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而来的312国道,也叫西兰公路。我几次沿着这条公路与晨曦一起穿越六盘山幽深的隧道,从东口驶入,从西口出来时,太阳就已经照遍了隆德大地,再披着静宁苹果花的浓郁芬芳驰过界石铺时,很快就进入了会宁境内,从此处到会宁县城,大约就是一百里的路程。
这一百里黑黝黝的柏油公路,向东西两边无限延伸,就成了现在宽阔平坦的312国道,也就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西兰公路,也是十九世纪后期的左公大道,以及更早一个时期的陕甘驿道,是沿着丝绸之路的中大路开辟出来的一条贯通古今的人间正道。
这一百里路两端延伸出去的景致,我是无法穷极的,也无力去探究,这里就省略掉,但不能删去,就让它在历史中虚无缥缈的存在着,在现实中车水马龙的奔腾着。一百里对一条千里之长万年之遥的大道来说,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但也是不可忽略不计的。这一百里,它在历史岁月中演绎出的无数悲欢离合,大都被无声无息的时光消化成尘埃飘散,我只能从中拣起几段时间的肠胃难以消化掉的坚硬情节,静心揣摩它的前生今世。
沿祖河从西往东逆流而行,可以看到左右两岸的西兰公路与青兰高速公路,如一把二胡上绷直的两根琴弦,被河道里如弓的流水日夜不停地拉动,演奏出一阙高昂激越的奋进曲。从会宁县城出发,迎着朝阳走,先过南关的一座小桥,走左岸出会师镇,再过张城堡,斜穿过一座桥梁到达右岸,穿过翟家所镇,一直沿着蜿蜒的右岸奔跑,往前二十公里就到了太平店镇,然后翻过大山顶驶入青江驿,转过左手的一道弓形山湾,就出了会宁县境。
前几天,我和旭明去青江驿的路途中,有意在翟家所镇的一个五里桥的小村庄停下车来,与司机老周一起步行,穿过短短的村边田间小道,深入到董家沟,寻找以前的几道坍塌的古桥。北面山岭敞开的一道山谷,被东西两面山坡夹峙,一直伸入到祖河河道,越到山麓脚下,谷口越宽,谷底也就越深,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因此就把东西大道阻断。历史上曾经在这里几次修建过桥梁,把大路两端连接起来,使天堑变通途。
董家沟西距张城堡有五里路,到翟家所镇也刚好五里远,所谓五里桥者,也许是因此而得名的。那天我们在董家沟沟底,只看到了一座低矮的砖石与混凝土筑就的小桥,桥下的拱形涵洞依然完整如初,桥上的水泥护栏有几处断裂,桥面与两边崖面相衔接处有点坍塌的迹象。桥面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已经被野草全部侵占,没有一丝车辙经过的痕迹,看来这座桥梁荒废已有好些年程了。
我和旭明下到沟底探看,没有寻找到更早的桥梁遗迹,只见谷底有一股细小的泉水,悄无声息地在肮脏混乱的垃圾中艰难扭动着虚弱的身子,钻过桥梁涵洞,慢慢浸入到祖河中去了。这和当代诗人牛庆国在长诗《祖河传》里吟咏的一处河流源头一样。老周用脚步丈量桥的长短和宽窄,并大声报出桥面长十六米宽八米,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头顶上空一座平板桥上车辆疾驰的巨大响声所淹没。
桥正中护栏间的一块爬满苔藓的褐色水泥石板上,写有“会宁县五里桥”和“一九六五年六月建”字样,文字的上端塑有五角星和红旗,两边饰以谷穗,谷穗上面各有一只鸽子向着红旗和五角星飞翔。这样一座简易的小桥,似乎还没有现在一些单位的会议桌大,但从上面比较精致的浮雕画面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这座桥梁的修建是多么的重视和珍惜。在当时来说这是一项大工程,建成以后,也成了祖河边上的一道别致的风景。现在围着这张“会议桌”开会的有飞扬的尘埃,摇曳的荒草,偶尔有飞禽和走兽也来发表几声自己独特的想法,大多时候是日光和月光的影子斜来斜去地寸度着闲散的光阴。
我们从五里桥的董家沟出来,又折返向西的张城堡而去,很快就把车停在了一个叫富家岔的沟谷东岸边,在公路南沿的崖边俯视,几座坍塌的土桥残存的遗迹赫然闯入眼眸。从内到外,也就是从北到南,在现在312国道的富家岔桥柱下面,紧傍的是一座坍塌了的土桥,两边伸出像码头一样的土墩痕迹,与陡峭的山坡连成一体。
这是此地最早修建成的一座土桥,是光绪元年的一八七五年,左宗棠抬棺出征新疆,路过会宁时修建的众多桥梁中的一座。当时左宗棠西出长安时,率领湘楚子弟组成的大军,一路行军平乱,一路修桥补路,为后面运送粮草的车马奠定下坚实的基础,也为当地群众出行创造了便利的条件。据地方志记载,左宗棠当时在会宁境内修建了十九座桥梁,有的被文襄公题名为利济桥、履顺桥、平政桥等等。虽然现在这些桥梁都已坍塌废弃,有的根本找不见踪迹了,但桥的名字在民间口口相传,代代称颂。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左宗棠为民为国的悲壮创举,把左宗棠大军修建的这一条从长安通向新疆边地的三千里雄关漫道,尊称为左公大道,至今盛誉不衰,民间口碑和人心成了立在大地上的丰碑。
我曾以为平政桥是一座桥梁,但后来才在众多的史料中发现,平政桥是当时从翟家所起到张城堡讫,左宗棠大军在二十里别开的新路上,于董家沟、白家沟、古城子沟、黑耶沟筑起的大小不一的四座桥梁,统称平政桥。古城子沟也许就是现在的富家岔沟,因为这里紧靠张城堡附近的西宁古城。地名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可伟人所修筑的桥梁不会因时而变动,它曾经挺起坚毅的脊梁,把道路的绝望变成希望,现在哪怕它坍塌了,依然固守在道路的困难处。左宗棠当时不但题写了桥名,还撰写了《会宁县平政桥碑记》,详细记写了部下魏光焘以军人为役修路筑桥的经过,并书丹勒石,立于桥头路边昭告天下。
左公将这四座桥命名为平政桥,是大有深意的。他不光简单地所指修路筑桥,而且寄寓国家也能够修明政治,出现平畅通达的盛世光景。这就是伟人的境界和格局。现在这块碑石已经只剩下一块小小的残件,保存在公路北侧山坡上的一座庙院里,被人们敬若神明,透过玻璃护罩还能清晰的看到几十颗遒劲有力的文字。平政桥碑破损致残,碑记原文却完整的保存了下来,在会宁旧县志里还能读到那近千字的滚烫文句。
富家岔这道伟大的沟谷,犹如一座天然博物馆,珍藏着不同时代的四道桥梁。从桥梁的历史跨度来看,在第一座桥出现以后,基本上是每隔将近半个世纪,就会修起一座新的桥梁。在这道谷口平政桥遗址的南侧,还能看见上世纪二十年代修建甘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公路时,同期筑就的一座土桥遗址,从东面伸出来的一截夯土桥墩来看,此桥略高于平政桥。这两桥之间夹着一座与五里桥同时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座砖石混凝土桥梁,至今保持着完整的模样,但因公路提级改道,此桥也已经荒废多年,显得有点疲惫没落的样子。当然这道沟谷之上,最有派头和精气神的是现在312国道上的富家岔大桥,桥柱高挺,桥梁平铺,桥上车流如水,日夜奔腾不息,吞吐着新时代豪迈地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