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不一定非得找主任,主任也管不了,他也管不着,况且也不一定有时间管。主任却在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时间,自认为合适的地点约了郑刚。他只是觉得郑刚的眼神与行为有些异样,江主任那时还不知道贠涛的事。
江主任找郑刚的时候颇踌躇了一阵,其一他嘴拙,并不太会讲话,能当上主任,领导几十人的车间,也只不过是因为遇到了伯乐,看中了他的踏实能干,对工作又极其负责;其二郑刚工作出色,是重点培养对象。而他又和江主任是老乡,不但同一个县,而且还是同一个乡,村子与村子相距也不是太远,说连畔种地也不为过。住的如此之近,一句说得不对就可能把自个弄得里外不是人。
江主任约郑刚是在一个周日的清晨,他当然有他的理由。他认为人在晨起的时候思路最是清晰,他自己是,郑刚一定也是;而且通过一夜的放松,人的戒备心自然也会有所放松,这也是最容易获得事实真相的时刻。
他没有红双喜,也没取烟,先是给郑刚斟了一杯茶,茶杯上飘着淡淡的蒸汽,那蒸汽没飘多高便愈发淡了,到不了房顶就已找不到踪迹,不过茶的芳香一直都在,循着另一个不可见的途径,以另一种不可见的方式飘入两个人的鼻孔,它确实是一缕清香。
江主任抽了抽鼻子,“好茶!”自己先感叹了一下。他虽然唤来了郑刚,却还不知道如何开始这场可能会有点尴尬的谈话。茶是自己的,对于那味儿他其实早就没了新鲜感,它混合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气息之中,与一切都融合得那么自然,对于主任来说实在已经没有了一点自身的特点,江主任确确实实无法闻到。
郑刚没吸鼻子,也没附和,甚至进门之后一直都低着的头也没礼貌性地点一下。他极放松地将自己窝在主任对面的沙发里,右脚枕着左膝,双手搁在腿上,不停地相互搓着,又似乎有点局促不安。江主任无法确定对方的态度,更无力捕捉他的心理,然而自己倒有些不自然了。他清了下嗓子,将心中忽然莫名升起的局促压了压,“郑刚!”
“哦……”郑刚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也不问主任找自己来的原因。倒是将原本架着的腿放了下来,身体抬起,又竭力地伸直,一只手插进了裤兜且开始摸索,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一时半会没有放下身子的意思,看起来非常的古怪。
“可怜的孩子,窄裤子害的!”贠涛插了一句,他好开玩笑的本性瞬间也显露了出来。且将本来伸直的双腿收了回去,左腿架在了右腿上,他可不想和郑刚一个形象。
大鹏觉着好笑,嘴角便牵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不知他是在笑江主任说的郑刚,还是笑贠涛的那句话。笑的同时还将指间的香烟轻松地弹出了门外。“继续!”他说。
江主任并没停的意思,他还留在自己的故事中。
江主任忽然想笑但终于忍住,只是轻咳了一声来掩饰自己随时可能迸发出的不礼貌。
郑刚被这一咳惊了一下,像是忽然从梦中醒来。他终于将拉直的身子收起,顺势又一次窝进了沙发里,裤兜里的手也拿了出来,掌心是一只火柴盒,很普通的那种。
主任见他取出的是火柴,忽然醒悟过来,像遇到了救星,急忙从兜里摸出香烟,弹出一根递给郑刚。郑刚还是低着头,当然他在收起身子的那一瞬或许看了主任一眼,或许也看到了主任伸手摸烟的动作,当然也可能没看,总之他没有伸手接烟的意思。他的头低着,目光这会儿似乎终于有了寄托,开始看自己的手,看手中的……他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那只火柴盒。
“嗯!”主任的手又向前递出一寸。郑刚这才抬起身子,看了眼主任,接了烟卷,却将手中的火柴盒放在了身前的茶几上。烟卷在他的手指间极慢地旋转了一圈,滤嘴上蓝色的字也在他的眼前旋转了一圈。它不是红双喜,主任没有红双喜。
郑刚依然没说话,也没有吸烟的意思,他的火柴静静地躺在茶几上。主任本是想有一场较为和谐的谈话。沏茶,递烟,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接下来自然就是寒暄了,在寒暄中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话题切换,然后自自然然地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可现在看来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似乎也很难发展到自己想象的那样。他忽然没了兴致,自顾自燃起了一根,将火机“啪”一声扔在了茶几上,随手拿起郑刚的那只火柴盒,也是灵巧地在手中转了一圈,很普通的一个!只是原本印在上面的图案磨损得厉害,显得很旧,一行蓝色的小字力透纸背,清晰可见。
“为人民服务,是吗?”大鹏说道:“是‘为人民服务’吧?!”
江主任点了点头,“对,是‘为人民服务’!”接过皓远递过的水杯接着说,“其实在此之前我还听到过车间里的其他几个同事也曾提到过这个,我不知道你们有没听说,或者他送给过你们写有这几个字的东西?”
皓远说:“我倒是见过,不止是火柴盒,有许多东西上都曾出现过郑刚写的这几个字,他还将其中的一些送给了要好的同事,我也有一个,不知给弄哪儿去了。”
“哦,是吗?这个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江主任说。
大鹏的嘴角又续上一根烟卷,将空了的烟盒揉了,扔在了地上,说道:“他不但送过,而且送的时候的神情非常的郑重。”
贠涛插进嘴来,“对对对,就算只是张小纸条,他也要叠得方方正正,神秘兮兮地给你,好像生怕别人看到似的。”贠涛的鼻孔不由地又带出了一个“哼”字。他明显对那晚上的事还耿耿于怀。
皓远看了眼他,又将目光转向主任,“他送出每一样东西时都是诚诚恳恳的,双眼充满了期待与执着,他在等对方的回应。可他到底是在等待一种怎样的回应?”
江主任把火柴盒重新放回茶几,这突然出现的火柴盒与郑刚其它他所知道的一些反常举动同样令他费解,他还不能确定郑刚的精神是否真的出了问题,若真是如此,那么对于一个思维已经紊乱的人他下来的说辞是否还有意义?若一切正常,那么他又何必为此大伤脑筋?况且原本计划的谈话内容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必然会成为一把利剑,它将一下一下刺痛一个无辜的人,郑刚内向的性格又如何承受得了?
江主任把目光重新转到他的脸上,而郑刚恰在这时也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也紧跟着在江主任的脸上扫过,只是淡淡地一扫,并没多长时间,似乎也没费多少心思,或许在这个过程中其实什么都没想。他又看向那只火柴盒,他的烟还在手里,没点燃,一切都重新回到了原点。
江主任与郑刚眼神碰撞的那一刻,捕捉到了他有别于常人的神情。郑刚的表情沉静,但又似乎与沉静不同,俨然一潭死水般,一朵涟漪也不起,也没有将起涟漪或者可能起的一丝征兆。沉静得令人窒息,就算是一块可掀万层浪的石头可能也不会让它有一点动静,不会有一丝声响,根本就没有活力可言。
“郑刚的精神到底有没有问题我虽然还不好肯定,但他的神情确确实实使我猛然间产生了一种不安,我当时真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江主任弹掉了长长一截烟灰接着说:“对,是真喘不过气,贠涛那晚的感受我能体会得到。”
贠涛叹了一声,“是啊,你说这郑刚他到底怎么了?”
旁边的皓远与大鹏也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郑刚的那种死气沉沉并没持续多久,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忽然好像就想起了什么,或者是他终于下了某种决心。坐在对面的江主任觉得有一种炽热的情感正在郑刚的心中酝酿,翻涌,而且随时都可能被快意地宣泄出来。
他看着郑刚的眼神,内心不自觉地被触动,被感染,瞬息间竟莫名地想融入到那种情绪中去,而他还不知道那是一种因何而起的情绪。
但这种炽热却没能持续多久,郑刚的神情又萎顿下去,头也跟着垂到了胸前,宣泄终究没能快意。忽然他抬起头来指了下桌上的火柴盒对江主任说:“这……”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大鹏急切地问:“是不是要把那个火柴盒送给你?”
“也是神秘兮兮地,生怕别人看到?”贠涛跟着也问了一句。
江主任摇了摇头,“没有。他就说了这一个字,然后就不再说话,手臂也保持着那个姿势,直直地指着火柴盒,开始了沉默。其实从头到尾,郑刚就说了一个‘哦’,一个‘这’。”
江主任拿过水杯。皓远问:“你们再没聊啥?”
江主任再次摇了摇头,“他就指着火柴盒。我的眼睛也就只能跟着他的手指,那就是一个极普通的火柴盒,就是因为有那几个字。你们一说,我现在才知道,其他人也跟我说过他还做了许多类似的事儿。”
大鹏说:“他就指着,没送给你!哦,也对!他送了好些这样的东西给同事,大家伙收了,也是随手一扔,都没当回事儿。是因为这他犹豫了吧?!”
“或许是!”江主任说。
郑刚指着火柴盒望着主任,眼中的炽热再一次慢慢地升起。那炽热是因何而生,它到底试图宣泄一种怎样的不便表达的情绪而使它的本体纠结万分?它是执着,还是对被求助者可信程度的质疑?还是像一个落水的人或者一个被迫困于茫然一片漆黑中的人那样,他渴望帮助,他寄希望与所有的有把握、没把握的同类,他在努力地寻找着一根救命绳索,或者仅仅只是一根稻草,好借此脱离自己的困境,好从压抑的氛围中彻底地解脱出来,他的目光虽然热烈,但也一定藏着一丝无助。
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但他的目光还留在江主任的脸上,他们对视着,准确地说是江主任被迫承受着郑刚的目光。他们忘记了时间。
郑刚终究没说出第三个字。他走的时候火柴盒静静地躺在茶几上。
遗落在江主任茶几上的火柴盒还在那儿,刚才贠涛还用它燃起了一根红双喜。上面的字迹已有些许的磨损,或者写得久,或者他在写好这几个字之后,又屡次地用手触摸,摩擦,感受它所形成的凹痕,感受凹痕中隐藏的只有他才能悟得出来的某种东西。
江主任说:“我想他曾经可能受过心理创伤,才形成了现在这种内向的性格,而他曾经所受的伤害并没彻底地痊愈,就隐藏在这内向性格之下,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如果一切都风平浪静,它们可能会安安稳稳地共存下去,却不想被某种东西打破了平衡。”
“对,主任说的没错,应该就是这样。”皓远接过了话茬,说:“他给那些东西写上‘为人民服务’,也只不过是在试图转移自己的心神所注,好换取一份平静。 ”
大鹏接着说:“他想借此来缓解内心的某种悲痛,从而达到最终抚平创伤的目的,对,应该就是这样!”
江主任叹了口气。叹气声传遍了屋子的角角落落。所有的人均觉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仿若忽然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一种缺氧的感觉猛然间袭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皓远也叹了一口气,神经质地扫了一眼房门,有淡淡的风,但还刮不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