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天,我怀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决定将自己业余写作并发表的一些零散作品结集出版。如此,既是对自己长期以来业余写作一次回眸,也算是满足一下个人出书的虚荣心。于是,我咬咬牙从有限的积蓄里拿出两万一千元,交给某位书商代理出版。几经折腾,同年10月我的第一本书,即小说散文集《人在旅途》终于与读者见面了。
当1000册图书运回家时,虽然占去了很大的空间,但心里依然美滋滋的。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驾驶的面包车里,除了整捆的牛皮以外,还摆放着整箱的图书。我趁自己在鞋厂跑业务的同时,像新郎官分喜糖似的不断地向鞋厂的老板、工人们赠书。于是,我获得了一个“作家”的雅号。直到今天,我每每走进鞋厂时,仍然有人热情地说作家来了。
相信大多数业余作者,出了书之后第一个愿望就是“上架”,哪怕一本都卖不出去,放在整洁庄重的书店扎扎台型也是一件自我欣慰和满足的事情。我也不例外。然而,由于《人在旅途》是丛书号,尽管有朋友帮忙介绍,但书店仍以此为由拒绝了我的请求。望着家中排列整齐的十几箱书,喜剧参半的我心中怱地迸发了卖书的冲动。
记得那是农历腊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天气十分寒冷,我扛着一箱书(大约30多册)从所居住的前花小区走出,来到新桥街道最繁华的夜市——国鼎路。此时,距离2009年新春佳节只有七八天了,大批的民工赶着买年货回家,热闹的夜市一下子沸腾起来。我的初衷是,我原本就是一位农民工,我的写作几乎都是与民工有关的故事,相信民工兄弟姐妹们一定会喜欢。在我看来,他们只要肯花二十块钱,就可以在回家的旅途中消磨一段寂寞的时光。
我沿着喧嚣的夹裹着天南地北方言的夜市走了一圈,最终选择在一百超市大门外落脚。当我将一纸箱书从肩上刚刚放到地上时,眼尖的保安就走过来了,示意我不要在这儿摆摊,影响超市的生意。我说我不是摆摊的,而是卖书的。为了说服保安,我进一步强调说,这书是我自己写的,不信你看。说着,便动作利索地从纸箱里拿出一本书,将书中的作者简介给对方看。不等对方上前确认,我又抢着说,要么我这本书就送你好了。对方笑着摆了摆手,说他不喜欢看书,但却不再撵我走。
我歇了口气,定了定神,将白天在打字复印店准备好的“作者签名售书,20元一本”字样的广告纸拿出来放在纸箱上面,同时整齐地摆放着五六本样书。此举,我是想告诉来去匆匆的行人,此书不同于一般的书,是卖书人自己写的书,自己写自己卖,怎么样?支持一下吧!
这是我打工生涯中,第二次站在大街上正经八百的地向路人吆喝,像一个江湖上的行者,为得是练胆。记得第一次这样吆喝是1994年夏天,我在东屿发电厂打工,白天端盘子洗碗,晚上为了赚取外块,在南塘某批发市场批发了一箱梨子在东屿菜场边叫卖。尽管生意不是很好,最终也没有赚钱,但我很乐观,我佩服自己敢于尝试的勇气。严格说来,这种勇气持续到2014年夏夜,我冒着炎热的暑气站在大街上叫卖沙摊鞋。这是后话。
回到那天晚上卖书。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数人对我这个卖书的“小贩子”视而不见,偶而也有几个打工妹怀着一份好奇,围过来看一下热闹,其中有一会儿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蹲一身来,拿起一本书随手翻了翻。我将目光锁定在这个“大学生”女孩身上,心想她如果就是多年前我刚来温州时邂逅到的那位笔友,那该有多好啊!那是一位河南姑娘,长相楚楚动人,她既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又是我的忠实读者。如果是她,她一定会支持我的,肯定会将我的书整箱端走,或者留下来陪我一起卖……可惜眼前这位“大学生”模样的姑娘不是我的笔友,她只是好奇而已,随手翻了翻书之后,又将书放回了原处。那一刻,我不只是失望,更多的是失落,一个文学写作者对自身写作信心的失落。要知道,20元只够一包烟钱啊!难道我的文学写作真的就是一个人的精神自慰?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动着,不知不觉我站在一百超市门口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夜市四处鱼贯而入的人流也开始退潮了,寒风不时地往我胸口里侵袭,脖子自然地往衣襟里缩。望着渐渐稀疏的人影一拨又一拨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一闪而过,——也许他们都把我当成收购纸箱废品的小贩子了吧?我再一次怀疑自己业余写作的意义,难道真的就只能自娱自乐?自费出书本来就吃力不讨好,有时赠书送错了对象,不仅分享不到喜悦之情,反而自讨没趣,仿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站在大街上卖书,竟然一本都卖不出去,心里有股莫明的忧伤:我的所谓的文学梦,难道与这个时代人们的价值观格格不入?
就在我站在寒风中胡思乱想、打算收摊回家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在我身边停住了脚步,他顺手从纸箱上拿起一本书,看了看“作者签名售书”的广告语,问道:你写的?
我顿时来了精神,点了点头,并将封面勒口处的作者简介和大头像让他鉴别。他借着街灯看了看书上的照片,又望了望我光亮的脑袋,笑了:“还真是你写的嘛!多少钱一本?”
我说:“如果你真的喜欢看书,送你一本好了,不用钱。”
小伙子坦诚地说:“那怎么行?这样吧,我是江西的,明天回老家,正好我有个同学也喜欢写作,我买两本,送一本给同学,三十块钱可以吗?”
终于有了第一单,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行,两本给二十块钱就可发了。”
就这样,小伙子递给我一张20元人民币,拿着两本书开开心心地离开了,而我收下20元钱后,收拾起纸箱,将剩余的沉甸甸的书扛在肩上,吃力地往家走……
九年后,2017年2月,我的第三本书中篇小说集《奶奶的村庄》出版了。与前两次出书不同的是,我不再担心是否能够“上架”的问题了,因为这次是单书号,不仅全国新华书店有售,而且京东、淘宝等网站也全面铺开,所以,我自然不用像2008年那样,寒冬腊月的夜晚,顶着寒风站在街头屋檐下卖书……令人欣喜的是,通过微信朋友圈,我只吆喝了两条卖书的信息却让我深感意外,竟然得到许许多多兄弟朋友们的大力支持。我深深地知道,他们愿意买我的书,不是我的写作有多么好,而是兄弟朋友间的那份热情与关爱,是对我的业余写作的一份肯定与鼓励。
当然,作为一名底层业余作者,对我来说,当年卖书的经历与我更是一次难忘的历练,我将终身引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