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张锳在甲秀楼与好友李琼英相聚,遇着士子聚众言论国事,面对赴任兴义府的未知,得与向生长于兴义府的好友讨教,问得仔细、谈得畅快,回到府上已是掌灯时分。还未进得门来,远远看见院内灯火明亮,人影穿堂过屋一片忙碌。
“老爷,您可回来了,后厨留了饭菜在锅里蒸着呢,可用了晚餐?”灯影里迎来一个清瘦精干身影,忙着将打包好的冬用官帽衣物放置在上房檐下的骡马架上,一边侧过头来问道。问话人正是张锳堂姊妹夫袁理,庠生。自张锳入黔为官一直跟随左右,处理官牍文书、打理私人事务,以幕僚身份辅助着他。“今儿个你猜我见了谁”,张锳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已晚餐,“原在京城结识的忘年交、现在贵山书院讲学的李琼英老先生,一叙一天,真是快哉、快哉!”还未等袁理回话,他又兴冲冲说道。“难得看到老爷这么畅快了,他乡遇故知果然一剂良药,古州官府事务交接极为顺畅,余库银2万余两、义仓余粮万余石,新任老爷脸上乐得开了花呢!”袁理接过他的话,顺便告知古州交接的事。“甚好、甚好!”“孩儿他姑丈,家中就不要称老爷罢,你总改不了口呢!”张锳有些责怪道。“忘了忘了,难得回次家,习惯叫老爷,您先歇息罢,明早就要赶路呢!”袁理有些局促,搓着手应道。
张锳笑着摇了摇头,朝着书房走去。书房处在院落中右厢房位置,面阔三间,屋外有古槐一株,树影映着橘黄的灯火轻缓摇曳,室内有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年轻妇人,手握戒尺,轻缓游走在十余个小孩之间,这便是侧室魏芷香。当中长子张之㵲、 张之清、张之渊、张之洞,长子张之㵲、次子张之清二人为张锳之兄张洵之子,张锳一直带在身边,年长也不过十来岁,年幼的只有两三岁,当中有人高声吟哦的,有人伏案临摹的,也有轻声斟酌讨论的。
眼见张锳微笑着踏进门来,妇人轻轻抱起正在临写字帖小孩。“父亲大人”,看到张锳,小孩高兴了呼叫起来。一众小孩欣喜围了过来,“先生,您来家了,官保和孩儿们老念叨您哪!”柔声说着,遂将怀中乳名唤叫官保、字香涛张之洞,又名张之洞的四岁孩儿送了过来。那小孩伸出小手搂住张锳脖子,亲昵地将脸贴在他的脸上,不断稚声叫着父亲大人。“我儿方才在临写么?”他怜爱不已,孩子显得如此瘦小孱弱,抱在他宽大怀里轻飘飘的。“‘人’字,父亲大人”,长子张之㵲将一叠草纸递了过来,上面写满了大大小小有模有样的“人”字。“父亲常给哥哥讲做人,我也要做一个端正有度、顶天立地的人!”张之洞学着父亲的口气,正经地说。“好、好、好,我儿有骨气、有志气,我们写好它,也做好人,哈哈,哈哈哈哈……”,一串串笑声窜出了门外,惹得古槐树上夜归的鸟儿也叽叽喳喳跟着叫出声来。
这一夜,张锳难得有机会,遂与子侄兄弟们谈论先贤、讲解四书五经,谈得仔细、听得入神,直至午夜时分,魏氏和佣人吴妈摧了几次,张锳方才回房。魏氏顾自打来热水服侍张锳洗漱,“老爷明早又要远门,去来怕是半年有余,回来时孩子们又是长高了些!只是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千万要保重身子才是!”,她轻声说道。自从嫁入张家,先生成了丈夫,但魏氏一直称着先生,时间一久,两人自然也就习惯了。“香儿自不必忧心,想当年来黔后,大吏第一件事便是安排我贩铜,京城往来贵州几年间,来回已不下十数次,熟络得很!只是这一大家子人的衣食用度、孩儿们的功课等诸多事宜,特别是我儿之洞,每每夜间思母心切啼哭,香儿又整夜安抚陪伴,自然又是忙碌劳苦十分!”张锳叹了口气,“跟了我张锳,真是难为了我的芷香!”。魏氏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不语,扶着张锳躺下,替他盖了被吹灭了灯烛,轻轻走进张之洞卧室,看到他抱着古琴已然入睡,方才轻笑回房安心睡去。
闲言不叙。再说这张锳待天明自辞了夫人孩子,与堂姊妹夫袁理,各自骑了匹骡马,不想占用黔地官驿马匹人力,遂花十两银钱将衣物行李雇了一个挑夫,从六洞桥一路向北而来。初秋黔中天气,不冷不热,恰适宜赶路。再说这张锳自入黔为官以来,成年累月忙于平乱、尽心尽力治理辖地,也是劳神费心,不说焦头烂额也是疲于应对,整日难得清闲。今日得以卸任,暂无纷繁事务,也落得清净,眼见青山绵绵、原野金黄,夹杂在川黔驿道上如乱蚁般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的旅人当中,听着操作天南地北口音,不免心情大好、十分惬意。
且说眼前的这段驿道,虽说不及中原平坦,但经过自元明清三代的开凿加宽,早已不是当年黔地“五尺道”恶名,可行人走马,兼可行车履步,虽为山国山城,举凡驿道要塞,也常见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路途遥长,他三人也是信马由缰,一路走走停停,好不逍遥自在。贵州骡马矮小,但劳力和耐力却是惊人,驿道时而涉水、时而过桥,时而入洞、时而进山,朝晖暮岚里呼哧呼哧、紧赶慢赶也不甚吃力,一天来七八十里地倒也不在话下。倒是挑夫老是催促,担心山中阴晴不定的天气,又担心乱世的游勇山贼,保不准出现什么乱子。两人却是也不急,天黑歇脚、天亮上路,一路上将个人经历、贵州历史、名人轶事、民间掌故、国家大事说得周全,自是畅谈古今,回味流年,萌生了几多的感慨。
不知不觉五日已过,这天时近黄昏,黔北大地隐约在落日的余晖里,眼见遵义城就在眼前,一天的奔走已是疲倦了。“两位老爷,我们是在城外还是进城过夜呢?”挑夫上前小声询问。“进城,离开遵义府城不多时日,我等先到来悦客栈,一路跋涉也是辛苦,沐浴换衣,好好休整,养足精神好过黔北第一雄关黑神垭!”。正当言语间,“张大人、张大人,总算等到您出现了,辛苦辛苦!”,前面接官亭里,一个青金石顶戴,身穿八蟒五爪蟒袍,外着鸳鸯补服的知府黄乐之与一群幕僚迎将出来。
原来,当张锳进入遵义府第一道关驿,通关文牒送到驿丞手上,得知是数月前离任的张府台,于是令驿役将张锳途经遵义府赴京之事,通过各驿站传到了现任知府黄乐之耳中。如此缘由是一年前,张锳暂任遵义府知府5月有余,除大力安抚仁怀县温水人谢法真、穆继贤托神降临暴动平乱善后诸事,又承接前任未了心愿,筹款招人编纂《遵义府志》,为现任知府黄乐之,敬慕张锳并继承修志之夙愿终得如愿,得知张锳赴京经过遵义,遂将修纂《遵义府志》即将完成“西南巨儒”郑珍、莫友芝及召集,只等张锳一到,好好聚叙一番。
黄乐之、张锳马队逶逦穿过崔巍南门,在如织人流中直奔悦客客栈而来。安顿好行李骡马,张锳、袁理从客房沐浴更衣出来,客栈掌柜早在前厅备了晚宴,知府黄乐之,府城举人郑珍、莫友芝,遵义县生员黎兆勋、张云标、张朝琮,绥阳县生员聂通会,桐梓县生员赵旭等人早在厅上等候,众人推举张锳座上座,张锳一看,连忙摆手道,“难得众文人贤达抬爱,我有一议,看诸位能否满足愿望?”。众人一愣,只等他言语。“我心念念还是诸位倾尽心血编纂的府志,不如我们将晚宴移到编纂地,一面痛饮、一面赏书,岂不快哉!”众人无不拍手称好。悦客客栈与府衙内修志局来青阁仅一街之隔,张锳如风般走在前面,众人也是脚跟路小跑跟了过来。
是夜,月华如水,星光点点,来青阁内灯火通明。黄乐之引张锳步入阁中,众人只见四壁书架林立,古籍珍本琳琅满目,阁中正中央,一方长案上铺陈着《遵义府志》的初稿,墨香四溢,纸张新黄。张锳将《遵义府志》轻捧上手、仔细摩挲品看之际,府衙中仆人小厮来回如蚁,已将客栈里晚宴菜肴置放到了四方桌拼接成的席上。“张大人,各位贤达,我等入座且慢慢道来。”黄乐之邀请道,挽着张锳坐了上位。
张锳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已就座,便开口道:“诸位,今夜我等在此欢聚,实乃幸事。然莫友芝、郑珍等先生编纂《遵义府志》,历经艰辛,非一日之功。今日借此良宵,共赏此志,好不快哉!”众人连声叫好。“想当时张大人离任时想我还未到任,张大人修来书信曾嘱咐与本府,务必全力支持莫公郑公编纂好志,好在今日志成,未能辜负张大人,也算是有个交代!”知府黄乐之举起酒杯一口饮尽,众人有感于此,纷纷举杯向着张锳、黄乐之满饮而尽。一时间,众人推杯换盏相互邀约、互相庆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心情大好的张锳在一众人难却的盛情下,来者不拒,一时间众人纷纷来敬,已然有几分醉意。
“众位贤达,容我一言。”眼见如此,莫友芝拊掌三声,“张大人等一路鞍马劳顿,十分苦累,今夜漫长我等且放缓节奏如何?”众人称是。“前些时日,老夫在巡抚衙门见过平翰平大人,因他急于出府,未曾得与他言语,甚是遗憾!”,张锳想起那日贺长龄召见平翰的过程,心中不免嘘嘘,众人谈到温水之乱,恨那谢法真、穆继贤装神弄鬼、妖言惑众,掀起了滔天祸乱,“前年十月初九,平翰知府与副将福谦、都司张文贵领兵前往温水,会同省内其他各地官军围剿反贼,直到十二月初七,才将谢法真、穆继贤擒获伏法。平翰平人大因温水民变事件处理不力,朝廷降罪下来,进而降级,到省内补用。”说到对平翰的处置,黄乐之也是不住惋惜。听闻至此,张锳明白了那天平翰大人仓皇失措、步履匆忙的缘由。平翰离开遵义后,他张锳代理遵义知府,夜以继日处理乱后事宜,正如巡抚贺长龄所言,无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穷尽办法收拾残局,他明白真正引起民乱的是民怨,却是一时无法消除,直到他离任,遵义府仍然是暗流涌动。
“世间无一事不艰难,且听我说一事”,正当张锳沉思之际,郑珍言道。“老朽与莫公以及黎兆勋等先生或寻访山中耄老,或考核古今文献;或悉发荒碑仆碣,抄录旧记资料。经过两年多的搜求考证,共征引古今各种文献、书目、家谱共三百余种,加上遵义原有的府志、县志稿和未记名的手稿等,总引征不下四百余种。今日《遵义府志》纂毕成书,共四十八卷,八十余万字。如若没有平大人,张大人和黄大人的念兹在兹、倾力相助,定然不会有今日之《遵义府志》,我等虽说辛劳,但关键之关键还得益于三位大人,这是我等遵义府人要放在心上尊敬的贤达!”说到此,郑珍站起身来,满饮一杯方才坐下,众人感慨不已,均满饮。
“说到《遵义府志》成书刊刻出版。还有一件令人愤恨之事”,莫友芝倏然而立。“想志书如实记述陈规陋习、人物详略各异,评价高低有别,这是撰写志书应遵循的规制,也是大吏贺长龄严加要求的,不想引起了相关的后裔、族群责难。有无知之人对我等冷遇、白眼,平日里又在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煽动无赖‘不云合围而劫之家,即拟群聚而殴之市’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滑天下之大稽!对此些非议和恫吓,郑公有诗反讽生事之人‘太祝瞎无翳,仲车聋有灵。’并言其心志道:“海澄何日见?世议皱眉听。”我想说‘谨守吾素,不与世争,风波之兴,任其自起自息而已……今此嚣嚣,不值得一噱!’”
张锳、黄乐之席间与莫友芝、郑珍等人把酒话志,不觉瞬间夜凉渐起、月已西沉,众人醉意俨然方才返回,各自睡下不表。
翌日清晨,众人自来辞别,又是一番惺惺相惜。“张大人此去京城,想必当带了特产贡品前往罢?”知府黄乐之看到张锳只有三匹马,料想两匹供张、袁二人乘骑,另一匹骡马上只有衣物模样的简单行李,不禁狐疑。“除了官碟文书,用度盘缠,入朝官服和换洗衣物,不曾想过,也不曾带得!”张锳听闻言及贡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当年道光皇帝传他进京昭对,也未曾带去半点贡品,自己代理遵义、安顺知府忙于平乱和地方治理,未得向皇帝谢恩,今日听黄乐之说起进贡,恍然有些迷茫。“今日不同往时,千里迢迢赴京,心意总要有的,不论多寡!”看到张锳一脸茫然,黄乐之向身边门客招了招手,那人忙向他俯耳,黄乐之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那人匆匆去了。
不多时,三人向送行人等打躬辞行,正准备向四川方向而去,这时只见门客牵了两匹强健滇马过来,那马背上分别驮了两个竹箱和两个茶筐。“这是何意?”张锳越加迟疑。“张大人,这是我家大人履职准备赴京谢恩的贡品,两件百斤上好乌蒙茶和两坛百斤陈年茅台酒,今岁以来乱事繁琐,不敢离开辖地半步,大人吩咐烦请张大人带往京城谢恩!”那门客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得皇上恩泽,我等作为臣子方才有施展之地,请张大人笑纳,弥补下官不能进京答谢之遗憾!”黄乐之拱手道,又将黄绸包裹的二百两白银交付在他张锳手上,“只是行到泸州走水路,烦将马匹留下,遣驿官送回才好!”黄乐之看到张锳还是迟疑,忙笑着说。张锳明白这是黄乐之的一番好意,盛情难却,心想来日一并奉还,只好应请允许收下,再度行揖道别,不提。
话说这一日,来到遵义、桐梓两县交界处的黑神垭,眼见千峰万仞,重崖叠峰,峭壁绝立,若斧似戟,直刺苍穹,胸中直涌凌云之志,“真不愧为黔北第一雄关!”,他三人心生无限感慨。上山之古道异常崎岖险峻,他二人只得下得马来,让骡马驮了行头,挑夫将五匹马串成一线,小心翼翼上得山来。纵然山中古木萧森、溪涧流水潺潺,但脚底万丈深渊、前脸紧贴危岩已是惊心动魄,直行了三四个时辰方才大汗淋淋到达关隘前。已是晌午时分,张锳一行人困马乏,雄关下有茅草粗木搭就的茶亭,一白发老妪佝偻着如弓身子,专注地轻摇竹扇往茶灶里送风,炉上一口大锅里热气蒸腾、茶香四溢。“好香的热茶!”进得亭来,张锳不禁赞叹道,“老太太可否赏口茶来,助我三人解渴?”,听到有客人进来招呼,老妪抬起头,满脸皱纹绽出了几许笑意,指了指一角落搁着的大土缸,缸旁置只竹筒瓢子,“官爷们请自便,老妇腿脚不便,一人二文铜钱,烦请自家取用。”,阳光穿过茅屋顶来,照在明暗不分的亭内,他们看到缸中茶水充足,原来是用粗茶梗、苦丁熬好后,泡成了凉茶。细看茶色浓厚,泛着晶亮的黄光。三人各取粗瓷大来,盛上一碗牛饮而尽,入口顿时神清气爽,疲乏脚软一扫而光,又取了一袋烟来,面山观风,看到亭上的一对联,“来不请,去不辞,无拘无束方便地;烟自抽,茶自酌,说长说短自由天”,生生有股子野生苍茫的况味。
吃罢茶水付六文钱,三人自打马下山。关山重重、暮色苍苍,张锳不由得想起前人一副楹联来,遂轻吟道“骊唱太匆匆,怜君去矣。请回看螺峰霞拥,牛渚云飞,远经万里关山,可能此景他乡有;鹃声何哽哽,盼汝归欤。须遥念龙爪蕨香,鸡枞菌美,好趁三春烟雨,快践临岐旧约来。”明年三月,可到新任职地兴义府,到忘年交李他山的故乡,履行收拾破碎山河的约定,尽管前路未知,但也是踌躇满志。看到张锳好雅兴,袁理也吟出一联来,“宦海沉浮,炎凉世态,哪里有干净土,可消胸襟块垒;山河破碎,漂泊天涯,此间来品清香茗,暂息鞍马风尘。”不愧为儿时玩伴,道尽了张锳的内心担忧,知他者莫如此。挑担人也念出家乡茶亭联来,“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道;一亭俯瞰群山,站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细品下来,确有劝人行正道、追前贤之意。一吟一和中,异乡人的乡愁,匆忙客的清闲,为政者的慰藉尽显。
行了两个时辰,见到了桐梓境内的一个官驿,三人自是送上通关文书,饮马用食,不提。躺在驿房茅草铺就的床上,张锳却是难以入睡,料想到不用两天便可出黔境,接下来的两个多月,进入四川泸州后,便可沿南铜北运线顺长江过湖北、湖南,到杭州,抵天津、进北京,沿途需要经过八个省,想着当年初到贵州时云南贩铜的关山万里、水路浩渺恍然如昨,此行前路更遥,舟车劳顿、风餐露宿更是在所难免,不觉沉沉睡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