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从湘阴老家的高华岭下走出,到第一次登上陇中的华家岭时,已经是五十九岁奔花甲的年龄了。当时国家正值动荡黯淡之际,可他自己好像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乱世出英雄吧。但我们宁肯没有英雄,也不要乱世,因为一将功成万骨枯。英雄有时也是一把双刃剑,需要鲜血喂养,也需要骨头磨砺。这时的左宗棠大人已是功高声隆,誉满朝野的重臣,虽然大半生已经过去了,而他的不世功勋,好像才拉开了序幕,从此他的人生开始一步一步走向辉煌的巅峰。
左宗棠是沿着陕甘驿道走来的,他这一走就走出了一条闻名后世的左公大道,一路经过了平凉、隆德、静宁、会宁,到安定驻进了华家岭下的军营大帐。当年迎风站在华家岭上,这位从江南水乡走出来的伟人,面对西北枯焦的景象时,不知内心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但可以肯定的是,历史压在肩上的重任,他一刻没有忘记而外,还在内心生出了为大西北植绿的念头,或者说这已经是他在老家柳庄就已经深植心底的思想,此刻萌发成了一种越来越坚定的信念。
这时正值农历八月,眼看马上就到秋季植树的最佳季节了,左宗棠于是急忙步入设在华家岭南麓下的安定大营,站在白木大案前,执笔疾书,亲自草拟种树急务军令。实际上在这年的二月,他紧紧抓住春季植树的大好时节,在平凉就已经命令军队种树,这次在安定大营发出的种树令,是第一次以公文的形式、更是以军令的威严性,对军队种树作出了详细谋划和具体指示,形成了一种便于操作和长期坚持的制度性规定。
从一八七一年的同治十年春季开始,左宗棠率领的湖湘大军一路从东向西突进,一边作战平乱,一边修路筑桥,还一边沿途种树。在自泾州至玉门,种下的杨柳,夹道成荫,绵延数千里,绿如帷幄。左宗棠当时就亲自做过统计,并做了明确的记载,光是从陕西长武境界到会宁县止的六百多里间,历年种活的树,就有二十六万四千多株。会宁县志记载,左宗棠在会宁境内种树两万一千多株。至今在华家岭的古道村仍然保留着二十八棵左公柳。
去年秋天,我们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去寻访古道村已经一百五十多岁的那二十八棵左公柳。当越野车在华家岭上绕过了几道弯,从林带掩映的原西兰大道右侧斜逸出来的一条弯曲的小道,把我们引向了神秘的古道村的风咀梁上时,猛然就看见一列威武的大柳树也向我们走来。我的心头一震,仿佛心理还没有准备好,就与历史不其而然迎头相撞,不觉让人大吃一惊。
来到那一列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柳树下了,我们六七个人围在第一棵旁,看着那粗壮的树干,婆娑的树冠,粗糙斑驳的褐色树皮,无不啧啧咂舌称奇。我抵近用手抚摸粗糙龟裂的树干,一股沧桑的气息通过手臂灌入血脉,似乎有什么力量撞击而来,让人浑身微微震颤。
风咀梁南高北低,二十八棵柳树沿山脊排列成队,仿佛一群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沟底慢慢走上来,向山顶攀爬,从青葱少年走到沧桑大叔,走过了一个半世纪,走老了山中荒芜的岁月,把华家岭上的西兰大道走成了寂寞古道,今天向我们走来,依然那样气定神闲。我们检阅似的把那一列柳树看了一遍,来到最后一棵柳树下,三人伸开两臂,才将这棵祖父辈的柳树合围住。
顺着山梁行走,看见每一棵树干上都钉着一块铁皮牌子,上面写着树名和树龄,从最上面的第一棵树开始编号,序号从一排到了二十八。但这只是给还显得生机盎然的二十八棵柳树发放了身份证明,期间有两棵已经枯死的被排除在外了。而那两棵枯树树皮已经脱落殆尽,完全放弃了春秋岁月对自己生命的检阅,而树根仍然牢牢抓着脚下的泥土,坚硬的枝杈纹丝不动,不因春风而喜,不为秋霜而悲。真有一种昔年种柳,依依华岭,今看摇落,凄怆古道的况味。
这三十棵生死相依的柳树,呑吐日月之精华,呼吸山川之灵气,已经具有了神秘的灵性,在古道像神一样的存在,让人无不感佩敬仰。如今树冠如盖,枝叶交错,犹如一条苍龙凌空腾飞;二十八棵还健在的柳树,树干粗壮,树皮龟裂,好像一个个披着盔甲的壮士,一个半世纪以来一直坚守在这里,至今还不解甲归田,把一腔赤诚用根脉深深写入泥土,年年春来时把忠肝义胆吐露成青枝绿叶,风雨来袭,烈日酷照,严寒威逼,一圈圈年轮都篆写成一颗颗赤诚的心。
左宗棠当年西行征程上栽植的三千里杨柳,渐渐长成了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一路蜿蜒,像给春天树立起的两行拐杖,终于把春风扶持着渡过了玉门关,柔弱青翠的柳枝总算拂去了羌笛中幽怨的悲音。左宗棠不光督促将帅种树造林,而且亲自躬行,执锨挖土,抬桶浇水,要求做到有路皆植树,无处不绿荫。三千里大道,百万棵杨柳,这种壮观的景象装点了大西北多少年代的苦寒岁月,也不知成就了多少脍炙人口的诗文。这种普通得名不见经传的旱柳,也因此而名扬史册、誉满诗书了。
时至今日,我们见到的真正左公柳已经为数不多了,现在挺立在原左公大道沿途的那些看似沧桑的柳树,大多是左公柳的子子孙孙,它们深蒙祖先的荣光,依然踏着先辈的足迹,坚守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位于华家岭上的古道村,像一座远离世俗的孤岛,因其地处偏僻,逃过了历史上的许多天灾人祸,这二十八棵柳树才幸存了下来,令人遗憾之余又有几许欣慰。
古道有热肠,还为我们保留住了这些依然青枝绿叶的左公柳,供我们寄托情思,凭吊历史。好在华家岭林带已经颇具规模,左公柳所在的周边山头上又新栽了大量杨柳松柏,这几棵挺立着巨大的孤傲的左公柳,也随着南来瑞气步入了新时代,从此不再感到孤单。如果左文襄公率领他的湖湘弟子再过华家岭时,看到今日之莽荡汹涌的林带,他那伟大的灵魂一定会发出由衷的赞叹。
那一列古树周围,总会看到那隆出地面的树根,钢筋铁骨一样虬曲盘扎,令人大为惊叹。天色向晚,我们几个徘徊在古树下,朦胧的身影像历史中的几个戍卒,而这一列高擎的树冠犹如当年的军营大帐,风一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有一阵阵湖湘方言的声音,从历史深处传来,响彻在古道上空。
左公柳是左宗棠留给历史的一笔丰厚的财富,被世人成为甘棠遗泽。描写左公柳的诗文已经很多,借柳抒怀,以柳喻人,青青柳色染绿了多少温情脉脉的中国文字,与诗经里的依依杨柳遥相呼应。比如广为流传的远有左宗棠部下杨昌浚的: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弟子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左公柳,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这抹绿云从历史的天空一直漂浮进了现代的网络空间,处处摇曳可人的枝叶。
这个秋天,我又多次去了华家岭,当然每次都到古道去看了看那一列身披盔甲的左公柳。我惊奇地发现,在渐行渐凉的日子里,周边的杨树杏树榆树都已经脱光了树叶,只有左公柳依然满枝绿叶,与林带里的松柏比肩在一起,守望着青翠的本色,久久不肯凋谢。每次仰望左公柳,总感觉天地间飘荡着一种朦胧的肃穆,我内心就充满了莫名的庄严,感到往事并不如烟。看着这些柳树沧桑古老的仪容,让人容易想起当年的左宗棠,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有着怎样的一颗伟大强健的心脏,抬棺出征,荡平了内乱,驱除了外寇,收复了大好河山,安定了人心,稳固了疆域。左公这一气吞山河的壮举,真乃惊天地泣鬼神,他无疑是解民悬匡社稷的定海神针;这一开疆拓土的功勋,可谓是扬国威安天下,他不愧为挽狂澜扶大厦的补天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