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他们种的黄豆长得真不错。相比于当地俄罗斯农庄平播的大豆,中国农民种的黄豆不缺苗、杂草少,加上田间管理得力,同相邻的地块一比较,优劣立判。从远处望去,一片墨绿色的豆苗平铺在大地上,一直延伸到天际。不论是进山的猎人,还是从都市出来的驴友,见到这片地都要驻足观看,赞叹一番。此时,他们如果朝俄罗斯农庄平播的地块一瞧,就会哑然失笑,因为那边杂草丛生,视力不佳的根本找不到豆苗。
地虽然种得好,可是劳务团的生活却陷入了困顿之中。从国内来时带的一点菜早就已经吃光了,团里又没有买菜的那笔款项。种的蔬菜都没有收获,不知是地块的原因还是撒种的技术有问题。唯独胡萝卜长势还可以,却也被杂草欺得长不粗状。再说,中国人大多不大习惯吃胡萝卜,一顿两顿还可以,到第三顿就没人吃了。刘华强那边给送过几次大头菜,可是毕竟不能总向人家要。江波无奈,有时闲下来就安排会钓鱼的工人去河边钓鱼。虽然没有大鱼,但是钓上来的小鱼可以做鱼酱,毕竟能够下饭。如果忙时无暇钓鱼,工人们就只有喝咸盐水了。
这一日,地里无活,又逢两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雨,江波安排大家到山上采蘑菇。如果能采到蘑菇,好歹改善一下伙食。团里有个叫吴德顺的,年轻时当过兵。他说当年服役时在山林里生活过很长时间,认识各种蘑菇。江波指派老吴担任这次行动的技术顾问,以免大家采到毒蘑。老吴除了像其他人带好装蘑菇用的编织袋外,还特意带了一大保温罐的开水和一小瓶蜂蜜,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用。
早饭过后,大家收拾停当,开始向山上进发。今天的天气很好,凉风习习,不是很热,正是适宜上山的天气。老吴嘱咐大家前后时时呼应,不要落单,以免迷路。
卢铮也参加了今日的劳动。他刚毕业时没有工作。通过亲戚介绍,他来到了这个劳务团。劳务团里的成员都是亲戚连亲戚,只有他一个人是从外地来的,孤孤单单的。好在卢铮能够随遇而安,跟团里其他成员混得烂熟。平日里江波时不时地也给他安排一些体力较轻的工作,有俄罗斯人来时他又兼任翻译。几个月下来,卢铮原本娇嫩的皮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黝黑的脸膛。
卢铮刚来时委实上了一股火,曾经连续七天一直没通大便。望着一望无际的荒野,吃着平底铁锅烧焦的米饭,眼望树上的虫子纷纷坠入汤中,想着校园内逝去的往事,卢铮的心里宛如油煎一样。
上个月江波弄了六斤牛肉,团里开始组织包蒸饺。他们用的是从国内带来的12印大铁锅,上面架上三层笼屉,每层笼屉都摆满了饺子。为了解馋,江波安排大师傅做纯肉馅的。大师傅说你想放菜也没菜可放。结果,三屉饺子被十一个人一顿给吃光了。饭后,许多人肚子开始不舒服了。
自从那顿饺子之后,弟兄们又有一个月没沾荤腥了。大家期待能像刘华强团那样碰到一条流浪狗,哪怕瘦一些,养一段也能吃顿肉。可是王金锋捡狗的事就像《守株待兔》那则故事一样,只发生了一次,第二次就无论如何也遇不到了。这几天,大家正琢磨捉蛤蟆解解馋,可是又担心被俄罗斯人发现报警。团里的刘三教卢铮去买只手电,准备晚上出去抓。可是卢铮近日没机会进城,邻村的商店又不卖手电,这蛤蟆也就一直没捉成。
今天进山采蘑菇大家都是一个想法,蘑菇当然采得越多越好,可是如果有机会逮着个活物,同蘑菇炖在一起那才有味,这是最理想的结果。想到此处,大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山坡虽然不是很陡,可是有的地方也要用手攀着灌木枝条才能登上去。李国盛穿着靴子走在最前面,他总是将拦路的灌木枝条和长草踩在脚下,好让后面的同志顺利通行。老吴赞他是这支队伍的“开路先锋”,而卢铮此时才真正理解了鲁迅的那句话:“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
林中的蘑菇还真不算少,主要以榛蘑和白香菇为主。大家边走边拾,手中的袋子渐渐地有了份量。有人遇到不认识的蘑菇,不知道能不能吃,就向老吴请教。可是,走着走着,大家相互隔得远了,喊老吴他也听不见。这时,只得先将蘑菇放在袋中,等回去再挑。
夏季上山最令人讨厌的就是横在树木或灌木条之间的蜘蛛网。现在大家已经散开了,不能指望“李先锋”开路了,卢铮只得折下一根细棍,一边走一边挥舞细棍,用来破坏蛛丝,为自己开路。
山林中凉风阵阵,百鸟啁啾,流水淙淙,野花烂漫。不时有松鼠、山鸡、野兔从林中穿过。刘三看到这些活物就不由得舌下生津,可是在这种地形又怎么能够抓得住它们?也就只剩下“望肉兴叹”了。卢铮不明白,为什么俄罗斯人将松鼠在轮子上转比喻成人忙得团团转,这松鼠在林中不是活得很悠闲吗?
向前走了一段路,卢铮看到了一只斑啄木。这种鸟羽毛白、黑、红三色相间,活泼好动,只见它不停地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经常一面用它的长喙敲击树身,一面像是认真倾听,好根据声音判断树身里面是否有虫窟窿。啄木鸟一发现有人,立即藏到树后,但马上又从另一侧露出头来。它只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当它发现卢铮走近时,突然大叫一声,展翅飞向远方,很快就消失在卢铮的视线中了。
卢铮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然氧吧果然令人心旷神怡。这时,他听见附近有一只布谷鸟在咕咕地叫着,声音很是响亮。卢铮知道,布谷鸟胆小易惊。它在一个地方呆不住,总是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而且每跳一下,就翘一次尾巴,点一次头。布谷鸟没有发现什么危险,悄然飞到卢铮近前,落在一条树枝上,又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它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惊动了,马上止住叫声,重新飞回了原处。
卢铮继续前行,一只丘鹬突然从灌木丛内惊起。它飞得离地面很近,灵巧地在林木中间穿来穿去。在灌木比较茂密的地方还有一种灰伯劳,它们一见人来就叽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种鸟不大,目有怒气,喙像猛禽一样锐利,忽而上树,忽而落地,似乎在草里觅食,接着又飞上树,巧妙地藏在叶丛中。在林边近水的地方,栖息着黑枕黄鹂和红尾歌鸲,它们的啼啭声远远就可以听到。黄鹂羽色橙黄,很美丽,大小同鸽子一样,栖在高树上。这种鸟虽然身体大、羽毛鲜艳,但却不容易被人发现。红尾歌鸲是一种红颈的灰色小鸟,它也喜欢在近水的灌木林里活动。这种鸟的啼声不如欧洲夜莺那么婉转动听,短促的啼啭之后,马上就是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听它的声音,卢铮起初没想到它是红尾歌鸲,直到走近细看,才认出这位鸟类中的歌手。
大家走得有些累了,于是有人向老吴提议原地休息一会儿。老吴观察了一下地形,开口道:“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卢铮坐在一棵大红松下,将袋子口勉强垫在屁股下面。这里的植被不少,有开小白花的鼠李(叶椭圆形,端尖)、小叶蔷薇(枝上多刺,小灌木)和戴着金色花冠的极东锦鸡儿。灌木丛里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伞形当归、六叶王孙(向四面伸出一簇簇剑状的细叶),以及一种特殊的蕨菜,叶子很像老鹰张开的翅膀,所以土语又叫“老鹰翅”。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单调而凄厉的鸣声,且愈来愈近。卢铮觉得头顶响起一阵飞鸟的拍翅声和低低的咕咕声。他悄悄地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山斑鸠。“啪”地一声,不知是谁吐了一口痰,惊得斑鸠箭一般地飞进了树丛。卢铮在斑鸠消逝的方向看见一只黑枕绿喙啄木鸟。这只会爬树的鸟总是忙个不停,它的羽毛呈灰绿色,头上有红斑。见卢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它显得异常不安,从一处飞向另一处,也和先前那只啄木鸟一样,藏到树后面去了。忽然又有一声尖叫传来,卢铮立刻辨出这是星鸦的叫声。片刻过后,卢铮发现了星鸦的身形,只见它大头、花羽、有些笨重。但是,它却灵巧地在树枝上跑来跑去,啄食云杉球果。它的叫声是那样响亮,似乎在通知整个森林:这儿有生人!
休息好了,大家起身继续寻宝。人们一边采着蘑菇,一边欣赏着大自然的鸟语花香。当每个人的袋子装满一半的时候,老吴组织大家往回走。他将自己袋中的蘑菇都装在了刘三的袋子中,刘三的袋子立刻满了。刘三不解,老吴笑着对他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能不能找到路?你可以回家了!”
刘三说:“我闭着眼睛都能回去。你要做什么?打兔子去吗?”
老吴没吭声。只见他从兜里摸出一个装着蜂蜜的小塑料瓶,随后旋开瓶盖,将手轻轻摇晃起来。这时,附近立刻出现了蜜蜂,一只、两只、三只,一连飞来了好几只。一些蜜蜂飞来,另一些带着蜜匆匆飞走,然后又回来采蜜。这时,老吴跟着蜜蜂去寻找蜂蜜。刘三和卢铮也来了兴致,提着袋子跟在老吴的后边。
老吴总是盯着蜜蜂离去的方向,然后面对这一方向站住,手拿蜂蜜瓶摇晃。过一会儿,就会有蜜蜂飞来,当它往回飞的时候,老吴就会盯着看它的去向,一直到看不见它为止。然后,老吴就跟到这只蜜蜂消失的地方,等待下一只蜜蜂的出现。然后再向前走,等待第三只蜂……如此循环往复,约莫跟踪了一个半小时,三人终于找到了蜜蜂的老巢。
三人面前斜立着一棵大椴树,蜂群绕着椴树飞来飞去。蜂巢的入口靠近树根。向阳面的树根盘绕交错,形成平坡。一大群蜜蜂聚集在蜂巢的入口处。有一大群黑蚂蚁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蜜蜂对面。欣赏这两队仇敌相互对垒十分有意思。兵蚁在边上爬来爬去,蜜蜂则自上而下对它们展开袭击。只见兵蚁腹部顶地,张开蚁夹,疯狂地实施自卫。蚂蚁有时绕过去,从后面袭击蜜蜂,但是被空中巡逻的蜜蜂发现了,于是,一群蜜蜂飞来,切断了蚂蚁偷袭的道路。
如果没有人为干预的话,还真不知道最后蜜蜂和蚂蚁谁败谁胜。老吴这时打开盛满开水的保温罐子,往蚂蚁堆上直浇下去。虽然此时罐中的水已经不那么烫了,却也浇得蚂蚁晕头转向、浑身抽搐,成千上万地死在了地上。
消灭蚂蚁后,接下来该对付蜜蜂了。老吴采了一把艾蒿,放在靠近蜂巢的上风方向,用打火机占燃。不一会儿,一股股的浓烟朝着蜂巢飘了过去。蜜蜂见烟纷纷逃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蜂巢前一只蜜蜂也见不到了。
老吴这时赶紧取下巢框,用塑料袋包好,然后三个人兴冲冲地追赶同伴去了。
老吴他们三个返回驻地时,其他人已经回来多时了。大家采来的蘑菇早就倒在地上,等着老吴筛选。老吴先回屋收好巢框,然后才开始将采来的蘑菇分拣成三份:不能食用的集中收集,远远扔掉;适宜晾晒的晒起来,留着细水长流;适宜趁鲜食用的,一会儿洗洗,今晚就可以吃了。
巴尔霍敏卡的孩子们又来河边玩了。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是维卡,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见中国人采了这么多蘑菇,都围过来瞧热闹。大师傅今晚发面蒸馒头,老吴想用滑子蘑炸点蘑菇酱。
维卡见老吴用清水洗滑子蘑,看起来是准备要吃的样子,连忙示意阻止。老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赶忙问卢铮。卢铮跑过来一问,不由得笑了,原来维卡认为滑子蘑是有毒的,所以才阻止老吴食用。
卢铮向维卡解释,说滑子蘑不但无毒,而且非常好吃。可是维卡仍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且,她的同伴们也都认为这种蘑菇是不能食用的。
老吴一边笑这些孩子们无知,一边到厨房炸酱。维卡的妹妹阿克桑娜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告诉卢铮:“你如果今天吃了蘑菇,今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卢铮知道她们是好意,可是无论怎样向她们解释,她们仍是固守自己原来的观点。卢铮也只得作罢。走了一天,卢铮又累又饿,没有心思同她们纠缠。他到厨房拿了个馒头,也不等酱好,先坐在床上嚼了起来。
人肚子一饿,口就不择食了。二两大的白馒头卢铮吃了一个又一个,怎么吃也不觉得饱。直到吃完了第六个,他的肚子才觉得满足了。维卡姐妹见卢铮他们吃完蘑菇酱后没发生什么事,也就都放心了。她们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失落,走时也没同卢铮打招呼。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维卡他们刚走不过十分钟,骤风突起,乌云渐浓。不一会儿,电闪雷鸣,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弟兄们已将晾晒的干柴和蘑菇收了起来。大家躲在小板房中,透过窄小的窗户观望这场天地之威。
远方的景物瞬时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了,大家的眼中只是一片烟雨凄迷。每次狂风吹过,板房就摇晃一阵,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去一样。硕大的雨点敲打在板房上,宛如一曲不规则的音乐,搅得人们心头泛起一阵忧虑。空中雷声滚滚,似乎是剧院中后台的交响乐,在为前台的暴雨来壮声势。平空一声巨响,人们看见西方有个大火球闪了一下,离他们这里也就不足三百米的距离。卢铮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响的雷,雷声和闪电几乎同时发出,大自然真的是在向人类示威啊!
卢铮不由得担心起来。按时间推算,维卡他们应该还没有走到家。他们当中最小的孩子才七岁,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卢铮不知道的是,与他们相邻的刘华强的工人们才真正地险遭了厄运。那个火球距离于军他们居住的龙江大客仅有三米远的距离,离地面的高度也就在一米左右。今日,包括于军在内的九个人差一点就做了雷下之鬼。
中国有句古话: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场雨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停了下来。有感于天地之威,两个劳务团的人们都有睡不着觉的了。有的思念亲人,有的担心家中的收成。唐友这一夜抽了六、七根烟,不知他是在怀念过世的妻子,还是惦念留在村中的夏老丫。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砰”的一声响,好像是有什么活物跑着跑着撞到了他们居住的汽车上。接下来,他听到了白鼻尖喉头发出的细细的呻吟声。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唐友担心白鼻尖的安危,他起床后马上到厨房去找白鼻尖。还没走到厨房,白鼻尖已经摇着尾巴朝他走过来了,似乎在问他早安。唐友这才放了心。他蹲下来,用手摸着小狗的头,问:“你昨晚怎么啦?”
小狗一边欢快地摇着尾巴,一边用舌头轻轻地舔舐唐友的手。这时,翟师傅走了过来,他说:“昨晚那声响我也听到了。估计是有个大活物在追赶小狗,小狗跑到了大客底下。那个活物的身躯钻不到车底下,在黑暗中撞到了车板上,才发出那种声响。”唐友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同意翟师傅的分析。唐友说:“这地方,晚上一个人真的不能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