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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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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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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连载

第三章 失眠受挫,逃离归乡

(三)

月儿陆续去过厂里几次,之后便告了长假。

她开始吃安定片效果明显,能够睡着一段,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她的生物钟从部分失调、紊乱,走向全面失调、紊乱,大约用了两个月,如今已进入后期,只能依赖安眠药。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药效一分分减弱,不堪忍受之余,她一点点加大药量,从一片、一片半、再到两片,知道副作用大,就没敢再增加,感觉好一点就去上班。

半个月后,情况越来越糟,先能睡上一两小时,后整夜不能入眠,白天头晕头疼,虚弱得厉害,开始掉头发,自我感觉很不好,心中十分惧怕,和四六商量后下定决心,跟厂里请假一个月,随即踏上求医问诊之路。先去了无锡比较有名的医院,自然是她一个人前往,因为不能两个人全部歇息。

在大厅导医台咨询护士,对方说应挂精神科,还问是否需要选择医生?她毫不犹豫挂了专家门诊,等候一个半小时终于坐到医生面前。老专家声音轻柔态度和蔼,一番望闻问切,看着她深陷的眼窝、苍白的面容、憔悴的模样,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关心,建议立即放下焦虑紧张,尽量保持轻松愉悦的情绪,白天多沐浴阳光,适当锻炼活动,晚上不要着急躺下,等有了瞌睡再上床,需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病人身体虚弱需加强营养,开了两种药,其中之一就是安定片,特别叮嘱一定按量服用,否则后果自负。

月儿回家后按照医生指导,晴天在门口晒太阳,晚上耐心等瞌睡虫,坚持按时服药,可前面自己已服用大剂量,如今遵照医嘱正常服用,根本没有作用,依然一如既往睡眠极少,白日里没有事情,脑子便胡思乱想,理智上知道不能信马由缰,必须严格控制,却发现完全不听指挥,因而精神很是不安,有时一个人在家自言自语,小声嘀咕既然看的是精神科,自己一定是精神病无疑了!

于是心情格外郁闷,日日服药依然彻夜难寐,偶尔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不断惊醒,痛苦不堪的极度折磨下,人完全抑郁了,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不能入睡,这种顽固的失眠已经极大地损害了她的身体,整日里疲乏无力,心悸头晕耳鸣,记忆力减退得厉害,精神几乎崩溃,人差点就要发疯。

她已经完全不去厂里,只在出租屋里干点家务。前一晚多煮一些米饭,早上磕两个鸡蛋炒饭给丈夫,自己把剩下的兑点水一煮、或干脆开水一冲就是泡饭;中午一个人更是随便对付,挂面方便面等就是一顿;晚上是两个人的正餐,她到楼下的小菜场随意转悠买点,回家拾掇一下简单料理,等男人七八点钟进门,小桌上一般是一荤一素,如果是肉,大多是带肥搭配豆腐或白菜炖煮,如果是鱼或鸡,那就是红烧的纯荤了。

两人全没有喝汤的习惯,都觉得奢侈浪费,清汤寡水的也不下饭,早就直接免去,在外的这些年里,可能春夏秋冬都没有尝试过一回。不过她也没有忘记需要加强营养的医嘱,床头柜上时有几只价格合适的应季水果,也偶尔炖上一两根骨头,自然是那种很大的猪棒骨。文火熬制小半天,晚上喝着油润润热乎乎的高汤,看着丈夫满足地咂嘴,发出很大的吸溜声,她觉得熨帖到了心里…

那天医生告诉她,临睡前喝一杯牛奶,再热水泡脚,能够改善睡眠,可以试一试。月儿已经不上班不挣钱,第一项自然是免了,在自己这里都不能通过,还能指望男人同意?所以干脆一字未提,只是每天晚上九点钟开始泡脚。每次将双脚浸没在热水中,端一壶开水放脚边,坐在小凳上闭目养神,有时电视热闹也会睁眼瞧一下。

四六经常歪在床上看电视,有时朝老婆这边斜眼瞟两下,见她那样子似乎还有点惬意,便一边瞅着电视一边开了腔:“城市没来几年,城里人的臭毛病倒是学会了!钱没挣几个,就又是失眠又是请假,现在还要天天泡脚,我看你美得很呢。我是没有这种福气的,就是我爸我妈你爸你妈活到这么大年纪,哪一个享受过这种待遇?”

月儿闭着眼睛叹出一口气,仰靠在墙上没有吱声,男人又接上一句:“可惜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现在搞得跟林黛玉一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天天吃吃玩玩了,一个月总能休息够了吧?”

女人这一次睁开眼睛瞄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也看见了,我根本不想这样的。我也想快点好起来去上班,你不知道这个滋味,要不是想到两个孩子和你,我真的不想活了,唉,真想睡个好觉啊,哪怕是个长觉也愿意了。”

四六烦躁地走下床,一双拖鞋踢踏踢踏响,走到小厨房咕咚咕咚灌下半杯水,没等球赛看完便摁着遥控器关了电视,拉上被子开始睡觉。月儿坐在昏暗的灯光里,脚下有一只深色塑料盆,一动不动仿佛是副剪影。

几分钟后她弯腰兑上一些开水,盆口随即漂浮出一缕热气,细小而又微白,袅袅朝上升起,一会儿便消失了踪影,只剩一个孤独的人儿静坐在惨白的光影里,深陷的双眼蒙蒙地注视着前方,无神而又迷茫,不知看到了些什么,抑或什么也没有看到?

艰难的日子总是很慢,宛如悠远的丹阳湖水,缓慢而又固执,却始终缓缓流淌向前。这一个月,尽管月儿做了最大努力,完全遵照医嘱而行,按时按量服药,坚持活动增加营养,时时晒太阳保持愉快,日日放松心情等待睡眠,自我感觉改善许多,可到了日子去单位复工,刚做三天就不行了!

躺到床上眼前依然闪烁着姐妹们的一张张面孔,脑子里依然盘踞着机器的隆隆声响,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晚上一如既往睡不着,白天一如既往跟不上趟,同事们一如既往劝她休息。这一次监事直接汇报高层领导,老板询问了前后经过把她叫到办公室,直截了当下达通知,说她目前已不适合厂里的岗位,休息三个月再酌情安排。

厂长一脸关切之情,和颜悦色说她这么年轻,一定以身体为重,至于工作不必挂心,厂里的位置会为她保留半年,等精神恢复可以随时上岗。月儿本想争取一下却没有开口,因为一直泪水涟涟,哽咽着始终不能发声。

也许心中委屈,也许焦灼迷惘,也许身怀忧惧,一时间只觉得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只能低着头接受厂里的安排,心下思忖厂长真是善心,感恩戴德他没有开除自己,回来后又琢磨如何向家里的男人张口。两人吃晚饭时看到他神色轻松,就小声说了此事,四六一下变了脸色,半天没有吭气,不过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以后月儿又换了两家医院,一家是西医,一家是中医。西医的诊疗和先前的一家如出一辙,中医的诊疗却与西医大相径庭,说她气血阴阳严重失和,已经伤及根本!

治疗原则是补虚泻实,在调整脏腑气血阴阳的基础上辅以安神定志,因此必须立即停止服用安定片,病人必须下决心逐量减少直至彻底摆脱,方得固本养根,再逐步滋阴降火、补益心脾、益气镇惊,佐以养心安神、调节血气,最后开了两个疗程的汤剂。

月儿心下对西医已有三分怀疑,这一回选择相信中医,每日在出租屋里认真熬制中药,天黑后不忘把药渣倒上小路供行人踩踏,现在每晚除了泡脚,睡觉前再喝一杯浓浓的热糖水,因为成本不高也简单易行,便三管齐下了。

四六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难看。每天回来就是吃饭睡觉,话语已经很少。月儿知道丈夫心情不好,也觉得自己没有用处,按四六的说法就是:“那么多女人在厂里干活,人家不是好好的?就你细皮嫩肉是豆腐做的,不能戳不能碰不能风吹日晒了?”

面对男人的指桑骂槐和冷嘲热讽,又有什么法子呢?唉,只怪自己身子不争气,在家养着吃闲饭,丈夫干的活终究不轻,只好捺下性子选择忍气吞声,于是默默烧饭洗衣,默默收拾卫生,有点好吃的先紧着丈夫,和他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可男人似乎并不领情,这一段总是挑三拣四,横竖都是不满意,说红烧肉太甜了,鱼烧得不辣没有味儿,说青菜炒得稀巴烂,菠菜里有沙子蹭牙…

月儿觉得自己怎么做都不行了,便索性不管他了,只管自己做事,只把男人的数落当成耳边掠过的蚊蝇之声,就让它嘤嘤嗡嗡一阵吧。好在男人白天总得出去干活,每日回家也就是晚上那么一段,清醒的时间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反正一早就骑电动车滚出几十里了…可水电工也不是每天都有活干,有活无活活多活少皆属正常,譬如前一处已然完工,后一处还没有接上,就只能歇息几天。

真是屋漏偏遇连绵雨,船漏偏遇顶头风,怕什么来什么,这几天四六的家装工作没有衔接,只得在家歇息等米下锅。出租屋里生活简单,两个大人没有多余杂务,四六便一天到晚守着电视。他喜欢看球类比赛,喜欢声音响亮场面热烈,小小的出租屋里便轰轰烈烈。

有天下午小月想躺一会儿,觉得噪音太大无法忍受,就要关掉电视,可荧屏上的足球赛正是中场激烈酣战的时候,四六哪能允许?小月躺了几分钟,睁开眼叽咕一句:“一天到晚把电视抱在怀里了。”抢过遥控器摁到静音模式,热闹的场面一下变成无声状态.

四六一把夺过去揿灭静音,女人气急败坏转过身抢夺遥控器,男人怎么也不让,捏紧了那个小东西。女人瞅准时机直接按下待机。男人要开,女人捂住不让,两双手紧攥在一起,两个人均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你争我夺你拉我拽,浅灰色的小东西艰难而缓慢地左右游移,最终偏向了男人一边。

女人见状霍地放开了,一只手抓住对方衣服,另一只手在男人身上捣蒜,接二连三捶打他的胸脯,男人一下控制不住向床外倒去,差点摔倒地下,慌忙中下意识用胳膊肘撑住床沿,调整姿势重新坐直后,无比坚定打开电视,同时没有任何犹豫,伸出右手往女人脸上直接扇了两巴掌!

一刹那,出租屋里同时出现了几个频道的声波,听起来场面十分激烈,一片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喧响之声。

“你打我!你还打我耳光?!好,我给你打,我给你打!你这个猪头三,你这个遭雷劈的浑蛋东西!你把我打死算了!今天不把我打死就不是你爹娘养的!”这是女人尖利的哭喊,听起来已是愤慨之极。

“滚,滚到一边去!我看电视。”这是男人低沉的呵斥,刻意压低了嗓门,或许不愿惊扰了邻居?

“我干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了?你还扇我耳光?!给你带绿帽子了还是偷窃爬拿了?你要打我脸?!你告诉我,我是偷人了还是抢人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哪里对不住你,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女人两只手在他身上狠命拍打,神情特别悲愤。

“我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家看会电视还不行?胡搅蛮缠些什么!到此为止好不好?不要再闹了。”男人两只手不停撇开她的手。

“是我吃饱了饭撑得慌要跟你闹的?!你这个天打雷劈的东西!自从我生病,你没有一天好脸色,没有一句好言好语!不要说照顾了,天天嫌弃得什么似的,你拿我当什么人?我还是不是你老婆?这是一个丈夫应该做的?!你这个丈夫做得太好了,让老婆心寒到了极点!我命怎么这么苦啊?怎么跟了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女人嘴里的数落犹如爆豆子似的往外直蹦,手上的拍击犹如鼓点般迅猛、急促。

“算了,不说了,电视也不看了。”不知是听了女人的话心里有愧,还是想早点停战歇息,男人说着身体开始下滑,看情形打算钻进被筒。两米外的电视兀自不断闪烁着,已然被主人忘却了。

“我不是天天累死累活能得这个病?!我一天睡几个小时你不知道?!自从跟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哪一天不是辛辛苦苦从早忙到晚?十几年从来没有轻松过,从来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吃的穿的用的哪一点比得上人家?!现在抛弃自己亲身骨肉,离乡背井出来做苦工,可怜我拼死拼活一天干十七八个小时,累成这样瘦成这样,皮包骨头的才歇几天,你就这么对我?!你摸摸自己良心,这一段时间,你有没有说过一句暖心的话?!天天摆出一张死人脸,就像掘了你家上辈祖坟一样!现在还动手打我,还扇我耳光!你还是不是人?到底有没有良心?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我爸我妈几十年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把个女儿养大了就是送来给你打的?!我也受够了,我也不想过了,老子今天跟你拼了!”女人泪痕满面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来劲,激动中身体扑上去又抬起一只胳膊,作势要扇对方耳光。

“你这个女人不得了!还要称我老子?!还要扇男人脸?!今天给我记住了:我才是你老子!老子叫你不要动,否则老子给你好看!”男人一骨碌坐起身,一下抓住女人的手,一脸怒容直盯着她。

“你还要给我好看?哈!还要给我好看?!你还没有打够是不是?好,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还怎么给我好看?!”女人伤心愤怒之下,根本刹不住车,狠命挣脱后,仍然不依不饶抓着对方衣服,身体还要往上扑。

男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里的火“腾”一下窜起九尺高,不再啰嗦一句,一把揪住女人头发往下拖,将她按倒在床上,自己立即跨过去,两只膝盖跪在女人胸口,牢牢顶住了她,左手捉住她两只手腕,右手在她头上脸上使劲扇了十几下!

女人在男人身子底下拼命扭曲、挣扎、哭喊、反抗,两只脚往后直蹬,两只手使劲挣脱后往上直抓,无奈身姿矮小只能触及男人胸前的空气,怎么努力也触摸不到他的脸面,只能调转进攻方向,用力击打他的双腿。两个人厮打在一起,女人声嘶力竭、伤心欲绝,几乎耗去一半的性命;男人气急败坏、不问其它,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这种近身的肉搏战,双方都是拼尽了全力!

小户型的出租屋里,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荧屏内:两队交战、荧屏外:两人会战,女人尖利的高音、男人粗浊的嗓音,身体的擒斗搏击、手脚的剧烈撞击,厚实的床板“呯呯砰砰”不停,薄薄的房顶几乎就要震塌……

就这样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男人累了,倦了,也渴了,翻身下来灌进一大碗水,关闭电视进入卫生间,后径直爬上这张猪窝一般的床铺,直挺挺躺下了。

床那边,女人也累了,也倦了,也心碎了。还是仰躺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不过已停止了咒骂,也停止了哭泣,只静静仰躺着,仿佛暴风雨洗劫过的一株野草,蜷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只见她羊毛衫的几粒装饰扣已全部脱落,半高领已变成“V”字领,一侧的肩膀部分裸露在外;马尾辫早已不见踪影,一头黑发全部披散开来,几缕长发零乱地斜搭在脸上;远处枕头边,有两小绺头发散落着。近看脸型瘦小,下巴略尖,泪眼婆娑的一张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惨白。

这一刻两边脸颊很高,又红又亮,显然肿胀得有些变形;一侧的嘴角还在流血,细长的血痕犹如一条红色蚯蚓正在爬行;一双很大的眼睛,也已经如路口的红灯一般鲜艳,眼角两侧不时涌出一些新的泪水,缓缓向下滑动。这时的出租屋异常安静,连平日的隆隆鼾声亦已不见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围已没有了声息,窗外夜色深沉,这个形同死尸的女人,依然仰躺在那里一动未动,依然睁着一双失神的泪眼,依然呆呆地注视着什么,墨黑色的眼珠似乎已经静止了,半天也没有转动一下……

门外始终无声无息,没有一个人来敲门,似乎这里就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岛,完全与世隔绝了,也完全被遗忘了。

第二天早上,小月没有按时起来,她在床上迷糊着,一直昏昏沉沉。十点钟左右,四六出去买菜。她爬起来胡乱拣了几件衣服,抹了一把脸,喝了两口水,怕男人骤然出现,不敢耽误功夫,没有刷牙就拎起包冲出门,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小区门口,立即招了一辆的士,直奔长途汽车站,晚上六点到了县城,又狠狠心叫了第二辆的士。

半小时后,那条一直期待眺望着的,那条无比熟悉而又亲切的长江支流,恰如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模样,远远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家中的四个人正在吃饭,面对她的突然出现,每个人都是十分惊诧,每个人都是笑脸相迎。小文惊喜地大叫一声:“妈!”立即弃了碗筷,跑过来扑进她怀里;小涛早已是半大的小伙子,一位俊朗的青春少年了,笑盈盈招呼一声后还是自顾自吃饭;

公公同样微微笑着,带点诧异带点研究看着她,似乎要从儿媳脸上找出答案;婆婆更是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细心审视后发现她微肿的双眼和绵软的脚步,赶忙笑嘻嘻招呼一声,快步接下她的包袱,格外热情地拉着孙女说:“累了吧?小文快下来!让你妈歇一会儿,先吃饭吧。小涛,给你妈盛碗饭去。”

月儿紧紧揽着女儿,转脸对儿子说:“小涛吃饭,妈不饿,过来给妈看看。”儿子三两步走到跟前,月儿两只胳膊搂抱着一双儿女,把自己脸颊先贴贴小文的脸,又贴贴小涛,弄得儿子不好意思想要逃开。月儿拽紧了他,慈爱而快乐地看着两个孩子,笑着,看着、看着、笑着,眼睛里却流出了眼泪。

女儿不解地问妈妈:“妈,你怎么又是笑又是哭的?”月儿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外滚落,看着两个孩子说:“妈想你们,看见你们高兴的。对不起,这次回来得急,没有买好吃的,明天再去买,一定给你们补上。”

小文用手为妈妈拭去泪水,懂事地说:“家里有好吃的,不用买。糖吃多了牙齿会疼。”这会儿婆婆已经盛出一碗饭,对孩子们说:“你妈坐几个小时车辛苦了,乖,让她歇息吃饭。”便走过来牵开两个孙儿。

月儿一天没有吃饭,肚子里早已咕咕作响,坐到桌边不到五分钟,一大碗米饭便消灭得干干净净。老两口站在拐角静静看着,默契地交换两次眼神,随即不由自主地相视而笑了。

晚上四六的电话到了,自然是询问老婆的讯息。儿媳不打招呼蓦然来家,老两口大致猜出七八分,现在更是心知肚明,就算电话费再贵,老爷子也得问明情由。开始四六推诿着拒不坦白,架不住老父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正面教育,加上老爷子几十年一贯至高无上的权威,让他渐渐心虚气短,渐渐理屈词穷,支支吾吾三四分钟,只能竹筒倒豆子咕噜咕噜全部交代了。

气得老头子在电话里大骂一通,一顿劈头盖脑的夹枪带棒,打得不成器的东西在电话那头不敢回嘴半句,只能唯唯诺诺听从老爷子的安排。老父亲吩咐他立刻向老婆赔礼道歉,特别强调一定把话“讲到”,大意就是深刻道歉,又不放心地交待一堆,中心思想就是检讨要深入到血液深入到骨髓深刻到灵魂!

后来四六一直要求老婆听电话,月儿和两个孩子腻歪着根本不理,婆婆两次催请,她也置若罔闻,就像没有听到这一档子事情。

晚上躺到床上,老爷子没有立即休息,回想着这一天的情形,脑子里自动放了一遍电影。鉴于当前出现的不和谐局面,深感事态严重,也深感一家之主的责任重大,眯缝着眼睛沉思半晌,运筹帷幄之后感觉成竹在胸,立即坐起身对老太婆做了一通报告:

关于儿子儿媳此次打架,小文她妈偷跑回家,直接原因:一是她最近成宿睡不着觉(叫什么玩意来着?严重失眠?),二是被打(不成器的东西下手太重太狠,如果现在不着调的东西人在面前,肯定不会轻易饶过,就算他如今人到中年,也必须一顿棍棒伺候!

话说回来这个混蛋远在几百里外,这会儿人抓不到手拽不到,又能奈他几何?只等后面慢慢训诫叱骂,他日来家必定责罚无疑);责任划分:不着四六的东西80%,小文她妈:20%;当前主要任务:让儿媳安心养病。(说句题外话,以前她对老人亦是一般,这回受了委屈可能更随便了。

唉,又能怎么办呢?我俩毕竟上了年纪,往后这个家只能依靠他们,不管她是否理睬老的,是否有好脸色,我们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这些小事就无需计较了。小文她妈总归是两个孙儿的亲娘,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之一,什么时候都不能有闪失的。)

解决策略:一是坚决让小文她妈休息,家中保持和从前一致,有活不叫她帮忙,除非人家主动插手,否则就当她在外打工没有回来;二是告知两个孙儿病情,让孩子们不要增加妈妈烦恼,必要时还得倚仗他俩做两个冤家的和事佬;三是适当给她增加营养,遵循量力而行的原则,尽量把伙食搞好一点,比如从明天开始,每天早餐供应儿媳一个鸡蛋。

老两口任务:鉴于目前不容乐观的形势,尽最大努力减轻儿媳思想负担,让她尽快养好身子,尽最大努力缓和小两口关系,尤其做婆婆的要拿出耐心,为了儿子孙子,为了这个家庭,儿媳再给脸子也要忍耐,争取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总之,老两口任重而道远,要拿出耐心,拿出态度,拿出上辈长者的姿态,再苦再难也要坚持!

做婆婆的听了老头子这一番宏论,也知道他说的确实在理,可心里却如反胃泛酸一般不是滋味。从前自己做儿媳时,那时儿媳们普遍没有地位,什么都是婆婆说了算;终于熬到一把年纪做了婆婆,婆婆们在家又失了地位,一切均要看儿媳的脸色行事。

村里如此乡里如此,外县的亲戚那边同样如此!自己这一辈子女人做的,怎么什么时候都要小心翼翼?什么时候都要看别人脸色行事?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做一回主?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苦涩酸楚一齐涌上心头,她难过得把这个问题抛给老头子,老爷子一下哑了口,半天没有吭声,先前的滔滔不绝顿时变成一阵青烟消散了。

无声中老太婆流出两行带些浑浊的泪水,自己抬起衣袖擦拭几下便瑟瑟躺下了,老头子拉灭电灯也悉索躺下了。黑暗中她很久没有睡意,几分钟后长叹一声,之后便悄无声息了,也许是陷入了那由来已久的困惑,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也许是陷入了自己的愁怨哀伤,陷入了女人们绵绵不绝、永无尽头的悲苦里?抑或是陷入了那遥远往昔的岁月,陷入了自己冥冥的世界里?

思绪仿佛秋夜轻袭的晚风,悠远、绵长而又凉意森森,一缕一缕又一缕,不断掠过房屋、树木、村舍、池塘,不断掠过田园、山峦、大地、夜空,飘拂得很远很远……

刚刚老头子说什么?挨打?应该不至如此罢,凭什么还要挨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自己哪一日能够完全歇息?做饭洗衣种菜收拾卫生,饲养鸡鸭猪羊鱼虾螃蟹,伺候孙儿们更是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说没有老的帮衬,他俩怎么出去挣钱?自己天天累死累活怎么也不应落到那步田地不是?话说回来哪一家老的不是掏心掏肺帮衬着小的?村里婆媳吵架的还不是时有发生?哪一家不是婆婆让着儿媳?

年轻的女人数落起婆婆来,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有的堪称研究生水平!她们只要一生气或脾气上头,或端一条凳子坐在大门边,大腿翘在二腿上,或站在场院里踮起脚尖两手拍着巴掌,一条条一件件一桩桩,把屋里老女人的蛇蝎心肠与从头到脚包裹的一整桶坏水,彻底揭露全盘清算,让它全方位无死角地大白于天下,让全村人知道自从自己这个可怜人跨进这道门槛,就是一只兔儿误入虎口,一只羊儿踏入狮窝,遭的罪受的苦恐怕只有用稻箩才能装下,流的泪蒙的屈恐怕只有用脸盆才能盛下!

就这样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从结婚前开始,老女人就开始算计,什么酒水钱、三金钱、彩礼钱变着法儿总想克扣,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地阴损使坏,明目张胆地欺侮弱小,幸亏自己聪明灵活,幸亏自己福大命大,否则早被糟践得死了十八回了!

她就这么喳喳喳、喳喳喳,一直连续不断地嘚啵着、数落着、质问着、控诉着,有时挤两滴眼泪,有时擤一下鼻子,有时骂几句,有时哭几声。一家的老小就像老太太吃粘糕——一下闷口了,一个个全部哑口无言、彻底噤了声,只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或灰头土脸坐在屋里,垂头丧气如同遭遇了丧事一般。

她就这样从天麻麻亮开始,一直控诉到日上三竿,头不梳来脸不洗,干劲丝毫不减,精气神强悍十足,就像打足了气的篮球似的蹦个不停,一个小时能够歇嘴就算是个省事贤惠的了!

如今村里青壮年男人大部分打工在外,在家的女人们有多少趴在麻将桌上?哪家婆婆不是忍气吞声敢吱一句?有几家老人烧好饭甚至自己不吃先送餐到儿媳麻将桌前,请问她们哪一家是自觉自愿的?哪一位不是挺胀着肚子去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过个安稳日子,总不能日日吵闹不休吧?自己累点苦点算得了什么?只要儿媳不挑刺就已经阿弥陀佛,还敢计较她有没有干活?!那不是要把天顶盖戳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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