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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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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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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连载

第四章 小文溺水,月儿痴颠

(四)

如今村里婆媳吵架的时有发生,不过动手的毕竟少数,今年村里的确没有,去年?不是有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情?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有一家婆媳在自家门前开战,场面异常激烈火爆。当时双方互相对揪着头发,额头紧抵着额头,两个女人都是短衣短裤,完全披头散发,就像两只亢奋的山羊正在角斗,竭力要把对方赶出自己的地盘!

双方皆岔开马步前倾着身体,颅骨抵在一起不能动弹。婆婆虽花甲之年但身高马大,儿媳虽年轻力壮但瘦弱单薄,因而呈现出势均力敌的态势,只见四只或粗短或结实的光脚,稳稳地抓牢扎牢在自己面前的土地里,每一只大指头的指甲均深深嵌入泥地里,每一位都不能丝毫前进半步,每一位都硬挺着没有后退一分!

村里人几乎全体出动了,老老少少几十人在场院上围成一圈,尽情尽兴地观看品味这场好戏,先叽叽喳喳,后渐渐平息下来,最后全场鸦雀无声,默默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只见她们汗流浃背、涕泗横流、气喘吁吁,然而百折不挠、然而威武不屈、然而坚韧无比!始终弓着身体顽强挺立着,看情形定要拼到最后一分钟,定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约四十岁的儿子站在一旁,和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泥雕木塑一般,可能是两个姑奶奶都不能得罪,后来两只手交叠在胸前,瞪着小眼铁青着脸,嘴里大声说:“打!使劲打!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了马上拉到火葬场直接烧掉!”年轻的女人听到后,忽地减少了力道,做出歇火的架势,身体被惯性一下推搡出两三米远,做婆婆的见如此情势,不由得也放了手。

谁知儿媳妇一经挣脱,立即转身跑到屋檐下捡起一块断砖,一溜烟冲进旁边婆婆的小屋,随即“呯”“嘭”几声巨响过后,偏屋里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均碎裂露出碗口大的黑洞…一刹那速度之快,人们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阻止!

这个站在场院瞧着的儿子名叫水林,那会儿为什么不出来拉住自己老婆?真的连阻止一下都不敢?我倒是想问一句:她又能把你怎样呢?一个男人真能这么惧怕老婆?!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你当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作为儿子有没有一份愧疚?要知道你家情况可不一般呐!

弟兄四人你个怂种是最小的一个,你二哥是个驼背,一直没能结婚,你老子多大年纪去世的?你个没良心的是不是早就忘了?是他三十八岁那年,给生产队棉花田打药水,三伏天中毒太深没有抢救过来,那时你们几个只有老大成家了。你老娘真是个刚强的女人,从小苦水子出生,知道一切只能依靠自己,所以一辈子不求人不怨人,丈夫死后还是不求人。

唉,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儿子,又是人民公社困难时期,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啊?她真是咬口生姜喝口醋,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哪一天不是在黄连里浸泡着?老天垂怜,苦菜终有开花结籽的时候,就这么硬是苦累苦熬挺过来了,还让你们几个东西陆续成家,艰难、孤独、苦闷,她后来学会了抽烟,自然是供销社里最便宜的低价烟,也只偶尔点上一根…

前两个儿媳也是一般,但凑合着没有出现大的矛盾,就数你家这个不着四六的东西,这个败坏乡村的女人最为出色!我就奇了怪了,当初你们两个还是自己认识自由恋爱结婚的,可自打这个女人进了门,你家就没了安生日子,你老婆人长得不大,干啥啥不行就落一副脾气,人说脸上有横丝的女人厉害,难怪你老婆脸上横丝好几条!婆媳俩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公开对骂已不计其数,赤膊格斗也是经常发生。

每次你家出现矛盾,你身为男人怎么表现的?就像缩头的乌龟蹲在角落一动不动,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我就纳了闷了:你个蠢东西怎么就不明白呢?你老婆正是看你懦弱,贼胆才会一次次壮大,才会一步步自惯自发展成今天这个泼妇!倘若你当丈夫的拿出态度,把主梁横直摆正,她这根椽子又能偏斜几分?又能出格到哪儿去?…

现在你妈早搬出来和老二单过,你二哥常年在外做小工,两人的生活能够维持,她已经明确表态以后不要你们扶养,还不是体谅你们兄弟几个?她如今一把年纪,早是入土半截的人了,已经为儿女熬得油尽灯枯,完全熬干了,为儿女付出了一世,你们还这样对待她,你老婆还这样虐待她,你们还是不是人?还能不能在人里算账?是不是前一世真是畜生,这辈子转世投胎没能变化过来?!我倒想问问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们弟兄几个为你妈做了什么?你又为老娘做过什么?!

照理说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平时一针一线都不向你们伸手,应该能够相安无事,可婆媳俩好像天生犯了冲,就像两头斗牛,一见面就掐,三句话没说完就要顶,你女人说话总是指桑骂槐,总是带着针刺,方圆几个村子的老少爷们,哪一个说起她来不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你怎么就不能收拾一顿,让她说话稍微平和一点,对待婆婆稍微和气一点?她自己也有老的时候啊!

偏巧你妈也是头犟驴,再苦再累能忍,再难再穷能忍,受点气却忍不了,非得辩白两句,非得较那个真,劝她多少次让她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打到头上尽量装糊涂,现在的农村都是这种情势,可她总是听不进去,所以两个人永远是针尖对麦芒,永远是老爷下轿——步(不)行!唉,可怜的水林他爸,可怜的水林他妈,如今的孩子们呐,……

不过小文她妈进门到如今,这一项倒是没有学会……怎么老头子到现在还没有鼾声?难道也赶城里人的时髦失眠了?

这一刻,乡村的夜晚特别安静,没有一丝声音。可能已是子夜时分?屋内夜色深浓、窗外暗黑无边。埂头上没有了汽车声,水塘里没有了蛙鸣声,可能什么都歇下了?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夜色中,沉沉的、静静的、幽幽的,只有那永恒的夜的脚步在轻轻挪移着。

时间总是沿着它固有的节奏不断向前,不知不觉间便流逝了许多。一眨眼的功夫,两个月过去了。

月儿的睡眠质量显著改善,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也许是思想彻底放松,反正人已不在城市,不用挂念上班,家里也不用操心什么,稻田深挖的精养塘由公公照看,家务一贯由婆婆全盘操持,留给她的只有吃与睡两件事。

这一来完全松弛了,也完全踏实了,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小猪,成天价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在意,完全享受着贵宾级的待遇,于是干脆放开自己,跟失眠展开拉锯战、持久战,晚上睡不着早上补,夜里睡不着白天补,每日待在家里,只要瞌睡一来,随时随地躺下歇息;

也许是离开了无锡,远离了那个浑蛋,远离了冷脸、数落、嫌弃,不再伤心难过,不再压抑痛苦,和两个孩子团聚后,日日心情舒畅,时时精神愉悦,每一天都是笑意盈盈的;也许是回到了村里,故乡的水土总是格外养人?

月儿几十年在这条埂头上、在这条大湖边生活,在外这么几年,一直都是朝思暮想的,梦中回来过多少趟,而今一朝回归,仿佛身上每一个毛孔均舒坦润泽了,加之婆婆一日三餐精心伺候着,几乎每一顿都有两个鲜嫩碧绿的小菜,公公每一日都挂着微笑,和她说话总是和颜悦色,所以吃什么都可口,喝什么都入心,看着一双儿女的笑脸,每一餐均是胃口大开。

慢慢的,月儿夜里可以入睡了,慢慢的,睡得安稳了、香甜了,有几回甚至一觉到了天明;渐渐的,她的话语多了,笑容多了,笑得灿烂了;渐渐的,脸色红润了,脸上饱满了,身子风韵了。

她自己觉得身上开始有劲儿,力气一点点回来,身体似乎恢复了从前,于是白日里除了串门和隔壁坐月子的小媳妇聊天,也偶尔烧一顿饭,也偶尔走到自家的田垄边,摘菜浇水照看塘面,帮着公婆做一些杂活,不消说心中是自在欢乐的。

有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村北边一位女人大步流星径直跨进了门:

“小月在家吗?呦,正在吃饭?明天跟我去做忙工?”

“快坐一下!什么活?不知道能不能做得下来?”

“好,坐一下,到现在屁股没有落板凳!你放心,很轻松,就是扒蟹黄。”

“没听说过,到底做什么?”

“哎呦,有福气的人说出的话都不一样!连这个都没听过?真是城里人呐!就是到前村一个老板家,把螃蟹黄扒出来,还有螃蟹肉。”

“不都是整只卖吗?一卖总是几斤几十斤,这样不是反而费事了?”

“我说你呀,在无锡蹲了几年真的忘本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活的当然成批卖,这些都是死的,卖不掉才这样的。”

“那还能要?还能卖钱?!还有哪个傻瓜会买?”

“我的傻妹妹哎,你完蛋了,再出去住几年恐怕韭菜小麦也分不清了!还没有人要?要的人多了去了!扒好的蟹黄、蟹肉放冷柜里一冰,全部调出去了,听说主要是运到上海呢!上海人喜欢吃蟹黄包,他们哪里知道,那些价钱死贵的小笼包里包的都是死蟹臭蟹!”

“这真是想不到!无锡也有蟹黄包,价钱也是死贵,我们从来问都不敢问的。”

“傻妹子哎,这下知道了吧?不要说自己花钱,就是人家请你吃都不能吃!你去了就晓得了,全部是死的,有的死了好几天了,扒出来的肉都是臭烘烘的,冷柜里一冰多少天,到时候把调料放得足足的,什么气味也吃不出来,城里人晓得个屁!别说废话了,到底去不去?”

“多少钱一天?一天要做几个钟头?”

“本来不要喊你的,我们五个人已经做了两天了。今天大香女儿生了,她要歇两天,你顶她的班。早上七点动身,晚上五点大概能结束,老板给个总数,我们均摊,这几天摊到一百零点。”

“有那么多死螃蟹?!那他家不是亏得不得了?”

“哈哈哈!你把我肚子笑疼死了!他一家能有几斤?还不都是收人家的?听说整个镇上市场的货都给他收回来了,还到养殖户塘口去收呢,天天都有几百斤。我们这两年都给他家干,别的地方也有就是远些,这里离家近直接走过去就行了。”

“吃饭了没有?在这里随便吃点。”

“婶子,不了,我烧好了过来的,马上回去吃。小月,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去不去啊?”

“我没有弄过,到时候可能拖你们后腿。”

“怕什么!你就跟我在一起,在他家仓库里干轻松得很,不晒太阳不吃重,坐在那里剪剪挑挑、捏捏挤挤,再说有全套的工具,小镊子小钳子全套工具,我教你一下肯定行!说准了就算你一个?”

“那我去干两天试试?”沉默了一分钟后,小月终于下了决心。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早上我来叫你,中午在那里吃一顿,早晚在家吃。记住七点钟别迟了!”

两天以后,大香回来了,还想继续做,特意骑车绕道到现场问。月儿刚开始的确生疏,确实有些慢,因而姐妹们那会儿都不吱声,个个埋头专心着自己的事情,月儿没有犹豫,当场很干脆还给了她。

一周以后,陈家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星期五下午,小文放学以后没有回家,和同班的三个孩子一道去采菱角,是后村一位男孩起头邀约的,说他们村西的大荒田那边菱角菜特别多,已经长成一片。四点半左右,两男两女四个孩子背着书包,出校门后直奔那边村口,走到沟沿旁正好看见一条小船泊在岸边。

核载两人的小木船,四个人上去后很是拥挤,小船已然吃水三分之二。女孩们小心地蹲在两边,两个男孩开始划船,一人一边两条桨交错发力,“啪嗒啪嗒”拍打着水面。他们显然并不熟练,小船时而向左时而往右前进得很慢,好半天才“吱吱呃呃”到达目的地。

男孩们坐下歇息,女孩们开始采摘,菱角菜挤挤挨挨密布着,水下的野菱角确实不少,每一棵上都能采下一小堆。两个女孩兴高采烈,她们先是一人一侧,趴在船舷上边玩水边收获,后来另一位女孩看见这边密集,一步跨到这边舱底,小船突然失去平衡,猛地朝这边一翻,小文正在埋头用劲,一刹那完全控制不住,没有来得及哼出一声,就头朝下直接栽进水里!

大惊失色的三个小学生蹲下身体狠命抓住船沿,小船左右摇晃几次终于渐渐平稳。领头的男孩立即脱掉T恤跳进水里,他游到半深处找到小文,抓住她衣服用力往上拉。农村父母大多不允许女孩下水,不会水的小文惊慌失措,极度憋闷中双脚胡乱蹬踏,看见男孩只晓得两只手拼命抓住对方,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配合,衣裤裹满水的身体早已变得格外沉重。

十二岁的男孩完全拉拽不动,反而被渐渐带往深水,就这样两个孩子在水中各自挣扎,不到一会儿就体力不支,快要窒息的男孩这时极力想摆脱女孩,无奈怎么也不能同时掰开她的两只手,女孩总有一只手牢牢拖住了他……

船上的两个人完全吓呆了,脸色煞白一声不吭,紧张地盯着两边水面。男孩好一会儿不见动静也脱掉衬衫跳入水中,几分钟后找到他们,用力拉拽其中一个,可这两个已有些昏迷,正在一同下沉,小文的两只手还牢牢抓着对方,男孩使出全力不能使他们上浮,两分钟后他终于放手自己游出水面。

两个孩子在船上大声呼救,哭喊着向四周发出凄厉的喊叫。等到在附近干活的一名男子赶来,下河游到中间再潜水下去,把已经分开的两个人分别找到一一拖上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男人也累得几乎虚脱。

这时小船已经靠岸,陆续赶来的六七个人纷纷出谋划策,一个人将后村的男孩仰面平卧,双手按压他的胸腹部,又抱起来倒悬着身体,另一个人使劲拍打背部,这边两个人给小文进行同样的紧急施救,双方努力七八分钟也不见起色,几个人说赶快送医院,千万不能再耽误时间!

两名男人当即抱起孩子往卫生院狂奔,其他人跟在后面奔跑,路上几个人主动替换,约二十分钟赶到那里,医生用尽他的方法,无奈已经回天乏术,两个孩子还是没有回来。……一小时后,医生宣布两人全部死亡,并说再送出去也是无济于事,因为溺水时间过长,也早已超过此类抢救的有效时限。

小文面色雪白躺在妈妈怀里。月儿冲到卫生院看见女儿的那一瞬间,先瞪大眼睛盯着竹床不敢移步,害怕似的犹豫一分钟,后小心翼翼走过去,似乎怕惊动了那个小生命,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凝神屏气发现没有气息仍不死心,还是固执地放在那里,又一个漫长的一分钟过去,终于确定了最可怕的结果,立即发出狼嚎一般的凄厉叫声:“啊——!”

向天悲惨地叫出十几声后,月儿把女儿抱在怀里,低下头贴着她的脸哀哀哭泣:“嗷——嗷——”,那样伤心绝望的哭声,那样凄惨悲恸的女音,周围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嘤嘤啜泣,男人没有一个不动容落泪……

几十分钟过去,月儿反反复复摩挲着女儿的小脸,伸手抚平她的头发,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看着女儿,又低头不断亲吻女儿的额头脸颊、眼睛鼻子、耳朵颈脖,就像十几年前搂她在怀一般,长长久久地抚弄着她,始终不肯撒手。后来公公要把孙女抱回家,两个人使劲将她的手掰开,她直蹦直跳就跟疯了一样,仰躺在地上来回翻滚,大声哭嚎着不能停息,几乎去掉半条性命,最后几个人商量后让步,就让身为女人的她抱回小文。

第二天到达殡仪馆火化前,三四名女眷拖拽着她,月儿狠命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作揖,用嘶哑的嗓子哀求那位工人,不要烧掉她的女儿,不能烧掉她的心肝。工人看她一眼便要将门栓上,她一把吊住门把,爬过去要和女儿一道进去,哭喊着说自己要去照顾小文,不能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在那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工人费力掰开她的手指,五六个人一齐用力把她拖拉出来,大门立即在她眼前关上……

十分钟后她还是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那道门,痴傻了一般不再哭泣也不再流泪,就那样坐在水泥地上,一双空濛濛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定住了。

四六将女儿埋在自家的田垄边。那一天,月儿在地里整整坐了一天,四六一直陪伴着。因为没有成年不能立碑,只修砌了一座小墓,粉色瓷砖红色琉璃瓦,也不能举行丧仪,只是自己家里人送上山。

大月给女儿扎了四套夏服四套秋装四套冬衣(由专门的师傅用白纸扎成,再涂上各种色彩),又烧给她整整一篮子冥币。现在,四六为老婆撑起一把黑伞,泥雕木塑般的一动不动,月儿幽幽地凝望着,完全呆滞了一般,到现在她也不能明白,那样一个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孩子,每一天跑出跑进,总有那么多快乐有趣的事情和妈妈分享,叽叽喳喳如同小鸟一样,怎么突然之间就完全消失了?

那样一张苹果似的小脸,星星似的眼睛,樱桃一般的小嘴,每一天和妈妈睡在一起,那样温暖柔软的小身体,怎么半天的功夫就变得那样惨白冰凉?当初自己吃了多少苦头才能生下她?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怎么能够说没就没,一点痕迹都不剩下?不知小文现在去了哪里,能不能看见这里的一切?也不知有没有天神地鬼,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

这一刻,月儿眺望着遥远的天边,眺望着空空的远方,遥想着宇宙苍穹,遥想着人世命运,年轻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体验:悲悯、苍凉、悠远;这一刻,她宁愿没有灵魂,宁愿一切灰飞烟灭,宁愿完全烟消云散,那样女儿就没有悲伤,就不会寻找爸爸妈妈,不会在那边孤苦无依。如果真有奈何桥,孩子请一定喝下孟婆汤,如果真有地狱天国,这样纯洁的天使一定会在天堂里吧?

月儿注视着眼前的坟茔,思绪回到十几年前,那已经过去了的一切,一起涌上她的心头,这一刻恍如就在眼前……

她怀小文那一段,正是计划生育高峰时期,因为第一个是男孩,按照政策不能再生。那几年也是各级干部大力狠抓这项工作的时候,村委会为此专门配备了一辆面包车,四五个男劳力负责抓人,天天开着小车到处巡视,以便随时捉拿那些偷偷怀孕的妇女。

埂头上总见高大威猛的计生委们,一旦瞅准了目标,突击逮到后立即送往乡里的卫生院,呼啸而过的车窗里时常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月份浅的立马流产,大肚子则直接引产,哪怕已是足月临盆之际,只要一根长长的银针扎下去,一切都可以搞定。

村里的妇女主任是一位上海下放知青,二十几岁的都市女孩长得漂漂亮亮,因为这事没有少挨乡村女人们的唾沫甚至拳脚,有时祖宗十八代都要给嘴辣的女人掘翻。她几次眼泪汪汪打报告要求撤换没有结果,最后回上海时年近四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事让她对结婚有了膈应?对女人生产有了阴影?

那几年公家对超生户处罚力度很大,搬电视冰箱洗衣机是常事,罚款三五千就是小数,有时七八千甚至一两万。四六夫妇本也不打算生,但意外怀孕后,夫妻俩想留下来,月儿想要有个女儿,四六觉得一个孩子孤单,公公婆婆更是十二分支持,因为人家人家最终还得有人不是?全家人黑夜里商量后做出重大决定:生。

这一个生字一出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因为后面七八个月都得和计生委展开周旋,将是一场无比艰苦的游击战。陶庄村是坚决不能待了,孕妇只能躲出去,她先在娘家住了半个月,风声吃紧又到江苏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待了一阵,后来亲戚委婉表示怕惹出麻烦,只能再次转移根据地,半夜偷偷溜回来躲到婆婆娘家。因为四六舅舅老两口住在田垄旁边,远离村庄还隔开一条沟塘,平时村里很少有人过来。

月儿白天黑夜一直就在自己房间,也是临时辟出的,原先是杂物间,白天房门上永远挂着一把锁,偶有邻居过来看见了问,舅母就说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一把锁挂在那里自己都忘记了。

孕妇在里面住了五六个月,吃喝拉撒全部在那七八个平方里解决。老两口深知责任重大,丝毫不敢马虎,每日三餐早晚一壶开水,包括痰盂都是舅母伺候,蹑手蹑脚地端出端进,月儿的换洗衣服清洗晾晒也是十分小心,看到有人远远走来就赶紧收好。

这一位待产妇的生活如同牢笼里的囚犯,这样的日子让年轻的月儿第一次体会时间的漫长,电视电话一无所有,手机怕是城市里也没有出现,唯一的电器就是头顶上方一盏十瓦的黄色灯泡。

小窗外的白昼黑夜行走得如此缓慢,总是叫人望不到边际,月儿孤独时只能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寂寞时只可与腹中的胎儿说上几句,轻言细语诉一诉妈妈的这一份委屈思念、期盼辛苦,殷殷叮嘱自己的娇儿,在那小房子里必得听话、乖巧、懂事,不可太过顽皮折腾,现在只需好好吃饱甜甜入睡快快成长,但吾儿切记万不可睡错了方向!

儿啊,你将来须得认真读书求取功名,成人成器最好成材,成为陈家老屋的一根梁柱,不但自己活得硬气舒坦,也光耀了老陈家多少代的门楣……生命有时脆弱无比、不堪一击,有时却十分顽强、韧性十足,人的潜力真乃无限,到了紧急关头,往往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可能自己都会啧啧称奇。

月儿在那里织出几套小毛衣,给舅舅老两口每人织出一件开司米毛衫,巧手编织的线衣就像商店悬挂展览的样品,又纳出五六双漂亮的鞋垫。狭窄的房间局促无比,为了防止浮肿,孕妇每一天都会活动,不过也只能在床面前来回走一走,有时也伸一伸胳膊,大部分时间坐在床沿,累了就上床靠一靠或躺一躺。

她就这样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蜗居几个月,居然瞒得严丝合缝,没有走漏任何消息。村里计生委一直以为老陈家儿媳逃往外地,把搜查的重点放在无锡南京的一些工地,几次专车去突然袭击,四六家小楼更是光顾多少次,有时四五个彪形大汉,有时七八名青壮劳力。

有一次老太婆一人在家,几个人大声嚷嚷,警告她如果再不见人,下一回直接带铲车过来。吓傻了的老太婆当着众人面在村支书面前双膝跪倒,不断磕头作揖浑身颤抖,声泪俱下央求他“行行好积积德”。

村支书冲她一鼻子灰,厉声呵斥几句后,愤愤然拂袖而去。一群人过来自然不能空手而归,上一回掳走几件家电,这一次老陈家稻仓里的口粮直接见底,因为每一条汉子都颤悠悠挑着一担稻谷回村。

几次搜寻自然是没有任何结果,可能他们万万想不到人居然就藏在眼皮底下,只是隔着一条水沟的800米处,这应该是真正的“灯下黑”吧?那一阵老两口半夜里过来几趟(儿子一直躲在江苏亲戚家,给当地人打零散工,包括插秧耘田除草、撒化肥打农药、割稻脱粒采棉花,谁家需要就去谁家。

四六干活不惜力气,对得起那一份工钱,因而在当地广受欢迎。他中途又去养殖户帮忙,张网起笼捕鱼收蟹,一直到老婆生产才回来,以后就在附近干活),一是看望儿媳,二是送东西,主要是给孕妇补充营养,包括活鱼鲜肉母鸡、水果鸡蛋蔬菜、早点零食小吃,每一次总得五六种,自然不会重样,每一次都不会忘记给两位至亲捎带一些吃食。

两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孕妇反应,先阵痛后羊水破裂,老两口没等姐夫他们过来,赶紧划船将人送进医院,只有四五个小时,一个漂亮的女婴就睡在妈妈身边。后来村里人都奇怪,为什么四六家里的房子没有打掉?公家干部不是来过多少次嚷嚷多少回?难道是老陈家找到了得力的人?从前也没有听说陈家有什么靠山,难道是这家人嘴严特意瞒了大家伙儿的?前一年邻村两家完全相同的情况,每一家楼房不是都被挖土机“轰轰”几下就放倒了?

后来一位消息灵通的女人过来,告诉已经正大光明在家坐月子的产妇:因为今年前村老王家儿媳也是超生,他家在县里找到当领导的亲戚,所以四六家实际是沾光房子才保住的,不过后来村干部还是过来找麻烦,让四六交了3000元钱了事。

女儿出事以后,月儿在床上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每一天都是珠泪涟涟。泪水不时汩汩而出,仿佛永远流淌不完,开始几天不起床不洗脸不吃饭,似乎精神已随女儿远去,只剩一具躯壳在这里,身子瘫软如同煮熟的面条,差一点就要虚脱过去。男人的悲痛刻在心底,四六不能长久在家,无锡那边天天催着回去,可老婆这副模样他怎么也迈不开步。婆婆丈夫轮流端着饭碗送到床边,月儿看也不看,两个人百般劝慰亦是不能见效,想要责备两句,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朦胧的泪眼又开不了口,公公几次到儿媳面前喊她起床,同样无济于事。晚上几个人商量以后,第二天早上,小涛端着碗站在妈妈面前,请妈妈吃饭。月儿慈爱地看着儿子叫他先吃,小涛固执地说:“我和妈一起吃,妈吃我就吃,妈不吃我也不吃。”

月儿哄了几句没有结果,转过头不理儿子,几分钟后又忍不住转过来,看到儿子端着饭碗一动不动,眼巴巴瞅着自己。月儿再也控制不住,接过儿子的饭碗搁在床头柜上,一把搂过小涛大声嚎啕起来。哭了一会儿放开儿子,端起一只碗递给小涛,又端起另一只碗说:“妈吃,你也吃。”往嘴里拨饭眼睛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后来也渐渐起床了。

几天后月儿娘家上大学的侄女过来看望姑妈,问小文当时放下书包没有?是不是进了家门才出去的?月儿肯定回答没有回家,四个人放学后直接去后村的。侄女说是不是可以找一找学校?因为小文还没有进家门,学校应该有一部分责任。

四六已经回无锡,晚上月儿和公婆说起这个意思,老两口先沉默半晌,之后公公开口说孩子自己出去玩耍出事,学校里校长老师都住附近,熟人熟义的哪能说得出那些话?再说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陈家一直清清白白做人,还是守住自己的本分吧。

真要说起责任,是后村那家孩子喊去的,可人家孩子不是也没有了?再说他是为了救小文才搭上性命,咱还能说出其它的话?婆婆叹一口气接茬说只能怨孩子命薄短寿,实际也是个讨债鬼,可能上辈子父母欠了她的,这一世就是来讨还的。月儿立即变了脸色,第一次当面冲着婆婆发火:“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才走了几天,你就这样说她?以前哪一天不是多少次喊奶奶?哪有你这样狠心的上辈?”说得老太婆当场噎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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