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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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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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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连载

第六章 有孕成亲,喜得贵子

这年的冬天,小涛结婚了。

因为需要把年前的活尽量了结,也需要把客户拖欠的工程款尽量结清,所以婚期一直后延最终定在腊月二十六。本来四六打算趁此机会将楼房全部重新装修,无奈这半年实在活多抽不开身,只得一切从简,只装修一个房间了事,只能是请老父亲代劳了。

老爷子自从接到无锡电话指示,就像钟表拧紧发条,“哒哒哒”一刻不停!在螃蟹上市时抓紧将它们外卖,后来不论大小公母即“通货”集中处理完毕,就一心一意在家里忙活了。

婚房定在二楼最大的一间,有二十三四平米,老两口自然不能做主,一切均按电话那头指令办事,照他跟老伴的说笑:有两头的老板管着自己,一头是家里的,即匠人师傅们,一头是城里的,即儿子孙子们。

老爷子骑着他那辆三轮小货车,每天清早去集市采购建材(不过现在大宗的货物很多可以送货上门),有时一天往返几趟,回来后给师傅打下手。从铲除墙壁天花陈旧粉皮开始,到最后定制家具师傅进门安装,新房一应俱全完工,马不停蹄紧催慢赶三个半月。

四六小涛干的就是这一行,在城里待了这么些年,什么样式的装修没有见过?简洁、豪华、奢侈,中式、欧式、混搭(如今美式日式意式地中海式更多),所以一定是按照城里最时兴的样式进行。

小两口先定好是欧式,后不知不觉一点点偏离,到最后与原先的设计已是大相径庭。新房内地板衣橱吊顶装饰齐备、窗帘壁纸空调一应俱全,颜色款式皆是小两口自己选定的,还是请了隔壁的女孩转微信给爷爷看的,后面关键处小涛自己抽空回来几天亲自把关,路上带回一台超薄液晶电视。新房的主色调是粉色,粉粉的壁纸、衣橱,粉粉的双人床、落地窗帘,搭配明黄色地板、雪白的天花,一派温馨浪漫、富丽喜庆!

结婚当日,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是冬月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也比先前温暖了许多。因为新娘已有七个月身孕,不能长途颠簸,几天前直接从无锡随小涛一道来家了,因而婚车这一项就免除了,只安排一辆面包车把娘家主要亲戚接来,包括春杏的父母,哥嫂小侄子,加上两个舅舅。小车凌晨四点就从这边出发了,新亲到达时将近午后一点。

化妆师天亮进门,在新房里忙活两个钟头才出房门。九点半新娘隆重登场,一屋的宾朋看着她从楼梯上小心翼翼地缓步而下。只见她桃面粉腮、朱红小嘴鲜艳欲滴,一头深墨色的秀发光泽滋润,已然垂过腰际;头顶一束鲜艳的冠带上,十几朵喜庆的珠花分散于一圈亭亭玉立着,一对长长的流苏耳坠正在风情万种地轻轻摇摆;上身内穿乳白色高领羊毛衫,一条金灿灿的项链粗硕霸气地横亘着,外套一件簇新的半长款正红色羊绒大衣,自然是敞开的,因为清晰突出的腹部已是分外夺目;下身是乌黑的紧身袜裤,一双棕色长筒靴几近大腿。不知是哪位小青年带头大喊一声:“漂亮!”众人笑声四起,跟着纷纷附和赞叹,随之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

晚上,一通震天的鞭炮声过后,最后一轮同样是两桌开席(因为客厅只能容纳两张大圆桌,所以只能分批而食,次序是外戚、尊贵者往前,本族、普通者靠后)。伴随着一阵阵喜庆热烈的唢呐曲,一盘盘美味佳肴鱼贯而上。

但见冷盘热炒、炖汤点心酥脆软嫩、馨香扑鼻,鸡鸭鱼肉、牛羊虾鳖油润清亮、争相献媚;红橙黄绿白、甜咸酸辣鲜,真是看一眼垂涎三尺,尝一口滋味无穷!

每一桌足有18道菜,玻璃转盘上排列得满满当当,并且错位堆叠出第二层,否则根本摆放不下。春杏端坐在新娘席上,自然是尊贵的首席位置,作陪的清一色年轻人(圆桌也有尊卑之分,里侧尊贵、往外渐次;另:新娘进了门就是自家人,因而也只列尾席。呵呵)。

一位本家的堂弟红着脸敬酒说:“嫂子,先说一句:我这个人大老粗说话直,你多担待啊,不过你进了我们陈家门就是一家人,就不用客套了是不是?不然反而显得生分了!

你这是真正的双喜临门,多吃一点,可不要秀气啊,不然我大侄子就要饿肚子了!对,明年大侄子出世我肯定不在家,今天你可要给我双份喜糖啊!”

春杏立即低了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涛笑骂道:“作死的东西,就你事多!哪来这么多话?有吃有喝还堵不住你这张破嘴,喝你的酒,不许添乱!”

堂弟端着酒杯对大家说:“你们一天没吃饭还是怎么着,一个个只顾埋头苦干?!来,抬抬头稍微歇一下嘴,都给句公道话啊,我说的有没有错?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个人笑着附和道:“一点没错!也要给我们多发喜糖,不然我们也不答应。”众人嘻嘻哈哈,连连应着话。春杏根本不敢抬头,一声不吭坐在那里,先用筷子胡乱扒拉着最近处的花生米,任它们在盘里来回滚动,后来头垂得更低,一双手悄悄从台子上撤回,只敢在衣服上来回捏着边角。

小涛赶紧端着酒杯站起来:“哟,都起哄是不是?我说你们呐,没有一个省事的!喜糖不是发给你们了?还要吃多少?也不怕齁死!我说一句话,今天大家辛苦了,我们两个谢谢在座的各位!来,我敬大家一杯,我干了,你们随意。现在的任务是吃好喝好,其余一概免谈!”

众人闹哄哄不依不饶,月儿拎着一壶水打桌边走过,看儿媳妇脸上快要挂不住,赶忙过来打圆场:“喜糖都在我这里,吃过饭到我这里来要!”

堂弟笑嘻嘻问:“我们都是闹着玩的,婶子没生气吧?”月儿笑盈盈道:“我知道啊!哪会呢?今天辛苦了,把酒喝好。”堂弟赶忙接话:“谢谢婶子。”

第二天晚上,三四位邻居大姐过来看新房,老两口热情地将她们迎上搂。一行人站在门口朝里张望,新娘热情邀请她们进了屋。

但见一张高档仿真皮大床居于中央,当仁不让显示出自己的尊贵地位,床品自然是娇艳喜庆的正红色,炫丽夺目而又让人钟情深爱,三面已然拖曳在地;量身定制的一组衣柜俨然就是房中的丈夫,气定神闲而又顶天立地;内纱外绒的两层落地帷幔静立于窗前,谦恭有礼地垂手侍立于一边;

原木色实木地板奢华而又低调,吊顶是纯白规则的矩形图案,简洁大方且永不过时;东西两面粉底壁纸上,一行行清新娇美的兰花错落有致、并肩而立;头顶上方,一盏六朵蓓蕾式设计的香槟色吊灯正颔首低垂,徐徐喷吐出明艳而又温馨的光泽,深情、柔美、不媚不疏、浓淡恰到好处;

音响电视空调早已坚守在自己的岗位,随时等候主人的指令召唤;床里侧一张迷你沙发,即将合拢的一只手造型似乎立刻就要拥抱某一位;大小不一的喜字、窗花、粉色气球,遍布着房间每一处角落,炫丽、热烈、浪漫……

几位阿姨啧啧有声,纷纷赞叹不已,觉得简直就是:“海龙王的宫殿!神仙住的房子也不过这模样了吧?”一个个禁不住发出由衷的感叹,羡慕现在的孩子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心中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当初的情形,真是堪比天上地下,完全新旧两重天啊!

三个月后,春杏临盆了,可预产期过了一礼拜,仍然不见动静,医院建议住院待产。月儿辞了工作跟进医院,全天候伺候儿媳。前几年剖腹生产的达一半以上,近年来卫生部大力提倡优生优育,剖腹比率严格控制,只要产妇胎位正常,没有特殊情况,医院只允许自然分娩。

春杏这一胎母体娇小,宫体巨大,又是首次妊娠,所以很是困难。入院后的第四天终于等来动静,晚上五点春杏感觉不适,先腹部酸胀,又渐渐隐痛,医生检查后建议产妇走路活动,说为时尚早让家属耐心等待。

婆婆搀着儿媳,在过道里来回溜达,八点钟四六父子匆匆赶到,换成小两口走路,老两口在不远处待命。春杏皱眉、咧嘴、哼哼唧唧,后来忍不住嘶嘶吸气、忽然大叫一声、眼泪成串地肆意横流,小涛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拿着纸巾不停地替她擦脸。

有一时春杏龇牙咧嘴后,满脸愁苦地嗔怪他:“都怪你,都怪你。”小涛憋不住“嘿嘿”笑出了声音,老婆看见了很是生气,精疲力尽兼撒娇发出柔弱如猫一般的细音:“你还笑?你还笑!被你害死了,被你害死了!不是你哪会这样?”

小涛连忙一叠声承认“错误”:“都怪我,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老婆啊,以后一定争取改正,那我下不为例?”这次轮到春杏含泪“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抡起拳头在他肩上捶了几下,不过顶多用了三分力道。

按照医生要求,途中产妇两次吃东西补充能量。四六等到半夜没有动静,考虑到第二天还要干活,直接回家睡觉了。春杏午夜时分羊水破裂进入产房,母子俩在门外蹲守,听到里面不时传出叫唤,有时一两声、有时一两阵。

这一时段同时有三名产妇在里面苦苦挣扎,年轻的丈夫们根本分辨不出自家女人的声音,因为这会儿传来的根本不是她们平时的声音。小涛只觉得自己仿佛不慎误入了屠宰场,里间分明是捆绑待宰的几头牲口,在生死攸关的最后一刹那,发出如此撕心裂肺的长嚎,这么悲惨凄烈,这么恐怖绝望、这么惊心动魄!

小涛在椅子上听得胆战心惊,第一次发现还有这样的人间炼狱,让他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渣滓洞,闪现出老虎凳辣椒水……

夜色缓缓走入了最深处,窗外一时间没有了任何生息,似乎什么都歇下了?在这万籁俱寂的静谧里,小涛渐渐睡意朦胧,渐渐眼神迷离……

有一瞬间他被某种声音唤醒,无意识地睁大两只眼睛,懵懵地望着四周,不明白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为什么来到此地?……

挨到后半夜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惊醒,拂晓前可能已经适应,躺在椅子上完全鼾声大作、云游四海了。就这样一直到早上近九点,护士出来叫家属,小涛晕头晕脑爬起来,母子俩蹑手蹑脚跟着进去,站在老婆身边,发现床里边有个包袱,一个满脸皱纹脸像老头的“东西”在里面蠕动,红黑的脸上密布着许多绒毛,那神情活像动物园里的一只小猴!

二十岁的小父亲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个一夜之间突然冒出的无比奇怪的家伙,着实不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干系?一瞬间他觉得身体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一丝惊奇疑惑、还有几分迷茫,混混沌沌之际,听到护士在身旁说是个七斤重的男孩,他依然呆呆地站立着,又过了两分钟,才想起自己的女人。

看到她微闭着眼睛,耳根和额前还在渗出细小的汗珠,虚弱地躺在那里,眼角边残留着浅浅的泪痕,小涛心里似乎有什么涌动了,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心疼她经受这一番天崩地陷的摧折撕裂,怜惜这张看起来依然孩子气的娃娃脸,在那狂风巨浪的无边汪洋中,是怎样惊恐万分地随着风雨一路飘摇,最后又是如何被推倒岸边的?

小涛正神游四海魂驰八方呢,忽听耳边传来“哈哈哈”一声大笑,又脆又响,十分刺耳,不禁吓了一跳!扭头一瞧,看见自己老妈正张大着嘴巴、眯缝起眼睛,眼梢边清晰隆起了两个“川”字,额前的一小绺短发一抖一抖不停颤动着,一张脸正面向自己。

春杏似乎刚醒,不明所以地望着婆婆,睁大的眼睛里满含惊奇。月儿一张脸如沐春风,笑容满面地开口道:“涛啊,你有儿子了!妈恭喜你啊,当上爸爸了!小杏,也恭喜你当妈妈,我也升级当奶奶了!

哦,老头子这会儿还不知道呢,儿子,快打电话告诉你爸!让他也高兴高兴,老头子当上爷爷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激动亢奋中声高超过八度,引得同病室的其他女人们,自动歇嘴停止唠嗑,眼巴巴一齐望向这边。

四十出头刚刚升级的年轻奶奶,兴奋之余或许注意不到这些,也或许懒得留意或实在抑制不住,依然兴高采烈炸出一串串鞭炮:“杏啊,你受苦了,这回立了大功!昨晚就没有好好吃饭,这会儿饿了吧?想吃点什么?让小涛马上去买!

才生小人不能吃大荤,我马上回去烧,打糖心蛋还是熬稀饭,稀饭?晓得了!剁点肉末进去好不好,起锅再撒点青菜叶子?哦,你不是喜欢皮蛋粥吗?要不然剥两个皮蛋进去?对,还有我大孙子,差点忘记了!

杏啊,现在来没来奶?医生怎么说的?也不能全听医生的,有奶就要给他吃,可不能饿了我大孙子!我大孙子可怜哎,到现在第一餐饭还没有弄到嘴!小杏,赶快看看涨奶了没有?还不好意思?这有什么怕丑的?到底有没有来奶?还没有?怎么回事?我来帮你挤一挤?不要啊,小涛,快给你老婆挤一挤,快点!”

一屋子的女人嘻嘻笑着齐刷刷盯着小涛,众目睽睽之下,真如芒刺戳身。小涛臊得一扭屁股,逃也似地一溜烟钻出去,说是给媳妇买馄饨去了。

这一段春杏享受了“熊猫”待遇,完全成为家中的国宝。因为年轻顺产恢复快,三天后就出院回家了。开始吃稀的易消化不顶饿,因而中途均须添加一次,十天以后基本固定下来,每一天吃喝六顿。早上4个糖心蛋,她喜欢嫩一点,所以每天清早天蒙蒙亮,一碗雪白晶莹、温润香甜的煮蛋总能准时呈现眼前。

春杏舀起胖胖嘟嘟的其中一枚,上下牙轻轻一碰,顿时流出一股鲜亮橙红的蛋液,抑制不住地缓缓流淌,既绵软又滑爽特别贴心养胃。中晚两餐更是讲究,月子中的女人主要佐以汤水滋补身体,如今的农贸市场与生鲜超市,各类食材琳琅满目,适合炖汤的品种繁多、十分丰富,月儿每一次须得仔细勘察、精挑细选。

黑鱼汤乳鸽汤乌鸡汤,滋补又恢复伤口,鲫鱼汤猪蹄汤排骨汤,营养又利于催乳,因而这一些均是主角,一三五你方轮流登场,二四六我方依次开演。每日里三顿正餐外,上下午各增加一次,连吃带喝就是点心了,晚上九点半还有一餐,结束一天的扫尾压轴,宣告一日餐事的完美收官。

如今春杏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吃饭,因为这的确不可等闲视之,自己身体恢复还排其次,老陈家第四代嫡亲曾孙的茁壮成长才是重中之重,才是根本的头等大事!婆婆每天挖空心思变着花样做吃的,每一日都是用心料理,每一顿都是精心烹饪,中心思想是产奶营养可口,基本原则是色香味俱佳,小厨房每天工作不止战斗不歇,瓦钵陶罐是“咕嘟嘟”长久哼鸣,铁锅铝锅是“刺啦啦”间歇欢唱,真乃香气四溢、香满一室,香泽四邻、香飘三里!

春杏偶有特别想吃的,只需在婆婆面前吱一声,无论价钱多贵烹饪多费时多繁复,到了那个时间点一定端到面前,而且婆婆永远是笑眯眯的。看着摇篮里日渐圆润、日增一两的孙儿,看着儿媳心满意足的笑脸,吃得那么香甜可口,月儿从内心里透出喜悦,如同自己得了一枚勋章,走道更轻快有力,干活更麻利敏捷,全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干劲,仿佛一台动力十足的马达!

时令刚刚入秋,江南一带“秋老虎”依然横行肆虐、威风不减,似乎是拼尽最后的气力在垂死挣扎一般。但在婆婆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在她“恩威并施”的威吓里,一个月子春杏没有沾过一滴冷水,白日里除了方便,几乎不出房门。

有时热得厉害或是流汗很多,她会偷偷开一会儿风扇,当然是最小的风速,也不敢离得太近,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立即蹑手蹑脚关掉,再悄无声息上床,一如既往躺进安乐窝,自由自在舒服随便了。

这一段春杏的吃喝都由婆婆端到床前递到手边,更不必说早上洗脸水,晚上洗脚水,亦是送出送进,婆婆丈夫轮换伺候;外面烈日炎炎,产妇汗流不歇,月子中又不给洗澡,只能每天下午擦一次身,自然也是辛苦婆婆了。

月儿每一次总是尽心竭力,力度总是轻重适度、恰到好处,有时春杏觉得不好意思,也会说一句:“妈,我自己来。”月儿总是不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后面。以后你就知道了,做月子可不是小事,一旦落下毛病,一辈子都会缠着呢。你安安心心休养,把月子做好,家里什么都不用管,把小宝照顾好就行了!”

老太婆这天下半夜帮衬老头子“起蟹”,完工后已是凌晨时分。老爷子驾驶着他每次出行的忠实“伴侣”——小三轮去市场出售“通货”(即全部螃蟹混合在一起,大小、公母均不论,统一按斤计价),老太婆便直接回家了。

月亮已沉落下去,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候,大地上无声无息,一派混沌之状,乡村的这一刻更是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猫儿狗儿可能沉沉入眠,虫儿鸟儿可能睡梦正酣,一个个正在云游四海、意驰八方吧?

在朦胧的夜色中,她从村西小路拐弯进村,使劲瞪大双眼瞅着地面,虽然这一段时间常走夜路,但今天这个时辰,月落星沉之际,还是有一些模糊不辨。她静静走了几步,不知怎的,这条平日里走惯的小道,让她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不由得有些紧张,她赶紧屏住呼吸加快脚步,一个劲地往前直奔!

突然“吧嗒”一声响,可能踩到碎砖瓦片,老人心口一下“嘭嘭”直跳,心惊胆战之下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小跑起来。黑暗中跌跌撞撞差一点摔倒,眼睛下意识抬头一瞧,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黑影?她立即大声“嗯哼!”

“嗯哼!”咳嗽两声,那个小东西“唰”一下闪过,唬得她魂飞魄散,拼着老命往家窜,撒着丫子猛冲几步到门口,气喘吁吁掏出钥匙,摸索两下赶紧捅进去,朦胧惶恐之中没有立即打开,哆哆嗦嗦又试了几次,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一把推开门一头勒进去,还没有忘记返身将两扇木门“砰”的一下用力关上,立即按下手边的开关,屋子里立刻弥漫了满室的清辉!

惊魂甫定,她一下瘫坐在房间的门槛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半晌才回过神来。刚刚那惊恐的一幕,究竟是什么缘故?自己几十年天天生活的村庄,每一日都是来回几趟,哪一条巷道哪一间房舍不是太过熟悉?哪一家场院哪一处拐弯不是了如指掌?哪一棵大树哪一堆草垛不是一清二楚?

年年这个季节陪着老头子看塘,天天划船、撒食、起笼、捕蟹,天天走夜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村里渐渐空落、人口渐渐稀少?这个紧挨埂头的小村本身只有十几户人家,现在除了南北两头,中间已看不见人影。

每到春夏季节,无人居住的空房四周,长出的青草格外茂盛,足有半人多高。近几年孩子们也陆续跟随父母进城,要不是头尾三家还有几位老人,村西有一家男人发生车祸,这半年在家养伤,完全就是一座废弃的空村了。

好在几家的老人白日里经常串门,冬天无事就到四六家场院,晒太阳唠嗑说话,有时谁家做了好吃的,老人们也都能分享品尝,现在几家已经达成互助“村约”,就是一家有事“全村”出力,人人伸手帮衬照应。

唉,村子里这两年确实也是太冷清了,看情景时间不会太久,这里就会成为一座真正的空村了吧?

老太婆叹出一口气,起身倒了半杯水,“咕咚”几口灌下一半。窗户外开始泛白,她拿起笤帚准备扫地,刚走两步却觉得有些疲累,右手握拳轻轻敲击着腰部,嘴里自言自语一句:“真是老了,没有用处了。”

刚刚的一段已经耗费了太大的心力,知道老头子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两个人的早饭也无需费事,她便扔下工具走进房间,和衣躺到床上歇息了,脑子里这一刻却没有几分睡意,不禁想起从前村里的那些热闹……

约七八年前了吧?每年盛夏的傍晚时分,大人孩子总会齐聚在高高的埂头上,因为无论东南西北风来临,这里总会有凉爽的自然风吹过,所以临湖靠村的这一段埂面,既是村民们辛苦一天后消夏休息的顶好去处,也是他们谈笑风生地交流放松的美好时光。

他们在凉爽的竹床上或坐或躺,男人们三五成群、海阔天空地聊点新闻趣事再扯一扯山海经,女人们更是随意地聚拢到一处,话题更是丰富多变,从邻居某位俊俏姑娘的样貌身段、心灵手巧,到“朋友”的家庭状况,双方家长是否已经“拉台子”说话?

从外村新娶的小媳妇的彩礼头面、三金首饰(即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是否富丽丰足,到男方“三大件”(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是否准备齐备,女方陪嫁有没有“小本子(即存折)”压箱底,总是仔细打探、评头论足、津津乐道,似乎有无尽的话语,亦有无穷的滋味。

有时还会从堤下走来一群昂首挺胸、摇头晃脑的大白鹅,“嘎嘎”地叫着从人群面前经过,伴着主人的一阵阵吆喝呼唤,它们总是步履蹒跚然而气势十足!孩子们更是兴高采烈,在埂头上追逐嬉戏、撒欢打闹,每一晚总是喧闹很久,直至精疲力竭才能消停。

那时的天上比人间还热闹呢,你看蓝盈盈的天幕上,银河又宽又长,自南向北延伸着,那么清晰明亮,就像在头顶不远处,那么亮晶晶的雪白,倘若真的有一条河,也应该是一条闪亮的云河!

许许多多的星星一齐赶来,颗颗露出脸来,有的静静注视,有的深情凝望,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唰”一下溜开了。这些调皮的小东西,是不是也像孩子们一样,在家完全呆不住,也到天河边上歇息乘凉,也在撒着丫子嬉闹玩耍捉迷藏?……老人渐渐睡着了,不一会儿便响起低匀的鼾声。

是啊,曾几何时,这种情景再也没有出现,再也不复存在了。随着农民工的大批进城,很多村落人口日渐稀少,许多农户大门常年是“铁将军”把关,场院门前更是杂草丛生、无人问津。

他们没有特殊情况,一般只在新年回来一趟。每一位农民工启程都有他们醒目独特的标志。他们往往肩挑背扛,大包小包外加几只塑料桶。长宽近一米的方形尼龙袋,空间很是充足,什么都可以塞下,衣服鞋子吃的用的,大人孩子的几乎全部装进,电风扇草席则手拎怀抱,女人同样是全副武装,不过是体积稍小的帆布袋,同样填充得鼓鼓囊囊、撇撇满满。

孩子们穿着新衣,背着书包,吃着零食,叽叽喳喳快乐得像只小鸟,几年前刚进城的黑蛋娃子,如今已同化得像个城里书生了。一家人满载而归,如同候鸟迁徙一般回到他们赖以生存的栖息地,将在那里休养生息近一个月。这短短的二十几天,是他们一年中最盼望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

首先是一家人终于团圆,乡下年迈的父母早已望眼欲穿,早已翘首以待,从过年的吃食到年前的清扫均已准备妥帖。儿孙们归来的这一天,老两口更是清早起床,喜滋滋打理好一切,早早在埂头上迎候着。

好不容易盼到见面的一刻,一家人都有些激动,老头子笑盈盈地牵着孙儿,摸着头接着包,嘴里却没有什么话,老太婆更是流下高兴又有些难过的泪水。晚上,一家人欢聚一堂,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丰盛的美味佳肴,这一刻,已经慰藉了亲人一年的牵挂,了却了两地的思念,所有的辛苦忙碌,一切的艰难付出,全部包含在里面,什么都是值得了……

村民们纷纷归来,伙伴们再次相聚,人人脸上都含着笑意,现在邻居们见面已属难得,他们平时分散在各省各地,各自忙活着很少联系,现在自然格外热情,大家伙儿互相分享着过去一年在外的经历体会,展望新的一年前景期待,中间会促成一些新的合作计划。

这样吉祥喜庆的新春佳节,这样亲友欢聚的美好日子,这样身心舒畅的休闲时光,饮食如此丰盛、心情如此愉悦、身体如此轻松,如果一年在外辛苦拼搏的收入尚可,如果孩子期末考试的成绩尚可,一家子更是喜悦无比了!

正月十五到二十左右,是全国农民工返城的最高峰,这次他们同样是大包小包,同样是有吃有用一应俱全,不过吃的已经换了内容,大部分是从家里携带的剩余年菜,比如肉圆熏鱼、咸鸡腊肉,还有酸辣泡菜。

帆布旅行包两三只,玻璃瓶罐五六个,大小塑料袋十余个,很多的还会扛上半蛇皮袋青菜。如果几家子合包一辆面的,或自己家已经添置私家车,携带的菜蔬可能吃上半个月还得剩余,还有成袋的大米,成堆的年糕,成桶的菜油,成罐的辣酱,毕竟到了城里什么都要花钱,开门就是钞票,所以可带能存的尽量多捎一些。

每年正月初十开始,乡村公路上总是格外繁忙,一辆辆面的从各处出发,基本是几家合伙包租的,虽然价格稍贵一点,但确实方便许多,既可以城乡两头将每一家接送到地,又方便携儿带女捎带东西,因而每一辆车皆是人货满载了。

最初进城那几年,他们只是乡村里部分人员,男女自然都是青壮劳力。男人大部分到建筑工地从事粗重杂活,如瓦匠、木匠、漆匠,女人则进厂上班,如电子厂、服装厂、制鞋厂。她们的工作并不比男人轻松,因为这些工厂实行的都是计件工资,所以她们时常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很多女人还带货回家,让家里人帮着一起做,所以工资并不比男人低。

后来打工潮迅速蔓延,从珠江三角洲地区很快延伸到东南沿海一带,短短几年就扩张到各省、全国,后来有一些甚至跨境进行劳务输出。渐渐地,原先留守在家的女人们也跟着自家男人走出村里、乡镇、县城,在丈夫们生活的地方寻找着各种生机,像青草一样四处落脚,也像青草一样随处存活,及其顽强地生存下来。

如今进城务工人员已经占据乡村绝大部分比率,打工已经成为很多农民主要的经济来源,自然也成为他们重要的生存方式。

如今的男人们在城里从事着各种工作,但最主要最集中的依然是建筑工地,自然不再是过去意义上的建楼修路,而是成为新世纪里最强大最重要的生产建设大军!

从一栋栋巍峨耸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条条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高铁轻轨,一座座气势雄伟、跨江越海的宏伟大桥,到每一条街道的清洁绿化、每一套房屋的装修美化、每一户居民的生活采购,更不用说各种的国营企业、大大小小的民营工厂,绝大多数的生产建设者依然是农民工,因为他们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也就是吃苦耐劳精神。

任何脏活累活苦活都能扛得下来,只要待遇可以,只要工资能够保障,上天入地下海都不是问题,挖煤轧钢砌墙什么都可以搞定,虽然他们的工资待遇和同等岗位的城里人无法相提并论。

城里人愿干不愿干的他们都得干,因为他们没有选择,没有任何其它选择的可能。跟城里人相比,待遇可能低些,工作可能累些,但和老家相比,还是好了很多。原先在家那几年,一家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忙活一年,留下一家人的口粮,打下的粮食还能卖出几个钱?再刨去水费电费拖拉机费收割机费,也就能糊口罢了。

一家人在城里打工,任何一份工作均没有成本负担,而且每个月都有收益,虽然不是很多,但下个月不是孩子飞跑一样、眨眼就到?和城里人餐桌上的膳食也许不能相比,但每一天也都有点荤腥,每一天都是新鲜蔬菜,这在从前亦是没有可能。

从乡下进城的每一个女人都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她们去农贸市场总是眼睛溜尖,不一会儿便能瞅准目标,能够还价的她们毫不客气砍掉一截,不能还价的也有本事抹掉零头,每个月用最少的生活成本养活着一家人。

如果丈夫是按月开资,最开心的日子便是去银行存钱的那一天。虽然电视里日日宣传,倡导“一卡在手,世界遍游”,但他们中的很多人依然使用“小本本”,特别固执地坚持不用“卡片”。

因为卡上什么也瞧不见,着实不能让人相信,也着实不能令人放心。眼瞅着存折本上清晰的数字,心里那叫一个爽!真是无比地踏实满足。每个月的数字虽然上涨很慢,一点点蜗牛一般上升,但总是在往前递进、上升,心中便有了一份希望(希望是奇妙的东西,有了希望的日子再苦也是甜的。呵呵),这在昔日的老家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因而每一个女人心中皆是喜悦满足,总是更加小心守护这一份甜蜜,小本本自然贴在“胸口”,捂得更紧更牢更结实。

年轻的夫妻在城里立足以后,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己的子女。看着城里孩子干净体面的穿着,洋气标准的普通话,雪白粉嫩、幸福快乐的小模样,享受的又是这么优质的教育资源,自己家里的娃儿哪一点能够比得?自己和城里同龄人相比,方方面面又有哪一点能够比得?

所以想方设法请人帮忙,求爹爹告奶奶人上托人,花再多的钱也得千方百计把孩子从老家转来,到城里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插班上学,这是进城夫妻最迫切的愿望,也是最强烈的诉求。

是啊,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改变,为了子女将来的生活,为了日后孩子不能抱怨,为了自己心里不再遗憾,怎么着也得拼搏一次。其实大部分农民工对子女要求不是很高,只要儿女将来不像自己,在城里有份安定的工作,能够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到月国家就发钱”,自己也就心满意足,死了都能闭眼了,自己这一辈子在城里已经活得卑微,活得没有地位,只希望孩子将来不要像他们的父母,能够和城里人平起平坐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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