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道张锳一行三人从省城贵阳出发,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漫游川黔驿道到遵义府,会了后任和故交、赏了《遵义府志》,带了贡品,经黔北第一雄关黑神垭,晓行夜宿、一路风尘奔四川地界而来。
不到两日,来到泸州,话说这地方古称“江阳”,因处于四川盆地南缘、长江以北的地理位置而得此名。自群山间奔流而来的长江进入开阔平坦的河谷地带,奔流向前的长江与沱江在此处交会,发达的水运打开了川南的门户,带来南北客商。
眼下要走水路,在驿馆里张锳一行将行李悉数卸下,交行驿官将遵义府三匹滇马返送回遵义,重新雇了一众挑夫马匹直往江岸而来。
江畔的驿道上,众多苦力夹杂在滇马、骡子之中,载着铜锭、茶叶等货物,背对夕阳,向着江堤苟延残喘。江面上航船在湍急浑浊激流向东北方向开去,船体被沉甸甸的货物压到最低,官船紧跟其后,挤满了滇、黔两省贩铜官和茶商、盐商。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站在船头,夕阳在江、关山路遥,又见明代词人杨慎在泸州发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光景,张锳思绪万千,不竟发出一感慨。“大人好雅兴,可否赏脸,移步小人们这边小酌一杯?”张锳转过头来,见二层船舷站了几个魁梧身形,当中一个相貌堂堂、气势不凡,声音洪亮地招呼道。“甚好、甚好,我等就来!”张锳应声道。上得楼来,几人相互见过,原来是出声招呼的那人是黔省贩铜官曹统,此外还有滇省贩铜官段毅木,门客随从等七八人。曹统原是康熙癸未科贵州平远府武状元曹维城之后,而这段毅木,正是云南大理国段氏之后,祖上忠良,大吏方才放心委以重任,各自介绍不提。
“张大人何故对江发出如此感慨,莫不是曾在此为官?”曹统言道。“我不曾在此做官,只是十年前,也是和曹兄、段兄一样,从云南贩铜到京,历尽诸多艰辛,故有此感慨!”张锳道,“原是天涯同路人,难得难得!”几人立感几分亲近,站起身来,共饮了一杯,各自归位。“当时云南买铜、贩运至汉口、再到京城,来去少则一年、多则两载,今日如何?”张锳问道。“越加艰难,一言难尽!”说到奉旨贩铜,几人不住叹息。
话说这关山万里运滇铜,却是那道光年间滇黔两省主官的一桩天大的事,需向各位看官道来。自清军入关建立清王朝,汲取了前朝各种货币混用导致国家金融混乱的教训,取消纸币使用银币和铜钱,实行一两银子兑换一千枚铜钱,使铸钱所需的铜量大大增加。乾隆年间经济鼎盛,货币的流通量巨大,铸铜币的铜大部分靠从日本进口,进口量常年维持在二三百万斤,最高时甚至达到七百万斤。后因日本资源不断外流,德川幕府颁布了最后一道最严厉的“锁国令”,清廷从日本购买的铜料,从之前的每年四百至七百万斤骤降到了一百三十万斤到两百万斤左右,洋铜供应稀少,且价格昂贵,几乎是卡住了大清朝廷“脖子”,大清帝国的铜荒愈演愈烈。
“去岁开春,朝廷分给了贵州一百二十万两的买铜任务,想我省买铜官办、亦是吾兄曹顺,通过各种人情关系、花尽九牛二虎之力,不分官铜私铜,耗时一年终是在今年初凑齐了数量,不想在端午这天,三百余马匹、五百余挑夫经过镇雄境大山中时遇上铺天暴雨,无数泥石流倾泻,数十万斤铜料付之泥流。”黔省贩铜官曹统说道难处,唏嘘不已,“家兄因此被朝廷治罪,发配边疆,我受牵连代兄戴罪贩铜,今日总算凑齐损失缺口,但愿苍天有眼,能顺利抵达京城!”说到此,莫不落寂。正是,忠心一片向社稷、富贵无奈险中求。
“曹兄、段兄不必过度焦虑,尽人事、知天命,吉人自有天相。”,张锳站起身来,安慰二人道,“想我十余年前入黔,恰逢前任买铜通判经过此河段,遇上狂风巨浪,也是数十万斤铜料沉入江底,所幸捡回一条性命,但也无颜面回黔交代,左思右想不得已,在风雨中只得纵身投河殉职!”。
“其实,乾隆爷始终认为矿山为‘天地精华’,开采使天地间的‘灵气’耗散,对大清国运不利,后来洋铜禁运,不得已颁布了《云南运铜条例》,京城铸钱局所需的铸币铜料全部以滇铜为主,云南东川府会泽地区滇铜成为支撑大清王朝的经济命脉,滇铜占到了全国铜总需求量的80%以上。”滇铜买办段毅木说到此,也是万般无奈。“众多的人口聚集在矿山这样的深山老林,难免以后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对大清的万世基业不利,后患无穷。”
“最要命的是,如今鸦片从英属印度输入中国的数量逐年激增,中国的白银也开始大量流向英国。白银的外流使得银铜比价逐渐失衡。‘一两银子换一贯铜钱’的比价渐渐失灵,一两银子折铜渐渐升高到一千六到一千七,巨大的亏空如何填补得下?几乎就在大清帝国的国运走向下滑曲线的同时,云南的采铜业也一日不如一日。人口激增,矿脉枯竭,植被破坏乃至大清国日渐沉沦的内外形势都成了铜矿产量减少。”“为了争夺为数不多的矿场,宗族、地域、信仰等问题的矛盾日益加深。就在去年,大理城爆发了为争夺矿场而发生的激烈械斗,秀才杜文秀乘机起兵,占领大理,并很快席卷云南全境。”
……
不多时,已是红日坠江,只见新月又起。浊酒咀嚼着铜道水运的过往和辛酸,伴随江上如蚁似蜂行船灯火明灭,又是月过中天,众人只觉天地茫茫、前路渺渺,酒入愁肠,杯盘狼藉中,皆是醉眼朦朦胧胧,有人喃喃自语、有人伏案而睡,也有人举杯狂啸……,买铜人所承受的巨大危机和变故,有过切身感受的他自然十分清楚,明日是阴是晴,是冷还是暖,甚至是生是死没有定数,谁也说不清楚,关关难过关关过,只在清醒和宿醉中等待上天的安排。
接下来数日,众人皆是在这日夜呼酒买醉的半月光阴里打发着凶险。说也奇怪,船队竟然一路行来顺水顺风。话说这一日到了长江荆门,运铜船队又将顺流而下汉口补充私铜作后备,以防运往京城途中有什么差池好弥补。而张锳一行则要湖北荆州府走陆路,一行人就此别过。
倏然又是数日过去,陆路驿道走了几日,经过汉水逆流而上,进入河南南阳府地,来到南阳卧龙岗诸葛庐。得途经诸葛亮早年隐居之所,张锳早心中陡生敬仰,遂让挑夫在往来的集市备了蜡烛火炮、果盘花红,心想好生拜谒一番。然而到得时天色已晚,四下一片模糊,黑灯瞎火的茅庐孤零地立在岩下的高台上,只看得一个大概轮廓,想当年身为谋士和丞相三分天下的一代蜀汉英雄,身后处所落得如此下场,不免心生几分薄凉。
挑夫拿出火镰来,点燃一对银烛,先自走将进去。
张锳、袁理整理从集市上带来的花红火炮正准备进屋祭拜,“哪里走,拿命来!”伴随着屋内一声怒吼,只见那挑夫从那柴门仓皇奔将出来,十分狼狈,“大事不好,两位爷,我们怕是遇上山中劫匪了!”嘶吼余音在荒山野岭中,亦是越发惊悚。再看那原来手中两枝大蜡烛,也只剩下了一根,生生从当中折断,只留灯芯连着,他双脚也是患痢疾般止不住地抖个不停,话音未落,只见那柴门内奔出一白衣男子,披头散发,手持木棍双眼发红好似要喷出火来。
想那张锳出身沧州,修文之余拳脚功夫自然未得耽搁,自是临危不乱,刹那间从马背上取得护身之器。不待他张锳出手,袁理纵身而出,一招两式将那人擒伏在地。“大胆山贼,你爷如此潦倒,竟也不能放过,我倒是跟你一命拼了!”虽被擒着,那人仍手握木棍奋力挣扎,言中怒不可遏。张锳在火烛中,看得此人二十七八模样,身材虽然高挑,但肤色白皙,眉目凛然、气宇不凡,不像是绿林中人和游兵散匪,于是将防身器械藏于身后。
“这位兄台,在下朝廷命官,怕是有些误会了!”他上前拱手施礼。袁理放开他,那人也是一怔,正眼看得张锳等一行衣冠端正,形容有度,方才放下手中长棍。“在下湖南益阳胡林冀,敢问阁下大名?”“兄台真是湖南益阳胡林冀?”张锳不敢相信,下意识反问了一句,继而道,“下官南皮张锳,贵州安顺府知府!”两人各自通报,方才消除了戒备、松懈下来。
“贤弟为何如此模样?”张锳惊讶地问道。“实在惭愧,一言难尽!”胡林冀一脸悲愤,“小弟月前在京城收到父亲去世噩耗,顾不得收拾,仅带了内弟一人一马望家奔丧,不想行在这南阳地带,竟遇上劫匪,抢去盘缠马匹不说,黑夜中又与内兄散失,好在那伙劫匪知他是读书人,未得伤他性命,然我一路奔命到得这茅庐,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又累又饿加之又惊又怕,竟然昏睡过去!”,原来如此,张锳料想挑担人进屋惊动惊魂未定的胡林冀,方才出现了先前一幕。“乱世之中如此落魄,难为了贤弟!”看到夜风中瑟瑟发抖的胡林冀,顾不得多想,上前将披风披在胡林冀单薄的身上,“贤弟不必着急,待我拜了诸葛圣人,我等弟兄好生叙叙!”胡林冀经过如此折腾,早已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几欲晕厥。
张锳将他扶到茅庐中坐下,招呼袁理、挑夫二人将祭品摆在诸葛像前案台上完毕,从驿马上取得进京上贡的酒,斟了半碗酒在案前,“诸葛武侯爷在上,我张锳携同僚一行赴京公干途经宝地,特备薄酒一杯敬上,望在天之灵保佑,固我江山、安我黎民、护我等周全!”言毕,拉了胡林冀一道,三人焚香作揖,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挑夫将纸钱递了过来,也跟着伏地下跪,一众烧了纸钱、鸣了火炮。
张锳、袁理并挑夫,将一旁破席清扫干净,又把贡品取来摆上,除了烧鸡豆腐、果品酒茶,还将随身带来的花生鸡蛋也搬了上来,林林总总也有十几个菜肴。张锳邀请胡林冀往上坐,胡林冀也不客气,接过袁理递过来的烧鸡,狼吞虎咽起来。张锳将刀头肉分成四块,捡了块大的递在他手上,胡林冀不到两口,也囫囵吞下,风卷残云又吃了两半碗细面、一海碗米饭,方才住口。
抬得头来,看到张锳他三人均一副惊诧面容,不禁也失声大笑起来。“想我胡林冀,二十八年未出官邸只读诗文,哪来如此狼狈!让诸君见笑了!”“诸公请自取自便,不必再劝,可谓酒足饭饱也!”看到众人皆自看他狂饮狂食,也不禁露出尴尬面色。张锳心想,终究是高官显贵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甚是心疼。“愚兄有一敬仰之人,身世与公子惊人相似,不敢相认,想问公子供职何处,身世几何?”于是复又递上半碗酒问道。
“在下今年二十有八,道光十五年进士及第,进入翰林院授编修,后充任国史馆协修。”胡林冀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张锳心想,这就对了!不语,遂听他顾自道来。“家父胡达源,曾以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入翰林院授编修。岳父为江陵两江总督陶澍。”他顿了顿说道,“流年不利,前年岳父陶澍去世。去岁,在下任江南乡试副考官,因失察正考官文庆携举人熊少牧入闱阅卷巯之误,降一级调用。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船漏更遭打头风。半月前接到家信,父亲在老家湖南益阳长岗村胡家湾离世,匆忙之下,只携了家兄内弟赶家奔丧,不想却遭贼人半路抢劫,好在那贼人看我是读书人,只图财不谋命,也算幸事。”
“原来真是巨儒胡达源前辈公子,两江总督陶澍的乘龙快婿,失敬失敬!”张锳拱手道。看他不拘世俗、言行敞豁,明显涉世不深,伟岸挺拔、面如冠玉,想来也只有二十七八光景,但身上明显有京官二代纨绔子弟的习性。又想必其父亲的离世,一定程度也是被这个“不走正道”的儿子气得够呛,导致撒手人寰。话说那陶澍是促成嘉道年间经世之学重新活跃的代表人物,办事干达,政声极佳。文庆是满洲权贵,听其言胡林翼必定与其结交颇密,日后必得其扶掖。胡、左两家应为世交,他胡林冀与宗棠同受业于湘中名儒贺熙龄门下,如此家世背景,日后必成大事。
“贤弟,您的轶事愚兄早有耳闻!不想今日有此机缘,方得见真身!”张锳这时已用饭完毕,令挑夫撤去残席,又让袁理筛出些酒来,给胡林冀满上。“贤弟六岁时,由祖父教导认字,读《论语》。八岁时,令祖父在益阳修志馆编修志书,想您随侍在侧。那时将赴任川东兵备道的令尊岳父顺路回老家益阳探亲,一见贤弟惊为伟器,言道:‘我已得一快婿。’遂订下娃娃亲,将五岁的爱女陶琇姿许配与贤弟。十九岁时,您与陶琇姿完婚。婚后师事同里人蔡用锡。二十一岁时,贤弟偕夫人送岳母贺夫人去南京陶澍两江总督任所。留居节署一年,亲见陶澍兴利除弊措施,深受熏染,是与不是?”
“难得兄长如此钟爱胡家,愚弟敬兄一杯!”,听到张锳如此熟悉自己,胡林冀倍感意外和亲切,两人满饮而尽。“除了耳濡目染经世之术外,在此期间,小弟还得到了躬行实践的机会。那是道光十一年五月,沅湘大水,益阳受灾严重,饥民流离失所。在下担心饥民无食一变而为乱民,面见县令,请按灾区编户口,劝富民出钱粟以赈,令遭灾各处保甲根据贫富情况造户口册,分上、中、下三等,上户不管,中户可减价买米,下户免费给米,限期一个月。为监督保甲,防止其舞弊,本人建议选本地士绅协同办理,一以镇地方,一以免保甲之欺罔。然而劝捐遭富民抵制,十数日无动静,在下愤不可遏,不得不首请岳父捐出两千两银子以作表率,然后对其他富民苦口婆心劝导,遂以至诚感之,以大义责之,以危言动之,以赏劝诱之,终于使大家踊跃捐款,很快筹集数万金,救活了许多饥民。”
以上总总,张锳感觉胡家祖德宗泽庇护,胡林冀经历如此,已有脱胎换骨的迹象,倍感万幸。
胡林冀当然不知道,张锳仕途上的第一位贵人彭邦畴与其父胡达源同入翰林,是为莫逆,官场上常有好事者言及胡家有贵公子胡林冀,因为出身好,向来负才不羁、挥金如土,也曾风流成性,流连于秦淮河畔,夜夜笙歌。在当时人看来,颇有纨绔子弟的习性, 一直是非议话题。
今日一番交谈,方才明白其岳父陶澍眼光,此子是瑚琏之器年少纵情,不足深责。英雄不问出处,将来必成大事,禁也惺惺相惜起来。
“张兄如不嫌弃,小弟欲与兄义结金兰!”正当张锳沉吟之际,忽听一旁酒至半酣的胡林冀道。张锳、袁理一听,不禁喜上眉梢,忙前来将他扶来,双双跪在案台前,“武侯爷在上,今有益阳胡林冀愿与南皮张锳结为兄弟,无论生死存亡,都将相互扶持,共赴前途!”胡林冀率先言道。“武侯爷在上,今有南皮张锳愿与益阳胡林冀结为兄弟,无论遭遇何种困境,不畏艰难险阻,都将携手并肩,共渡难关!”言罢焚香而拜。两人干脆将行李铺盖连在一起,一直谈到深夜方才睡去,不提。
第二日,两人同到南阳府衙门,张锳递上自己的通官文书,表明身份,并将胡林冀遭遇向知府一一告知。得知当今朝廷命官在辖地遭打劫,着实吃惊不小,担心上头责怪下来牵涉自己,急令捕快衙役火速查办,限期缉拿。那张锳着急赶路上京,遂与胡林冀又是一番话别,将黄乐之资助银两分了两份,一份自己留用,一份赠与胡林冀。那胡林冀往日里挥金如土,不想遭此一劫,分毫不沾身,本想推辞一番,不想英雄气短,也只得收下五十两救急,余下死活不受。张锳无奈他何,也只得如此。只把话向那南阳管事,交代早日追回胡林冀失去的财物,好让他回家料理丧事种种,那管事也是尽职,只用两天不到追讨得来交与胡,还找到了散失的族兄同行,得以顺利回乡奔丧,这是两天后张锳赴京路上收到的消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