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时候已经停了,留给世界一片洁白,与商铺门前鲜红的灯笼、对联相互衬托,显得愈发好看。一场雪将大多数人都关在了家里,街上开门的店铺本就不多,饭馆更是少之又少。他们一路相跟着,漫无目的,踏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他们的家不可能都在一个方向,也不一定非要找一家饭馆让这一向只是口上应付,实则吝啬透顶的贠涛破费一次,只不过是正月里实在无事可干,回家也是无聊,还没个说话的伴儿,好不容易又聚在了一起,可以天南地北地神侃,又怎肯轻易分开。
上天竟遂了他们的愿,还真找到了一家,其实距刚出来的酒店也不是太远,地理位置却要相差很多。饭馆藏在酒店斜对面的一条小巷之中,小巷不深,巷子里面又空空荡荡毫无遮拦,门口支起的大锅很轻松地就将飘出来的热气呈现在了他们眼前。街上行人稀少,店里自然也没几个,不过倒也清静。几个人刚一落座,店家便开始忙不迭地沏茶倒水,甚至还给每人各发了一根烟。贠涛也未食言,索要菜单,准备大方一次。
店小自然也没几个像样的菜蔬,勉强凑了几碟,酒倒是有,算不上好,却也没人计较,他们本来也不是奔着吃饭来的。几杯下肚,大家话也多了起来,当然他们首先聊到的是郑刚,郑刚做了件惊天地的事儿,这是他们不会敬佩,却也不由得为之惊叹的,它让他们重新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真不知这郑刚到底咋想的,他怎么就舍得下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呢?”贠涛将酒杯重重地搁在桌上,他的脸已经微微泛红,舌头也有点大了,但咬字还算清晰,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又没能坚持到底,带出了一个古怪的笑意。皓远知道他的酒量,二两就上头,话还特别的多。不过今天这儿都不是外人,说啥都不会有人跟他较真。可偏偏就有人接了一句,“那美人还在,恰今夜无人相陪!”这是他们宿舍另一个好开玩笑的主儿,这位平时的话其实也不多,但语出必然惊人,果然就唤起了一阵哄笑。他自然是说给贠涛的,而这哄笑无需细想也是给他的。
贠涛本只是发了一个感慨,也并没想着会有人回应。他当然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而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既然有人搭腔,他自然乐意配合,神态依然没变,“这事儿可不敢瞎说!”还将食指搁在了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情也严肃了许多,“郑刚万一回来了,还不得和我拼命!”说完,自己却没忍住竟笑出了声,他的笑将周围的空气再次掀动,新的一波哄笑又开始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回荡。
大鹏自然也笑了,他将因笑而尝试了几次终究未能夹起菜的筷子干脆放在了桌上,问坐在对面的皓远,“你能不能猜到郑刚为啥要走?”
皓远从酒店出来其实一直都在想这事,可他还没想出郑刚离开的原因。他夸张地追王彤,又最终夸张地走开,就是为了引起李彤的注意,或者博取她的同情,或者唤醒她对他曾经的爱——薛玲的这个说法细想起来似乎也有点道理。他们短暂的爱情虽然因为唐志而未能持续太久,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肯定也曾卿卿我我过,他们的心海也曾为对方翻涌过,或许还有过一些承诺,虽然那承诺没能兑现,但在作那些承诺的时候肯定也触动了彼此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现在他舍弃了尊严,背着伤害他人的骂名,就是为了将以往的那个梦变成现实,而成功距他已经近在咫尺,又怎会轻易放弃呢?他没有放弃的理由!
大鹏见皓远不说话,以为自己刚才声音小,被众人笑声的尾音给淹没了,遂又重新问了一句。之所以要选择皓远,他隐隐觉得皓远对郑刚和李彤的事儿要知道得多一些。
皓远确确实实知道许多大鹏、贠涛不知道的事儿,更不用说除他们之外的其他几位了,他确实最有发言权。皓远递给大鹏一根烟,也给其他几位抽烟的各发了一根,这才说道:“还没想出来他为啥要走!我觉得他没有走的理由,他废了那么大神才走到和李彤结婚这一步。”
“可他就是走了!”贠涛插了一句,语气依然有点怪怪的。他的手又伸向了酒杯,被旁边的大鹏笑着一把给扯开了,“少喝点,大过年的,我们可没闲工夫背你回家。”
贠涛也没生气,呵呵地笑着,他对自己的酒量心知肚明,可见了酒总像是见到亲爹似的,身不由己。
皓远沉思了一会儿,似乎突然醒悟,筷子在桌上敲了一下,说道:“如果非要找个理由的话,那就是报复,他现在其实并不爱李彤!”
众人怔怔地看着皓远,他们对他的说法不敢苟同。这怎么可能?他们都曾见过郑刚与李彤的卿卿我我,难分难舍;况且郑刚不管是相貌,还是能力都算不上特别出色,而李彤却绝对是个美女,她和薛玲一样有着令所有男人为之倾倒的魅力,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总有一种拥其入怀疼之,怜之的冲动,却又不得不生出难以得到,然而又欲罢不能的郁闷。
皓远取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送进了肚里,接着说道:“他曾经可能真的爱过李彤,但最终肯定是放弃了,爱得太深,也伤得太深。所以他再次追李彤也就只有一个目的——报复,当然他也可能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有得到她的能力,或者说手段也行。而他以往的失败只是一个失误。”
“不爱——报复?”这是贠涛想不通的,他本身是一个多情的人,还美其名曰为“博爱”,自然也会遇到拒绝,但却从没想过报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这点他很能看得开!
“报复!报复?”大鹏对皓远的说法也有点无法接受,“就算他要报复,也没必要整这么大动静,不说结婚花多少钱,单就是让自己的父母空欢喜一场,在众人面前出丑也很不应该!一般人谁能做得出来?”
“可郑刚就做了!”皓远说。他因自己的推测现在对郑刚彻底已经没了好感,反而有些厌恶了。他们之间没有冤仇,曾经关系还算不错。可郑刚的所作所为又怎能不令人为之气愤?他伤害了李彤,也伤害了双方的家人,伤害了自己的朋友。“他表面上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际上根本就没把其他人的感受放在心上,他为了将这种伪装做得更像,更逼真,半夜去骚扰贠涛,又多次伤害王彤,将自己在追王彤过程中的碰壁以及各种神经质的表现再呈给李彤看,以此来让她对自己曾经的伤害产生负疚感——他郑刚现在的样子就是拜她李彤所赐!”
皓远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泛白的烟雾从嘴里喷了出来,接着说道:“他现在追李彤,与爱情早就没了一点关系,他在厂子里与她的卿卿我我,也只是给众人做做样子,给李彤做做样子,他很小心,他不能失败,他果然顺利地完成了他报复计划的第一步——李彤答应了他的求婚;第二步就是今天的婚礼,他邀请了认识的、愿意来的人都参与,极力地让所有人知道,让整个世界都知道李彤嫁给了他。”皓远弹掉烟灰,又吸了一口,“然后他再绝情地走开,留下李彤孤零零地在众人面前出丑,让她永远都忘不了以往对痴心人的伤害,而这伤害必须是要受到惩罚的,在婚礼上的抛弃就是对李彤最大的惩罚,这是他的最终目的,也是报复的第三步。”
“王彤是受害者,李彤竟然也是受害者,这是我没想到的!如果真是这样……”他现在有点后悔当初还和皓远一起帮郑刚去打了胡伟。
贠涛接道:“没想到这郑刚比我还卑鄙!”他的话引起了众人一阵窃窃的笑。
皓远叹了一声,“如果我的推测正确,”他自嘲地笑了,“呵呵……他决定结婚的时候我还曾默默地祝福过,昨儿为他还忙活了整整一天,晚上也没能睡个安稳觉,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可笑,哼!”
在坐的谁又不是呢?他们都曾经为郑刚默默地祝福过,为他的婚礼忙活过,他是他们宿舍第一个走进结婚礼堂的人,而且获取爱情的过程又是那么的曲折艰难,令人为之感动、感叹。
贠涛说:“这郑刚真不是个东西!”
大鹏说:“谁知道他咋想的!”
其他几位和郑刚只是普通的舍友关系,谈不上深交,自然也没有太深的感情,他们和他出出进进通过同一扇门,呼吸着同一个狭小空间的空气,却从没想过去深入了解他,而现在他们获得了一个真像,虽然这真相目前还只是猜测,但他们也得出了一个结论——郑刚不是东西,开始庆幸自己和他只是一般关系了。
皓远还想接着说,他的电话却忽然响起,接通,是夏荷的声音,“皓远,你在哪儿?李彤割腕了!”她的声音很低。
皓远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你说谁?”
“李彤,李彤她割腕了!我和静雯都在医院。”夏荷的声音仍旧很低,带着淡淡的回音,应该是在楼道打的。
“怎么会这样?”郑刚的突然离开肯定会给李彤造成伤害,她伤心是肯定的,悲痛欲绝也是有可能的,怎么就割腕了呢?
贠涛他们见皓远神色不对,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也都放下了筷子望着他。
皓远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在了桌上,“李彤割腕了!”他对郑刚的反感又增加了一分,“好好的一个事儿让这小子给弄成了一锅粥!”
众人均呆在了那儿,他们都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们虽然和李彤不熟,却忽然都对她生了同情之心,因而也将郑刚彻底地踢出了朋友之列,甚至有些羞于曾经和他同住在一个宿舍了。几天后开工他们还会被迫身处一室,不过郑刚也不见得会回来,他的微信已经删除了他们,断绝了和他们的联系,他已经不把他们当朋友看了。
“李彤真是痴情啊!”贠涛不禁想到了自己。他交过的女友很多,当然最终分手自己有一定的责任——他永远都相信下一个才是最好的!但所有交往过的女人中还真没有一个像李彤那样肯为他舍弃生命的。如果有,他一定会为之感动,会和她相携一生!
“这和痴情有关吗?”大鹏猜不到贠涛的心思,他有自己的想法,淡淡地说道:“我觉着李彤割腕应该是其它原因:比如面子,她个人的面子,家人的面子,郑刚让他们颜面尽失,从此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郑刚给了她一个归宿,却又毁了这个归宿,让她一时之间无处安放自己,对爱情,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与勇气;又比如她想用轰轰烈烈的割腕来让郑刚感到不安,让他就算走也要带着负罪感走,让他在心理上永远都不得安生,等等。”当然这些都只是大鹏的猜测,但要说是因为“痴情”,他却总觉着有些牵强。
没人再愿意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也都没了吃饭的心情,贠涛也就结了账,大家相跟着又走入了雪白的世界,而后互相道别,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家。依旧是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那声音将在某一辆车旁停止,而后再以另一种紧凑的咯吱声渐渐离开,将一场未竟的婚礼孤单地留在了这个城市。
饭馆短暂的聚餐改变不了什么,依然是春节后的生活,回家依旧无聊,他们走得都很慢,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