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祖河并不陌生,就像会宁这块土地上的任意一条河流,我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它的大概模样,何况祖河北岸上有一条通衢大道西兰公路,南岸又新添了一条青兰高速公路,我经常乘车在这两条路上匆匆来往,东出西进之间,有意无意中,总会看到她那惊鸿模样的流水,偶尔也能听见她在暴雨之后汇聚起来的怒吼声,更多的时候,她那一曲深情的低吟声,不是被两岸风驰电掣的车流卷走,就是被层层叠叠的山峦吸收进辽阔的胸怀。
祖河,别名又叫东河,还有极少数人知道叫她黑龙河,是祖厉河的一支重要源头,发祥于会宁东南部的大山顶一带。西兰公路穿过大山顶后,就紧紧依傍祖河岸展开。今年的一个雨后晴朗春日,我迎着晨曦登上大山顶,放眼四顾,只见山坡上桃花灼灼,杏花艳艳,村庄内外柳树青青,枝条吐翠,田野上下冬小麦返青,离离春苗上的露珠闪烁着七彩光芒。极目远眺,只见天际间云横空壑,青峰隐隐;雾锁深山,深谷茫茫。长风一吹,旭日初现,红光四射,云蒸霞蔚,境界顿时豁然开朗起来,又见千山莽荡,万壑纠缠,春天澎湃的无限活力充盈期间,而且一直鼓荡着没入远方濛浓神秘的境界里。
大山顶是一道分水岭,岭东是渭河流域,岭西是祖河流域。两河同出一座山,本是同根生,但令人犹疑而且奇怪的是,岭东的水质甘甜,岭西的水质苦涩。祖河一出生就这样带着悲辛的身世,从岭西出发,向西赶赴六十余里,倾尽一腔苦水,倒映左右两列山影,穿太平,过翟所,与南北两岸上的公路一起弹奏出一曲西部雄壮浑厚的歌谣,荡荡漾漾到会宁县城南的桃花山脚下,与南来的厉河相互冲击,相互融合,浪飞涛涌,汇聚成了祖厉河,从此心贴心手挽手一起向北奔腾,浪赶浪波跟波一起投身到黄河惊天动地的大合唱中去了。
祖河是苍茫远古岁月里奔腾不息的流水冲刷出来的沟壑谷地,像一片巨铧犁出的一道痕迹,深深镌刻在这块黄土地上,河床低陷,崖岸高耸,两边南北相对而峙的山岭上,徐徐展开一卷卷巧夺天工的精美画卷。远路而来的匆匆过客,很难知道山峦叠涌的皱褶里的大乾坤,那一个个乡镇村寨错落其间,山环水绕,柳暗花明,时常不见人影,但闻人语响,偶尔也可听见鸡鸣犬吠,使人不再怀疑那寂寥沟谷豁岘里,氤氲着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息,而且会使久居闹市的人,不由心生羡慕和向往之情。
祖河平时是一泓浅浅的流水,在河床的砂石上盘盘绕绕,潺潺缓缓,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在暴雨之后,山洪爆发,也是非常凶险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县文联工作期间,我的一位老领导曾对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相传宋朝时期,会宁一带是几个民族政权激烈争夺的地方,中原朝廷派出一支后勤部队,为前线押送军饷。当大队人马行至祖河时,适逢一个雷雨天气的日子,暴雨之后山水汇聚成的洪流裹挟着污泥浊水顺着河槽倾泻而下,这支部队的人马大都变成了蟹兵虾将被洪水吞没。有几个爬上陡坡才逃出了一线生天的人,丢盔弃甲灰头土脸地回到朝廷,为保小命,大肆渲染,信口开河,说是到会宁遇到了一条黑龙河,黑水狂涛,黄泥巨浪,滔天怒号,卷走了车马辎重,导致全军覆灭,粮草和军饷被黑龙王抢掠而去,一粒谷米不剩,半个铜子儿也没留下。
宋朝很遥远,传说很精彩。不知逃出惊涛骇浪的那几个人命运如何,也不知那场没有了军饷的战争结局怎么样,但有人从此也就把祖河就叫黑龙河。上世纪九十年代也就是我听到这个传说的四五年之后,西兰公路的升级改造工程轰轰轰烈烈上马,一个工程队修路时在祖河河道里挖出了大量的北宋钱币,当时足足装了一卡车交到了县博物馆。我也见过那些发绿的铜钱,每一枚都锈迹斑斑,但擦去表面的绿锈,还会露出铜质光泽,好像在以自身沉甸甸的金黄色证明着这个传说的真实性。
祖河六十里的水路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南曲北弯,前回后绕,因此就有了“七十二道脚不干”的说法。以前道路简陋,时时被流水阻断,行走在河谷中,单人匹马犹可赤足涉水,如果军旅大队人马或车辆辎重逶迤而来,那就苦不堪言了。历史上的一些名人重臣在经过这里时,都身临其境领教过这条河流的任性,林则徐在他的《荷戈纪程》和陶模在他的《辛卯侍行记》中,对此都有过详细的描述。
祖河把自己隐藏在南北两道山岭夹峙而成的深谷中。右岸的一道山岭是会宁东山和大山岭铺排开来的一面朝南向阳的山坡,山坡与山坡之间,被流水冲涮出无数的沟湾,像岁月的刻刀在一个人脸上雕凿出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尽显沧桑容颜,让人容易想到大地是已经被漫长的时光用旧了的一张干涸的羊皮,而无数的时光又被大地无情地荒废成了经久不息的尘埃,落满人间。
祖河左岸在华家岭北麓下,青兰高速公沿河岸而过。华家岭是陇中磅礴万山的主峰,西接祁连,东连六盘,自西向东蜿蜒起伏成一条巨龙的形状,横贯而过的四个县区,犹如这条巨龙伸出的四只遒劲的爪子,牢牢地抓着这块黄土地,几欲腾飞而起。华家岭就这样横亘在会宁南大门口,如一道青翠的屏障,北麓成了祖厉河的源头,南麓则成了渭河的源头,使黄河的这两大支流有了碧绿纯净的出处。
华家岭山梁上林带茫茫,山麓下泉水涓涓。祖河倒映的北麓山坡,成了比较潮湿的二阴地,非常适宜草木生长,尤其在旱魔经常肆掠的黄土高原腹地,这里就成了难得的一块沃土。每次在祖河两岸行走,看华家岭北麓山坡上的景色,我就当是在享受一种绝佳的视觉盛宴:山坡上梯田层叠,麦青谷秀,一年四时嘉禾变幻迷人的色彩;山湾里人家错落,红瓦土墙,一日三餐炊烟飘溢诱人的气息。春来山花烂漫,草木葱茏,风吹芬芳流淌在山谷,馨香似蜜;盛夏时节,浓荫蔽空,草木葳蕤,山坡上流碧滴翠,锦鸡出没,燕雀啁啾,宛若江南,胜似人间天堂;秋时层林尽染,霜叶欲燃,红焰飘摇在梁峁,猎猎如帜;隆冬时节,万木凋敝,千山肃穆,大地上雪落四野,到处都是银山玉峰,霜凝树头,无处不是玉树琼枝,一派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充满着神奇的趣味。
祖河是一条倒淌河,自东向西日夜不停流,跟着太阳和月亮走,流走了无数日月。一条河的流域里,每一道山岭,每一面山坡,每一道山沟,以及这里的每一场雨水,每一股泉水,每一泓雪水,甚至每一滴泪水,每一滴汗水,每一滴血水,以及每一声鸟鸣,每一片绿叶,每一缕花香,都是孕育她的渊源。大地诞生了河流,河流滋润着大地。祖河虽然是一条小河流,却是这方圆百十里黄土地的一条大动脉,在这一块土地上诞生,就有着这块土地的温情和秉性,因此在喜逢安康丰稔岁月时,它也就欢咏着这块土地的幸福,如若不幸遇到动乱饥荒年馑的日子里,它也就呜咽着这块土地的苦难。一块土地成就了一条河流,这河流反过来又会哺育着这块土地的春华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