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张锳在保定府风雪路途中遇恩师彭邦畴、同门师弟韩超,于军账内畅谈阔别,又到前丈人蒋策家中探视,同姨兄李希增终进紫禁城面见道光皇帝,面对英军围大沽,主战派、主和派争论不休,形势危急,匆匆进入养心殿得以聆听圣训。
回到蒋宅,与岳父蒋策、姨兄李希增一一道别,自然又是一番细致问候交待。第二日一早,又从姨兄口中探听得子侄张之万已中庚子科举人,心中不由欣喜前往客栈,欲道贺一番,不料同年言他已回南皮省亲,不免心生惆怅,料想难得上京,总得留下一日浏览一番京城繁华,明日方才离京回贵州赴任,遂与袁理、挑夫三人漫无目的行走于街坊闹市。
一入东直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闹景象所吸引。街道两旁的商贩早已摆开摊位,五颜六色的年货铺满了整个街市。叫卖声此起彼伏,商贩们高声吆喝着自家的货品,糖葫芦、年糕、对联、灯笼,各色商品琳琅满目,早市上人络绎不绝,不远处的庙会早已开锣,五色旗在寒风中热烈招展,人声鼎沸,有许多江湖艺人的杂耍、说书人的评书、皮影戏的演出,吸引了几多贩夫走卒驻足观看,孩子们手中攥着糖人甜品,四下不住的欢呼雀跃。
几人一路走一路看,尽管时局动荡,京畿黎民百姓依然在的不时响起的火炮声中,享受着大年的欢悦。不知不觉之间,几人来到雍和宫前,眼下正是腊八,寺庙山门前,五口大锅一字排开,寺僧已早早将糯米、四季豆、果脯腊熬制的斋粥备齐,老远便闻得四盈浓香。寺庙周围蚁聚蜂涌般来了众多街坊百姓,中间有很多衣衫烂缕、面如土色的老少乞丐,都双手将碗钵高高举过来,希望能得到一碗象征吉祥的腊八粥。十多个精壮僧人各顾了锅灶,满头大汗将不断伸过来形形色色碗里盛粥,直忙活得头顶不停冒出白烟来。
只见一个八九岁模样衣衫单薄的小女孩,牵了一个五六岁同样衣着的小弟弟,刚将碗伸到僧人面前,不料后面的人不断涌来,又将他们挤了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小女孩和弟弟也是万般无奈,“师父、师父,烦赏些宝粥与小女!”,他们伸出通红双手还是挤着上前,带着哭腔央求道。“各位街坊邻里,烦给在下行过方便,我取两碗先与这对年幼姐弟可好?”,袁理看到张锳不住地关注着姐弟俩,于是上前将她们手中的土碗拖了过来,挤开人群,满满盛了,引着他们走出了取食人群,来到张锳面前。“感谢官爷帮助,省去不少等待!”,姐弟俩破涕为笑,原来她们天还没亮便早早到来,苦等了两个时辰手脚具早麻木,只是经不住他人的推搡,一次又一次被排挤取不到粥。“你家大人何故不来?”张锳狐疑问道,“家父年前随军去了天津,只有年过八旬祖母与我姐弟在家,祖母生病卧床,只好求些斋粥与她,托菩萨福让我家平安!”听到如此情景,张锳不胜感动,与了她姐弟几贯铜钱,让她们自去了。
“想哪老妪也有几分福分,还有一双孙儿在跟前服侍,只可怜我那一生苦命的老娘,此时还在寒舍中孑然一身,冷暖自顾,凄凉不已!”,眼见京城里人流熙来攘往的人间繁华,再想家园故土里的年迈慈母,树欲静而风不止,张锳不由得暗自神伤。自入黔为官,极少有闲暇问及继母生活,家书已多时不得,今遇见这姐弟二人,再联想起家中老母亲,年关将至,仍然孤苦伶仃在寒冬腊月里度日,不由得心似刀绞、潸然泪下,心中暗自打定回乡迎奉母亲的主意。
第二日,几人自出京城正阳门向沧州而来。照惯例,从北京城出发,前往通州,乘船沿大运河南下,途经天津,再从天津继续沿大运河南下,到达沧州,又从沧州沿陆路约六十余里的路程前往南皮,走水路最为便捷,六天左右即可。眼下天津大沽已被英军围困,水路是行不通了。
他三人只得沿着南行的大道,经过陆路到达通州,继续向南行进,途经廊坊,穿过天津南部地区方才到达沧州,再经陆路,十天时间风雪中跋涉近六百里,方才能到达南皮。十余载未回得故土,行走在回乡的一路,京畿、天津和河北大地上熟悉的山川河流、津道驿路,仿佛与他产生了遥不可及的莫名距离,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情景竟然如此陌生。平生第一次感觉寒风竟是如此凛冽,满目萧然十分荒凉,每日只走走停停,张锳越加觉得时间如此漫长,此生已过半百,触景生情,昔日苦楚过往按捺不住,直涌心头。
四岁那年,娘亲被族亲街坊一双双不断伸出来的手抬入棺椁,又被一层层白布盖上,白色不断的扩大,灵堂上下都成了白茫茫一片。盖上棺木的一刹那,哭号声、唢呐、道士似唱又似哭的哀嚎和着进进出出鼎沸的人声,铺天盖地而来。张锳只是奇怪,脸上明明满是泪痕的继母苏氏,一遍遍告诉自己,娘亲不会疼痛了,她睡着了。父亲一脸悲怯,默默地呆立着。临终前的多少个夜晚,每每听着娘亲因疼痛而发出揪心的呻吟,张锳内心总是惊恐而又绞痛。心想终于不再受如此的折磨,理应是娘亲的福气。细小的他已记不清自己生母的模样,确切地说,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亲生母亲的模样,大人们根本无暇顾及躺在怀里的他,他和母亲一样,在喧闹时平静地睡了过去,只是娘亲再也没有醒来,而他在没能最后看上娘亲的遗憾中,在继母苏氏视如己出的呵护中挺了过来。
十二岁那一年,辞官回家的父亲又病故,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时正值隆冬腊月,他与继母苏氏母子俩搬到村口荒芜处,住进了张家看护鱼塘的破旧草棚。冬雨像石沙一样打在脸上,寒风从千疮百孔的四壁呼啸而来,凄风苦雨中母子俩相互搂抱着取暖,战战兢兢地度过了这个毕生难忘的夜晚。
……
因为为官丈夫的离世,村中之人将继母苏氏视为克星,不受待见,连修缮屋面的稻草也是村东借到村西,受尽白眼。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不食人间烟火的苏氏,哪里遭受如此打击,一病不起,险些丢了性命。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张锳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
整个冬天,他一边为母亲寻医问药,一面操持着一家两口人的生计。
春天青山吐绿,白日里,张家贫脊的田土上,一个十二三岁、衣衫烂缕的少年,将犁绳挂在肩头,拼命的往前拽,身后则有一个中年妇人摇摇晃晃的扶着犁头,踉跄地跟在田垄水间,好不狼狈。
夏夜里酷暑逼人,蚊虫飞舞的张家鱼塘边,张锳满头大汗的伏案苦读,已然变成乡野妇人的苏氏则在一旁挥扇驱蚊,一边转动手中的佛珠,每每虔诚祷告到深夜。
秋风萧瑟之间,张锳跟在南皮外出经商的人流中,或是夹杂在沧州镖局的马队里,风来雨往,奔波在河南、河北的遥远路途里,好在是学到了不少经营之道。
经历世事的张锳深知,古往今来战事频繁,民遭涂炭,无一身好武艺万万不可护身。在习武之风盛行的沧州,寻得隐姓埋名的民间拳师拜于门下,遵从师训,冰天雪地里、白昼黑夜中苦修文武艺,以期货以帝王家。
……
行到第九日,终是到达南皮县城,故乡越近,张锳越是忐忑不安,怕见到苍老的母亲,更怕听到对朝廷不利的消息。但此时的南皮县城早人心惶惶,满城尽是议论国事之声。连日来,英军相继攻占广东虎门沙角、大角炮台,发起虎门之战。道光帝对英宣战,派出侍卫内大臣弈山靖逆大将军,并从各地调集万余人赴粤。2月26日,英军攻破虎门横挡一线各炮台和大虎山炮台,5月24日,英军攻占广州城,最终,弈山接受英方条件,纳银600万换得英军撤出广州地区。
……
第十日,冬日里出现了难得的阳光,虽然寒意依旧,但南皮县城里腊月十八已有了浓浓年味,宰杀年猪的人影忙碌和嚎叫声,还是将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表现得热闹起来。张锳几人采买了粮油米面、鸡鸭鱼肉及香烛火炮,又给母亲在衣料店赶制了衣物棉被,雇了两匹马驮了往双庙村而来。
时夕阳已挂林丛上,余晖透过树梢将黢黑老宅打亮成金黄一片,大黄狗听到屋外有马匹人群的嘈杂声,窜出门在看汪汪叫个不停,这显然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一条,但又有些熟悉,看那品相或许是他的狗崽。张锳不由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家门前的小桥上,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屋外客人,恕老身腿脚不便,不能迎客,请进家座!”,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叫住了黄狗,招呼道。声音仿佛一道尘世中佛光,刹那间照进现实,打开了张锳日思夜想的梦境阀门,一切的一切,竟是如此的无比温暖和切切真实。
“母亲,不孝孩儿往家来了!”一进家门,顾不上路途劳累,张锳跪拜在继母苏氏脚下。抬起头来,多年不见的继母苏氏仿佛变了一个人,年近七旬的她已是满头银发,满面风霜,加上村野农活的操持,多年落下的风寒、胃疼等病根,这时也是百病缠身,异常苍老。
“母亲大人,孩儿回得家来了,不能在身边尽孝,您受苦了!”
苏氏颤颤巍巍的扶起张锳、细细端详起来,如枯树皮般粗糙的双手只在张锳脸上不住摩挲。
“看我儿说的是哪里话!望族留原籍、贫困走他乡,这就是命,老身有生之年能再看上我儿一眼,也是我佛对我的关照!”
母子俩的眼泪,早如慈母手中断了线的佛珠,颗颗跌落,多少酸甜苦辣、多少悲欢离合在这一刻瞬间爆发,母子俩不由得抱头痛哭。
“母亲整日念佛吃斋,终究盼来了这一天,是好事呢,不要伤心坏了身子!”长兄张镜原在旁边苦苦劝说,好一阵子,母子才平息下来。
兄长、妹夫自去张罗屋子和晚饭。张锳牵了苏氏的手,小心翼翼地步出房门来到小桥上,篱笆墙下有几只大大小小的野鸭在潺潺的流水声里欢快觅食。
“去岁年尾到今年春天,族宗小辈壮年看你家房屋破败,砍伐了本家几处林木,翻新的老屋梁柱,我将你捎带回来的银两拿出十两与他们做工钱,他们分了不到一半。”苏氏告诉他。
“儿孙辈们难得这份心意,只是亏欠他们了。”张锳有几分内疚。
“人老了总要回来的,我儿已近知天命之年,怕我儿带家眷孙辈回来没个住处,我让他们又把三间正屋和东西厢房盖了青瓦,装了板壁,添置了床椅,花了前后两个月时间,终于在农忙季节拾掇完,我儿看得像不像个家了!”
“母亲大人宽心,替儿辈们养好身子,待我了却朝廷的差事,定然带您老儿孙辈回乡,乘我身子骨还行,多买几头牛马来,养一院子鸡鸭,种一大片庄稼,您老负责与女眷带孙子的孙子、做做女红,我等男丁耕种读书,好是不好!”张锳向母亲应诺道。
“好是好,但男儿终是志在四方,为家国出力,我儿须多在鼓励儿辈取功名上用心才是。”
“这是当然,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为儿理应助张氏族宗、篆权之地的男儿们一臂之力!”
一对白发苍苍的母子围转在老宅四周,苏氏开心得像个孩子,不住地向儿子述说着,张锳搀扶着母亲聊得十分亲热。
“锳叔,您终究是回来了!”张锳回过头来,看得侄子张之万从祠堂边欣喜而来,后面跟了一众族中子弟。“哎呀,前脚刚进门,还未得到家祝贺之万贤侄高中喜事!”两人执手言欢,自不必说。
“姨兄,诸位,带老母亲进家用饭了!”袁理出门招呼道。一众人笑语连连走进屋来,堂内银烛高烧,明如白昼,将老太太座了上位,各自归位坐了,彼此请菜、互相挟食,异常喧哗。老宅数十年里未有如此人众,老太太眼见一家人其乐融融,不禁也是喜笑颜开、心情大好。晚饭后,一众女眷到后厨收拾,袁理取来干柴,将东厢房中火塘烧得旺时,自陪老太太闲话,张锳、张之万叔侄寻了靠窗位置,温上热酒,各自将经历一一道得详细,直说到三更,老太太仍然兴致大好,在众人一番劝说下方才不舍回房歇息,大家各自散去。
腊月二十直到大年三十,张家院落只是客来人往,除了族中长幼,也有张锳儿时玩伴、同窗好友,县令、同知、典史闻讯也赶来相见,每日自是宾客盈门、车马塞道,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老太太心满意足、脸上绽着少见的红晕,话也多了、腿脚出奇灵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家里家外操持、能干贤达的张家女主人。
话说年三十这晚,张锳与兄长张镜原、表妹夫袁理及侄儿张之万等,在中堂上祭拜了祖宗,吃过了团圆饭,围坐在火塘旁守岁,“母亲大人,孩儿有一事相告,烦请母亲细听孩儿道来。”难得如此清净,张锳欲将多年心愿说与她。“想今晚列祖列宗皆在家团聚,我儿且将心愿说来。”母亲凝视着他,满目慈祥。“想那十六年前,皇恩浩荡,孩儿得以大挑前往贵州为官,临行前母亲您教训,做官当常思疾苦、常思己过,就算是有朝一日,不在仕途,更要常思修身齐家之道,我自铭记于心、不敢有忘!”闻得此言,苏氏以手轻抚张锳,微微点头。“孩儿到官,两请欲迎养,母亲修得书来,心疼长途又将花费巨大,要孩儿将途资带来,一半自家用度,一半散与了戚族,孩儿自当遵命从之!”,苏氏笑了笑不语。“这年孩儿升任古州同知,北入觐见圣上回得家来,以迎养,母亲自是不从,孩儿心疼母亲年迈孤独,想告老还乡奉养母亲。您老大怒,斥责孩儿,‘天子召我儿进觐,委与涉及朝廷和百姓重担,我儿应当尽心安苗除乱之计,君命不可违背,有负君王即不忠、不遵母训即不孝,难道要置自己为不忠不孝之地?要孩儿速速前往’,孩儿自知母亲深明大义,暂放思念一旁,前往尽忠。”说到此,张锳自是泣不成声。
“想我母自父亲离世,上事姑下养子,历尽百般辛劳,以柔弱之身独自撑起我家,未得一日舒心。孩儿自二十六岁离家,不得一日尽孝,个中苦楚自不必言说,如今母亲大人已年近古稀,再无奉养恐再无尽孝机缘,万望母亲大人成全!”言至此泪双流,满腔尽是亏欠内疚,在座诸人无不动容,纷纷劝解。
“孩儿们的心愿我自然明白,虽说老身已近七旬,但觉得身体强健。我儿得到了朝廷重用、又得到如此多的褒奖和殊荣,儿孙们成家立业,为母万分欣慰。况且老身还有八个孙子和六个孙女,足以抚慰我一生甘苦。我儿现已升任府台,更需深思为民造福,真正做到“竭力尽责”四个字其实并不容易。孩儿不想离开为娘,我自知,但还是去吧!将来如果天意让我们有机会缩短相见距离,接为娘前去奉养我自然十分乐意!”张锳自知不能说服,只得收了眼泪,服侍母亲就寝,众人各自散去。
自大年初一到初七,张锳每日闭门谢客,跬步不离陪在母亲身旁,入夜索性伴在母亲身旁,将她双脚揽入怀中捂热方才入睡,仿佛要将一生未尽之孝道悉数尽完,母子俩自然享尽天伦之乐,暂且不表。
初八日一早,苏氏早早起得身来,固执热了温水,将张锳、袁理脸上洗了个干干净净,煮了长寿面,让他二人饱饱吃了,随后,张锳母子兄长几人又来到他两位亡妻坟前上香。一切收拾停当,牵来马匹交与即将远行他俩,“速速送我儿去,早早载他回来!”躬下佝偻身子向那马匹祈祷道,那马仿佛知晓心性一般,昂首嘶鸣、又低头打了几个响鼻,惊开旁边的黄狗,踢踢踏踏自上了小桥向南而去,“二位内弟只管南归,遵从母命守好府郡做好人,家母自有我在不必牵挂!”张锳、袁理二人只听兄长张镜原在身后安慰道,虽内心五味杂陈、自不敢回头,踏上了千里迢迢前往贵州西南兴义府任职之路,山高水长,舟车劳顿,自不必言说。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