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一向就是个热闹地儿,对于一个拥有着成年男女且又年轻人居多的工厂饭堂来说那更是不一般的热闹,一个上午的忙碌与压抑仿佛就等着在此宣泄。
虽说有家有室自己做饭的这会儿都已经各回各的窝,但依然挤挤攘攘,椅子竟被占了个十之八九,此起彼伏的喧哗在那本就不高的屋顶上碰撞、回旋。
皓远端着饭盒走到一张桌前,大鹏已给他在自己的对面占了位子。皓远将饭盒搁在了桌上,正准备坐下,却看到了后头背身而坐的郑刚,遂打了声招呼,“刚子,吃饭呢!”
郑刚没动,或许他没听到,不知从哪个角落忽然升起的一串悦耳的笑撕破了原有的喧哗正在饭堂里肆意地飘荡;当然他也可能正在想着心事儿,他的勺子在碗里一下一下专心地捣着,却终究没放到嘴里。
皓远其实也没啥事儿,看到了就打个招呼,这是人之常情,对方没反应,本可以就此打住,坐下吃他自己的饭,况且他也不缺聊天伙伴,对面的大鹏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可能正有急需八卦的新闻要讲给他听。他却忽然忍不住又唤了一声,“郑刚,吃饭呢?”声音比方才还提高了几分,倒有点你不回答我便绝不罢休的意思了。
大鹏看了眼皓远,又看了眼郑刚,郑刚的后脑勺正对着他,不过令大鹏也有点愤愤然的后脑勺很快就转了过去,皓远的大声终于唤醒了郑刚,他转过了头。皓远还没落座,转过头的郑刚正对着的是大鹏,大鹏将心中忽然升起的一丝愤愤然压了压,对着郑刚笑了一下,算是问好。
皓远执拗地在等着郑刚回复,后来说起这事儿时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他也说不清那天到底哪根神经忽然错了乱非得较那个真。看到对方终于回过头来,遂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郑刚依然没言语,也没任何表情,他的转头似乎也不是来应对大鹏与皓远,只不过是因受了不该有的惊扰出于本能地那么回身一看,看了就完了,随之他面无表情地又转过头去,对,有点像那个条件反射。
皓远感到没意思了,也懒得再搭理他,这家伙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不管他,遂坐下准备吃饭。
大鹏可坐不住了,他的愤愤然已经压抑了好久,终于爆发,干脆屁股离了凳子,手从皓远的身侧穿了过去,在郑刚的肩上拍了一把,“嗨,咋回事,你?”他们仨不但住一个宿舍,关系还算不错,也正因为如此,大鹏对郑刚爱理不理的态度有点想不通,想不通他就得弄个明白。
郑刚立马有了反应,这回可不是转头,他站起来离开自己的位子,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但却并非因为大鹏方才无理的一拍,他根本就没看他俩。他绕过他们的桌子一直向前走去,就好像方才拍他的不是大鹏而另有其人,他要去找那个“其人”问个究竟,他仰着头,目不旁视。皓远与大鹏看着他的背影,满脸的愕然。
郑刚也没走多远,他将自己定格在隔了一张的桌旁。这张桌上面对面坐着薛玲与王彤,她们各自的身旁还坐着她们的舍友,这会儿正不知谁说了件可乐的事儿大家伙正开心地笑着。
薛玲没加入到他们快乐的行列中去,或许她觉得没什么好笑,她在吃饭,勺子刚递到了唇边,眼睛的余光忽然就看到了走过来的郑刚,而郑刚正直直地看着她。薛玲放下了勺子,抬眼望着站在跟前却一言不发的郑刚有些困惑地问:“有事儿?”
薛玲一问,郑刚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方才的镇静模样顿时没了踪影,他明显地愣了一下,但终于抿了抿嘴唇,似乎鼓了十二分的勇气,“薛玲,你……你……你信不信缘分?”郑刚终于开了口,结结巴巴,窘迫非常。
郑刚和薛玲平时很少来往,他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朋友本就不多,异性朋友更是少之又少,但他们终究在一个工厂,而工厂本也不大,彼此就算唤不上名字,出来进去经常见面,也勉强算得上半个熟人,但面对面正儿八经地交谈却还是第一次。
薛玲是公认的厂花,追她的一大片,而对于这“一大片”来说,她就是公主,自然得捧着,得宠着,她也时时刻刻地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她对郑刚的忽然到来所产生的疑问,在他如此的问题、如此的神态之后瞬间恍然。薛玲自认阅人无数,郑刚这样的小男生神态更是见得多了,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她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郑刚这是在绕着弯子向她表白,他其后的某一句话中很快就会出现“爱”或者“喜欢”这样的字眼,薛玲有这个自信。对一个厂花来说,收到表白这原本就是很普通,也极为合理的事儿,但是大庭广众之下的表白还真不多见。薛玲甚至还有些激动,郑刚即将给她的感情史掀开崭新的一页,她也很想体验一次,虽然他并不是她的心中所想。
薛玲看着郑刚紧张的样子,很妩媚地笑了一下,“你说缘分?”她要让这表白延续得更久一些,以使它酝酿,再酝酿……而后撼天动地地爆发,那一定……嘿嘿!她故意在装傻,同时做出一个很萌的表情以便给对方更大的吸引力,鼓励他将这场求爱勇敢地进行下去,从而更加稳固自己在这个厂子里的至尊公主的地位。她也不想急着打击这终于鼓起勇气的男人,她自认自己不但是一个美丽的,同时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嗯!”郑刚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了一些,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窘迫,离开座位时的那种镇静在他脸上又慢慢地恢复了,“嗯”字说的很认真,也很坚决。
“缘分?问这干啥?”薛玲看着他的认真劲儿,又笑了,她的笑依然醉人。她更想逗逗他了,她已经感觉到舍友们以及周围的其他工友开始注意他俩了,当然她也知道他们在等着看一出戏,而薛玲自己又想造出一个精彩来,她有表演欲,她乐意做主角,她也有做好主角的自信。
“信不信,信不信?”郑刚忽然急切地问,声音也大了许多,他的表情认真、坚决,但却又似乎欠缺点柔情,跟任何一个人在求爱时所表露出来的神情都不一样,他刚刚的紧张也和恋爱中的人的那种羞涩不同。他仿佛就只是来求一个答案,给了他就完了,完了他就会转身而走,毫不迟疑,至于答案的完美与否他可能也不会放在心上。当然他这个问题也可以提给任何一个人,不光是她薛玲,只不过因为她刚好坐在边上,刚好没和同桌的几位一起傻笑,她闲着,明显有时间来回答一个人所提出的问题,这是薛玲的判断。不过也可能是郑刚太过迫切,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他这种的迫切却遮盖了他的柔情。
薛玲一向都相信自己的判断,忽然就没了兴致,改变了主意,不想再和郑刚耗下去,她开始有点担心他们的谈话会影响自己在粉丝心目中的形象了。她拿起了刚放下的勺子,“我不太信这个!”不但收起了方才的妩媚,目光也冷了,语气也冷了,一副送客的神态。
郑刚也不执着,似乎也不想执着,对于薛玲的态度,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在意,他果然是来求一个答案的!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很自然地就将她搁置一边,他转过头去,没一丝留恋的意思。
薛玲忽然有点失落,不过做惯公主的她自然不会将这事儿长久地放在心上,她的字典里没有遗憾这两个字;爱情的长河中,她不断有着美丽的邂逅,也不缺郑刚这一个,没了就没了,她也并不在乎。
郑刚转过头,几步之外的皓远看到他转头,便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他看不到皓远,他的目光落在了与薛玲面对面坐着,正好奇地看着他俩的王彤脸上,认真的、坚决的,还是刚才的神情。
对于郑刚忽然投过来的目光,王彤有些吃惊,不过还好,她的性格活泼开朗,心思也没薛玲那么复杂,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对舍友的行为感到抱歉,还是对郑刚的失落的心理表示同情,又或者仅仅只是一个礼貌的表达方式罢了,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
郑刚却没有一点失落的样子,他现在的神情仿佛从自己的位子离开之后,她就是要找王彤,根本就不关薛玲的事儿。没有中间与薛玲对话这一环节,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所有人的所有眼睛所看到的一个虚幻的梦,它不是真实的,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而没有了方才的尴尬一切也才更加合理。
“信吗,我是说缘分?”郑刚将同样的问题又抛给了王彤,而且特别强调了一下。王彤没有妩媚的笑,虽然她也漂亮,笑的时候也会有俩酒窝,不过她的交往要单纯一些,她还没有男朋友,没遇到过有人对她表白,也不太懂得该将表情怎样瞬息转变。
王彤单纯的笑还停在脸上,“我信。”她也有点半开玩笑,她的玩笑与薛玲的自然不同。对于缘分这种东西,她其实说不清,在她20年的生命中好像并没遇到过,当然那得去回忆,去整理,去细加分辨,方才会得出一个她认为准确的答案,不过现在没有那个时间。
她还是对郑刚表示了声援,虽然她与薛玲一个宿舍,而且关系还特别的不错,可是对面前这个沉默内向的人,她不忍心去伤害他,甚至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同情,不想让他在薛玲那儿受了一次挫折之后在她这儿又得迎接一个尴尬。
郑刚的脸上写了一丝不信,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想再确认一下,但终于没有,他点了点头。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开口了,“信,我们就应该永远在一起,永远!”郑刚将“永远”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认真、坚决,而且还大的出奇,就像装了一个喇叭,那声音在宽敞的饭堂大厅里回荡,冲击着每一个阻挡它的东西,而且势不可挡,所向披靡。
从郑刚与薛玲的对话开始,安静便从她们那一桌向四周蔓延,饭堂里的嘈杂声渐渐地小了。当然这跟郑刚出人意料的举动有关,但主要的还是因为薛玲,她是男人们心中的女神,女神这两个字以及它所蕴含的无比美妙的东西总使人为之兴奋。它有极强的生命力,不挑土壤,不缺养分,在工厂中的每个男人心里都能茁壮地成长,或者长得隐蔽一些,或者又将这种茁壮毫不避讳地一个劲展现,很随意地就跃上了眉梢,挂在了整张脸上。从薛玲转到王彤的时间不是太久,而且这件事实在也太有趣味,不管是在心里感叹自己怎么早没抓住机会而让这郑刚领了先,或是已有了爱人想也白想但也还想看个结局的,他们都在静等着世界的轰然一变。
随着郑刚口中“永远”两个字的尾音淡去,饭堂里的嘈杂声终于也消失殆尽,世界静了下来,但这种静并没能维持太久,特别的短暂,短暂之后世界又一次沸腾了。
沉默寡言的郑刚创造了一个足以撼动人心的奇迹。这奇迹它宣泄了柔情,唤起了共鸣,当然它也刺痛了某些人的心。有人在窃窃私语中已经竖起了大拇哥,有人在倍感失落里开始准备离去,而那些原本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就为起哄的人则一个个不甘落后,一声声尖锐的口哨肆意地挤出刚起的喧哗,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翻滚挣扎之后又跌落下来,就落在郑刚与王彤的身上。
因着王彤的一句话,郑刚的眼睛忽然间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热情,仿佛两团燃烧着的火焰发散着灼热的光,而这灼热的光正对着王彤,王彤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没想到郑刚会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她与他……还永远……王彤捂着脸跑出了饭堂......
郑刚没去追她,甚至连她跑出的背影也没看一下,他眼中的认真、坚决,以及刚刚燃起的热情倒丝毫未减,他带着它们走向自己的座位。
皓远正怔怔地看着他。他停在了他的桌旁。他藏不住话,他刚刚得出的自以为是的结论正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他的心头,他需要将它放大,肆无忌惮地宣泄,而皓远恰恰正“等”在那儿。
对着未及开口的皓远,郑刚自信满满,“老大,听到了吗?这世上我跟王珊有缘!”
皓远看着他的眼睛,他想反驳,他有足够的证据来否定这一荒唐的结论。
郑刚却不给他机会,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以前的女朋友也叫彤,哈,我是不是和所有叫‘彤’的人都有缘啊!”说完,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不再理睬任何人。
皓远不认识另一个唤作彤的人,自然他也不会为此纠结。他的朋友刚才伤害了王彤,他觉着很不应该,郑刚必须向王彤道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大言不惭。他想和郑刚谈谈,仓促之间正不知如何开口,他却已经没有了机会。
背对着皓远的郑刚一手拿过自己的碗,一手取了勺子,分明一副要接着吃饭的样子,但举在空中的勺子就停在了空中,他望着前方,本坐在对面的同事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的目光就落在了相隔一桌的同事背上,那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个人也与郑刚没有任何瓜葛。郑刚的心神穿过他的背,穿过饭堂里所有现实中的东西又不知飘往何处,那眼里刚刚所饱含的热情渐渐地消失殆尽,再一次变得空洞而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