡,然后向金哲打听别来之情。
原来金哲前天为亚历山大谈了一笔大单生意。为了表示庆祝,亚历山大带着金哲到河边钓鱼,一边欣赏着夏日的风光,一边喝着啤酒聊天。晚上两个人到烧烤店又喝了不少酒。当金哲回到住处时,已是烂醉如泥了。第二天醒来已是正午了。金哲一摸手机,摸了个空。他起身在屋中各处寻找,手机却不见踪影。他努力回想昨晚的情景,却有一段时间处于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手机扔在了哪里。
金哲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一看屋中没有什么吃的,于是到街上来,看看吃点什么。于军他们喝咖啡的地方处在市中心,金哲平时没事经常来这里闲逛。
于军一看金哲来了,就想向徐飞告辞。徐飞说如果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希望于军能够陪他们一起去谈生意,因为金哲的俄语也不是太好,有时翻译得不太明白。于军一听徐飞这么说,也就点头答应了。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徐飞的两个朋友同阿尔乔姆签订了意向性协议,过几天去参观他的面粉加工厂。
从此以后,徐飞同于军就开始经常来往。徐飞如果有事需要同俄罗斯客户谈,他就会提前同于军约定时间。有时,于军下午没活,他们几个就凑到一起,开车到河边钓鱼,或者找个地方喝酒聊天。
去年年底刘华强在徐飞的帮助下同费德尔签订种地合同后,刘华强就求徐飞帮忙找个翻译。徐飞向刘华强推荐了于军。于军卖菜也有些卖够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吹日晒的,尤其是冬天太辛苦。春节时他同刘华强见了面,经过一番谈话,双方都比较满意。就这样,于军随团来到了费德尔的地盘上。
于军的右侧坐着一个瘦老头儿,年纪看起来不会少于六十岁,体重不会超过五十公斤。刀条脸儿,尖下颏,一脸的精气神。他名叫翟刚,原来曾经是桦甸市夹皮沟镇一所小学的校长。六年前,翟刚在镇里承包了一个鱼塘,不但亏了本,还欠下二十多万的外债。为了躲债,翟校长远走他乡,辗转来到贝利市。由于年轻时在生产队做过饭,他在贝利市物资局找了一份做工作餐的活。为了隐瞒身份,翟刚当然不能说自己以前是做校长的,他只是说自己在老家是大礼堂的厨师。从此以后,翟校长变成了“翟师傅”。
徐飞的公司只是在物资局的办公楼内租的一个办公室,和皮包公司有点类似。天长日久出来进去的,徐飞同翟师傅彼此都有点面熟。有一次他们坐在一起闲聊,翟刚向徐飞道出了自己以前的经历。徐飞很同情他,表示以后有机会会给他以照顾。刘华强找徐飞办出国劳务的手续时,没少进出物资局的办公楼。提起劳务团成员,刘华强说需要一个做饭的,于是徐飞向他推荐了翟师傅。
翟师傅在早年还是翟同学时曾经在学校学过几年俄语。不过那时正闹文化大革命,老师无心教,学生无心学,翟刚除了认识三十三个俄文字母以外,就记住一句“毛主席万岁!”不过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对苏联还是很向往的,因为中国刚建国时一切都是向苏联学习,好的也学,差的也学,几乎是不加审慎地“拿来一切”了。基于这份感情,这次能来俄罗斯,翟师傅的心情也很激动。他考虑到了俄罗斯以后,可能会经常出去到市场买菜,会用到俄语,所以他不时地转头向于军请教。
靠车头的方向坐着一个比翟师傅年纪还要大上几岁的老人。他坐的是倒车,单独一个座位。这位老人名叫唐友,今年六十七岁了。唐友的老伴四年前去世了,他同儿子、媳妇、两个孙女一起过活。唐友十七岁就结婚了,同妻子相濡以沫地生活了四十多年,突然这么一分开,他生活得很孤独。
村里有个高老太太,丧偶孀居,儿女都在外打工,家里只剩她一人过活。由于她娘家姓夏,村里人都半开玩笑地称呼她为“夏老丫”。村里人都知道,夏老丫喜欢唐友,想和他共度晚年。唐友家开个食杂店,平日几乎每天都有村民在那儿打麻将。夏老丫经常去唐友家的食杂店,有时打几圈麻将,有时买完东西借故坐下,同大家聊会儿天。时间长了,大家都看出眉目来了。小屯子藏不住消息,没过多久,唐友的儿子唐福也知道了父亲的心事。
唐福坚决不同意父亲同夏老丫的事。因为如果唐友去夏老丫那儿生活,就要分走家里的耕地;如果夏老丫来唐友这边,平添一人吃饭不说,家里住得就不那么宽敞了。唐友不好意思向儿子开口提及此事,他托同村好友老张头儿向唐福征求过意见,待得知儿子的态度以后,唐友顿觉心灰意冷。从此他很少在家,只要跟前十里八村什么地方有活,他就去打零工,多赚少赚都是打发时间,生活也宽绰些。
当老张头儿决定和老伴、瑞平一起出国时,他想起了好友唐友。唐友正和家里人怄气,听说老张头一家三口出国干活,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唐友在村里干活是多面手,瓜果蔬菜秧苗培育、田间管理无一不精。刘华强听老张头儿一介绍,想到自己团中的成员精通种地的并不多,再看唐友的体格也挺好,于是便答应了。
唐友自从上车几乎没怎么开口。他总是低着头,微索着双眉,对车内其他众人的言谈宛若充耳不闻。当其他人对车窗外的景色指指点点的时候,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自己独处一室似的。
从图里洛格通往费德尔农庄的公路并不是很好。自从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的基础设施建设显得十分落后,尤其是远东、西伯利亚这些不发达地区。前面有一段路正在维修。司机谢尔盖一边报怨政府的“豆腐渣工程”,一边打舵将客车拐向了临时便道。
修路的能有六、七个工人,其中有两个看起来还不足十八岁。他们有的赤裸着上身,有的穿着短袖迷彩,透过车窗看见里面坐着中国人,他们一边挥手向车里人致意,一边叽哩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王金锋也挥手向他们致意。
汽车在路上行驶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来到了费德尔的农庄。费德尔与伊凡·尼古拉耶维奇已提前站在农庄通往公路的沙石路上等待他们。谢尔盖将车停下,徐飞、刘华强和于军率先下了车,上前与费德尔和伊凡·尼古拉耶维奇握手问候。
简单寒暄之后,费德尔将众人引向一辆废弃的龙江大客跟前。这时,其他十一位团员也相继下了车,迤逦来到龙江大客跟前。费德尔让于军告诉徐飞,这辆龙江大客能住九个人,旁边的一个活动板房由两个隔开的单间组成,供瑞平父母和海军夫妻住;另有一个活动屋,里面有两张床,是领导间。
徐飞和刘华强对费德尔的安排表示满意。费德尔通过翻译教大家围成圈站好,然后发表了简单的欢迎致辞。他首先对中国朋友的到来表示欢迎,希望大家在这里工作愉快,生活顺心。随后,他讲了一些有关安全生产的细节,又教大家注意人身安全。平时不准随意离开农庄范围,有事通过翻译找他协调。这时后面运送众人行李和给养的货车也驶到了农庄。刘华强连忙指挥大家卸货。费德尔简单地向于军交待了几句,然后同伊凡·尼古拉耶维奇离开农庄,返回了公司。
俄方经理一走,十四名中国人中大部分人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里面只有徐飞和于军经常跑俄罗斯,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对他俩来讲已经习惯了。刘华强以前在国内经常出差,去年谈合作时来过一次俄罗斯。虽然他也不大适应,但相比其他团员还好一些。余下的十一位心情可就不一样了。面对着脚下的一片荒草,头顶的一片蓝天,在这没有人、没有电的荒野里要连续生活工作上几个月,真的是体味到了孤独、无依、失落、落寞的离家滋味。
住地旁有一条小河,宽不过两米,河水却十分清澈。众人打开包裹,取出锅碗瓢盆,取水擦拭地板、床铺。翟师傅和唐友找来几块砖,搭了个简易的灶。然后取水淘米,将锅架在火上,开始了劳务团的第一顿野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