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1995年),我在温州市区河通桥鞋料市场一家皮革公司上班。白天装货、卸货,成堆的牛皮每捆都在四五十公斤上下,一天的活干下来,早已筋疲力尽。好在那时我才三十出头,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哪怕白天再怎么辛苦,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又是生龙活虎。
公司的仓库坐落在游泳桥边的某职工宿舍楼下,一层两大间,约两百平方米,里面堆满价值上千万的牛皮库存。这么重要的地方,老板自然不放心,请个仓库员,老板又得多付一名员工的工资。老板看我在外面租房子,就想了个两全齐美的办法,请来木工师傅在仓库里面搭建了一个小阁楼。如此,我白天在店堂里当店员,打杂,晚上守着仓库做保安。工资依然只有一份,但每月却省了至少三百元的房租。用生意人的话说,双赢。
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男人,白天的时光容易打发,晚上就不一样了,该做点什么呢?东跑西奔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晚上想去逛街,那11点钟之前必须回来。这是老板的要求,也是我的职责。百无聊赖中,我又开始继续做我的文学梦。
于是,写作、投稿、听广播、还有偶尔逛逛街,充实着我的夜生活。
一般来说,男人是不大喜欢逛街的。但,当年的我人生地疏,朋友无几,孤孤单单,逛街,我图得是看个热闹,看个新鲜,打发无聊寂寞的时光。那时候温州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也是鲜活的,更是美丽的。当然,我逛街也不是瞎逛,也不是天天逛,我基本上是每个周末才逛一次,我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是工人文化宫,它坐落在公园路。我去那里干什么呢?因为那里有个新华书店,我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到新华书店消费一次,买几本自己喜欢的文学名著什么的。
我每次去五马街都是步行(骑自行车要5角钱的停车费,麻烦)。其实,走路去五马街既方便,也挺有趣。我从游泳桥仓库出发,经过九山河,沿着蛟翔巷由西往东,横穿信河街,不知不觉抵达了蝉街,然后,一路优哉游哉就到了五马街了。
每次从游泳桥到五马街,再从五马街返回游泳桥,对我来说都是一次休闲中的行走,一场惬意的夜生活漫游。当年信河街的繁华、拥挤和喧嚣,对我来说仿佛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迷迷糊糊却流连忘返,而蛟翔巷的宁静又使我感受到城市的厚重与深沉。巷中摆书摊的老师姆,每期的《小说月报》都会给我留一份,她知道我是这份杂志的忠实读者。我老早就注意到《小说月报》每期都附有“全国期刊小说概览”,于是,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概览目录中出现我的名字该有多好啊!如今二十年过年了,拙指算来我的名字在《小说月报》密密麻麻的全国期刊小说概览名录中只出现过三次。
后来,有一段时间,去五马街竟然成了我的一种向往,一种期待。
当时,老板给我配备了一只BB机,每到下班的时候,我都期待它会只动振动起来,我都期待七位数的电话号码来电显示中,最后三位是688的数,那一定是洁打来的。我就迫不急待的回拨过去,她就会问我下班了没有?晚饭吃了没有?要不要加班(有时候晚上要卸货)?然后,她会动情地来一句:今晚,我在五马街等你……
洁是一位来自河南的打工妹,在沧河巷一家眼镜厂做装搭工,因为我们都爱好文学写作,都爱听温州人民广播电台的《人在旅途·走四方》节目,电台波音牵线拱桥,使我们相互认识,三个多月的书信往来,我们又从笔友升级为知心朋友……
今晚,我在五马街等你……这话有时候也是我对洁说的。她有时候要加班,而我正好有空闲,那么我就会赶到沧河巷帮她做两个小时的活,然后,我们在巷子里的小吃店,叫一碗馄饨。洁或许是担心我吃不饱,每次馄饨端上桌,她总是说自己不饿,傻傻的我不明究竟,竟然两碗馄饨几乎是我一人吃了,洁只是喝了半碗汤而已。
有一次,洁过生日,我陪她五马街挨家挨家商铺逛,我想送她一送皮鞋,她婉拒,后来只好送了她一只石头纹的票夹,她送了我一本《朱自清散文集》。从五马街一路闲逛,回到沧河巷她和老乡姐妹们合租的出租屋门前时,她让进去坐坐,我犹豫不决地说:下次吧,时候不早了……
这时,洁站在一棵行道树下,却没有回屋的意思。半晌,她若有所思地说: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湛蓝的天空一轮弯钩挂在一座大厦的楼顶上,四周一片宁静。
我一时心血来潮,告诉洁说自己的文章今天又被《温州日报》采用了,说到兴奋处,我夸下海口说自己将来一定要出一本书……
洁时而埋首摆弄着衣襟,时而抬起脸静静的凝视着我,听我说出写作的梦想时,她伸出那纤细的手握着我的手,温文尔雅地鼓励说:祝你成功!
后来,洁离开了温州,去北京投奔她姐姐去了。
岁月蹉跎,再后来我们渐渐断了音讯。
如今,我早已出了三本作品集,可惜,我的喜悦无法与洁一起分享了。
人生幸运事,他乡遇知已!每每回忆打工往事,当年一句“今晚,我在五马街等你”成为我和洁最美丽的邂逅……
2015年11月9日 于温州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