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蛐蛐又在唱它好听的歌,却还是不能唤醒皓远。他睡得很早,也睡得很深沉。迷迷糊糊中忽然感到有人在推他,他懒得理睬,遂将身子向床铺里面挪了挪,又把头埋进了被子,但终于被子也被来人揭起,他烦躁地用手臂去拨,却被对方抓住。
“老大,你养的那盆花能不能送我?”郑刚急切地说。那是一盆月季,和玫瑰挺像,但它还是月季。
皓远烦得要命,终究还是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着对方,他还不太清醒。这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时刻,皓远的思维还在梦里忙碌,他顾不上眼前所发生的事儿。
郑刚却没时间等他彻底清醒,他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他的神情除了急切之外甚至还有些低声下气,分明是在央求。
“想养花?”皓远在睡意朦胧中反问,他的问并没想要答案,他没有耐心等,困倦已经左右他了一切。“想养就拿去养吧!”他随口说道。他们住在一块儿,不管这盆花归谁,它依然会在这个宿舍的窗外接受阳光的普照,吸收雨露的滋润,然后开鲜艳的花儿。说完,翻过身对着墙壁又坠入了沉沉的梦乡。等到第二天起来他早就忘了昨晚发生的事儿。 刷牙、洗脸,饭还顾得上吃,上班的喇叭声就从厂区方向远远地传了过来。
郑刚不在车间,厂长将皓远喊到办公室问起他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整个上午都没看到过他,当然他的在与不在与皓远其实也并没多大关系,他有自己的事,整个上午都很忙碌。
“皓远,那个是你的?”厂长指着墙角问。皓远便看到了那盆花,不过花盆已经碎了,枝干横陈于盆沿,委屈地瑟缩在那儿,确确实实是他的月季,它曾经开过像玫瑰一样的花朵。虽不是好花,皓远却一直很珍惜,在心里骂了郑刚一句,“养花?压根一个摧花夺命鬼!”
“你给了郑刚?”厂长看他的神情,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便接着问。
皓远顿了下,点了点头,想起了昨晚的事,他有点懊恼,后悔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个决定,而葬送了自己心爱的东西。
“那么……他昨晚去哪儿,你应该知道吧?!”
皓远当然不知道,郑刚还没离开他身边的时候他就已经睡着了,而且一觉醒来就天就大亮了。他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一无所知。
“郑刚在和王彤谈恋爱?”旁边的保安插了一句。
“不会!”皓远的语气很肯定,他想起了饭堂发生的事儿,那个有关缘分的事儿,它根本就是一出闹剧,“不可能,王彤不可能同意。那天郑刚在饭堂找王彤的时候你可能也在吧?就是‘缘分’那事儿。”皓远看着保安。
“我想也是。你说郑刚这段时间到底咋回事?这不,昨晚还跟我打了一架。”保安一脸的愤怒。
“打架?”皓远不知道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正待要问。
厂长插进话来,“郑刚这段时间的行为确实有点古怪,刚刚江主任也和我谈到这事儿,前两天我也听到过厂里其他人对他的一些议论。”
皓远正想将他们和贠涛聊天的事儿说出来。厂长却说,“我还有点事,这样吧,你们先去忙吧,回头有啥事我们再一起商量商量。”他拍了把皓远的肩膀,“你们住一个宿舍,多关心关心他,如果有可能的话尽量找出根源,只有找到根源我们才能解决问题,对吧?”
皓远点点头,正准备走的保安也点点头。他们告别厂长之后一起向门外走去。出门的时候皓远转头又看了下墙角,他的月季静静地躺在那儿,在渐渐地失去生气,不久便会成为一节朽木而离开这个世界。他在心里有点讨厌郑刚了。
午饭的时候,薛玲找到皓远,将他拽到另一张桌上,她不愿意和皓远的舍友们交流,她讨厌他们看她时的眼神,但即便如此依然带来了数十双目光:羡慕、好奇,以及因此而生出的嫉妒与猜测。
皓远与她其实也很少来往,他不帅,长得不高大,行为举止也算不上潇洒,他不可能被薛玲青睐,他也从来不愿做无用之功,这是他为人处事的原则。当然皓远也从来没想过被薛玲青睐,他有他爱慕的人,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被自己心中的那个她看见。他将双臂放在桌子上,身子压得很低,将头也埋得很低,希望没人注意到他们。勺子在碗里轻轻地拨拉着,以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地掉在桌上,他也没发觉。
本来一起坐着的大鹏已经投来了异样的目光,而藏在某个角落的贠涛也一定将双眼睁得溜圆打量着他们,他们当然知道皓远有女朋友,不过看热闹总不嫌事儿大,皓远感觉得到。他感觉到自己如芒在背,很不舒服。
“那事……你知道吧?”薛玲看着郑刚浓密的黑发,压低声音问。皓远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作为厂花的她自然经历了许多事。但就算她愿意分享,作为大龄未婚青年的皓远也不一定想听,他们不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况且皓远觉得她所经历的事那也应该是闺蜜之间无聊时的唠叨,与他皓远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想多了!
“哪件事?”皓远的热情并没被调动起来,他的黑发依然对着薛玲,随口问道。他没抬头,甚至将头埋得更低,一副专心吃饭的样子,但勺子只是在碗里做着无休止的循环,他还静不下心来去品尝今日的饭菜香味。
“昨晚的事,你不知道?”薛玲虽抱着八卦的心态来找的皓远,巴不得他不知道,那样她就好添油加醋,随意发挥,但依然对皓远茫然无知的神态感到诧异。她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皓远低垂着的脑袋,提醒他注意听自己说话。“昨晚,花?”她说。
“花?!”皓远似乎有点明白了。她要说的可能就是那盆月季,虽然不太确定,但还是点了点头,“哦,知道。”他隐约记得郑刚打扰了他的睡眠,问他要过花,而那花现在正委屈地躺在厂长办公室的墙角哀叹着它的不幸遭遇。但他只知道来龙而不知道去脉,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皓远终于抬起了头,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薛玲所问的东西。
薛玲看他依旧一副茫然的样子,知道自己的八卦又有了用武之地,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她将叙述的这个故事中去。
蛐蛐早已入了梦乡,它唱烦了,唱倦了,也唱累了,开始为明日的欢鸣积蓄着力量。法桐上栖着一只鸟,那是它的家,它安然地享受着夜的安静与祥和。忽然有一丝风不知起于那个方向,偷偷地吹着,不想打扰任何生命,轻轻的,轻轻的。高高在上的鸟儿自然是第一个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将本就收在一起的身子又努力地收了收,紧紧地依偎着自己的儿女。法桐宽大的叶片因风的吹拂有了一丝轻微的摆动,但还不足以牵动树干,它动得毫无声息。树下黑乎乎的房屋仿若一只沉睡的巨兽,在思考着什么或者又在回忆着什么。
忽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原本宁静的氛围。蛐蛐将它不慎伸出的腿慌忙向砖缝里又缩了缩,鸟儿将团起的羽毛猛地打开,又怯怯地收了回去。所有的一切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了。
“嘿!昨晚吓死人了都,也不知道几点,房门忽然被拍得山响。我从睡梦中被惊醒,听到有人在外面喊王珊的名字,声音特大。房间里黑乎乎的,没人开灯,也没人敢去开灯。”薛玲相信自己的叙说足以打动皓远,她动用了五官的每一项可以发挥的功能,以使其更淋漓尽致地配合自己演出,“我猜她们一定也都醒了,只是像我一样瑟缩在被窝里不敢动罢了。也没人说话,异常的寂静。我蹭着墙壁一点点地坐直了身子,打开手机电筒,微弱的光刚刚亮起,就听到谁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关了,关了!”我关电筒的瞬间隐约看到王珊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
“你猜门外的是谁?”薛玲讲到这儿故意卖了个关子,手中的竹筷在碗里扒拉了一下,也只是扒拉了一下,她还不想吃饭,她的八卦正在兴头上。
“难不成是……”皓远想起了厂长找他的事,难不成是郑刚?
还没等他说出郑刚的名字,薛玲就已经接过了话茬,“对,是郑刚!”说这话的时候,她还谨慎地看了看左右,并将身子抬起,把声音却压低了几分,美丽的脸向着皓远靠了过来。
皓远甚至已经闻到了她秀发上散出的淡淡的香水味,他慌忙避开,避开的同时也向两边看了看。他不想因为一场并不关乎自己的谈话而引起别人的误会,特别是那个他所爱的人,他不知道她现在坐在哪儿。他强自镇定,看着薛玲的眼睛,确实想知道到底是咋回事了。
房间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约束着自己的呼吸,在心里祈祷着拍门声早点结束。她们已经听出了是郑刚,却不知该如何去阻止他的疯狂。她们瑟缩在自己的被子里,努力地睁着眼睛,向着一个共同的方向,那里是王彤的床铺,她们看不到黑夜里王彤被子的瑟瑟颤动。
保安的斥责声忽然传来,“谁呀,大晚上的?”随着拍门声的戛然而止,手电筒的光团开始在门外跳动。保安的皮鞋敲击着地面也愈来愈近,“哦,是郑刚吧,大晚上跑女工宿舍……有事?”保安的话语里略带着些调侃,他问道。
郑刚对保安的突然出现准备不足,一时间竟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回答。保安却并不需要回答,他紧接着说道:“回去吧,这个点儿大家伙都在休息,有事咱明天再说可好?”他们之间本就无恨无怨,只要解决了问题就行。
郑刚没言语,也没有走的意思,他在与保安短暂的对视之后又转过头去,脸依旧冲着门,且抬手准备再去拍打门板。保安打扰了他的行动,他对他的突然出现十分反感,决定视而不见,不去理他,他又能将他郑刚怎样呢?
“走吧!”保安见他对自己的话置之不理,便有些生气了,伸手拍了一把他的肩膀,也不重。郑刚却愤然地转身打开了他的手臂,怒目望着他。
他们近在咫尺,不用电筒照着,单单靠它的余光隐约也能看清对方的表情。“咋了?”保安彻底生气了,说话语气也重了几分,“大晚上的,你一个大男人跑女工宿舍,让你走,不对吗?你还想干啥?”一边说着话,手再次搭上了郑刚的肩膀,且抓住他的衣服用力地一拽,郑刚冷不防被拽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走啊!”保安的态度更加的不客气。
郑刚所有鼓起的勇气在门前为王彤几乎已经消耗殆尽,面对保安的强硬态度他虽然极不情愿,但终于还是决定放弃了。他努力地站直了身子,口中稍嫌含糊地说了一句,“好,我走,还不成吗?”
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冲着房门喊了一声,“嗨!”保安见他停住不走了,怕他反悔,也对郑刚的出尔反尔有些不满,便走近他,手臂再一次伸了过去。
郑刚避开,冲着紧关的房门,“王珊,送你的花在门口搁着呢!”门前的地上果然放着一盆花,沉沉的夜色里看不太清楚,自然它就是皓远的那盆像极了玫瑰的月季。
保安见他如此啰嗦,心中又一股无名火起,走到门前抬腿照着花盆就是一脚,破碎的哗啦声在静夜里显得异常的响亮。回身正准备再训斥几句,郑刚忽然上前,照着他的腹部就是一脚,保安冷不防受此一击,跌跌拌拌退后几步,重重地撞在门板上,坐了下去,电筒磕到了旁边的墙壁,顿时没了光亮。
薛玲将身子直了直,舒了口气,接着说道:“门猛然被这么重重地一撞,靠门的舍友第一个惊呼了一声,宿舍里立马就起了一阵骚动,很快又平静了下来,还是没人敢去开灯,还是一片黑暗,我看不清她们那会儿是啥模样,但我想一定也和我一样将头埋在被子里,屏住呼吸,都在那儿瑟瑟发抖呢!”薛玲终于用筷子挑起了一根面条,在眼前晃着。“皓远,你知道我胆小。”薛玲夸张地嘟了一下嘴。这是漂亮的她的招牌动作。
皓远不禁笑了,“你们都已经知道是郑刚和保安了,咋还会这样?”他知道薛玲在夸大其词,黑暗的宿舍她们看不清彼此的神态,或许真有人像她说的那样胆小,但绝对不会是她薛玲,不过自己也没必要在这个上面和她较真。“后来呢?”皓远问。
“我以为郑刚看到保安他就该规规矩矩地走了,他这一宿闹腾的,哪来那么大的精神,你说?”薛玲露出了一副困惑的神情,“可他竟然还跟保安打了起来,我都没想到,你看他平时规规矩矩、沉默寡言的,像个乖宝宝,怎么会这样呢?”
皓远没接她的话,他扒拉了一口米饭,然后细细地嚼着,望着薛玲,等着她的下文。
保安捂着肚子站了起来,望着几步之外的郑刚,夜色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没想到他会动手,他和薛玲对郑刚的认知完全相同,在厂子里他和郑刚倒是经常碰面,他的沉默寡言以及拘谨的神态使他早就记住了他,可他们都忘了一句老话:男怕低头,女怕仰面。一时间他所有的愤怒竟然不知该如何发泄了,他愣了。
郑刚却不等他,扭转身决定走了。
保安看到他要走,终于缓过神来,心中的怒火又窜了出来,“郑刚,这事没完,你等着!”
郑刚没回头,他并不在意保安已经色厉内荏的叫嚣。他的步子迈得很稳,走得很快。很快的步伐中还带出了他强硬的语气,“你毁了我的花,我饶你一回,如果再有下次,非灭了你不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凶。
“你敢?有种你别跑!”郑刚没跑,他一直在潇洒地走着。听到保安的喊声,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再次打开的电筒发散着刺眼的光,那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被强光刺激着,并没回避,冷冷地说道: “咋了?你!”
保安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有些怯了,真怕郑刚再过来和他纠缠,当郑刚停下来的时候他早早地就站在了那儿,并不敢动。方才挨了他重重的一脚,还有些隐隐作痛。
郑刚的声音再次响起,“千万别跟着我,危险!”说完,他哼着一支歌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中。他将困惑与无奈留给了还傻傻站着的保安。
“院子回归了平静,而宿舍里却炸开了锅。一直到天亮,我们八个人都再没能睡着。 ”薛玲讲得意犹未尽,她感觉她的八卦才刚刚开始,突然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