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书万卷、神会古人。中华上下五千年,观历史长空、自然群星璀璨。贵州建省虽仅六百余年,却也典籍浩瀚、人物层出。盛世修书,在贵州历史尘烟中,查得有河北直隶南皮人张锳、字春潭是为典范,他自嘉庆十八年中举人,十三年间连考六次会试不第,自二十二岁直熬到三十六岁,道光年间方才以大挑录任派往贵州为官,其乱世中所显现之文人士大夫气节、于波谲云诡中以文人仕官角色力挽河山,壮志未酬、气憾黔地,奈何成也精忠、败也忠君,在感于斯,谨为之文。
话说这张锳祖上曾数人为官,但到他这一辈,却是一生坎坷、屡受挫折。四岁丧父,在继母苏氏一个妇人家的操持下,至十二岁又独立成家,正是出身寒微、经历坎坷,颇知民间疾苦和政治流弊。空怀一身抱负,三十六载得以入仕贵州,不论是做同知、还是署理知府,皆将子女家眷悉数带着前往,尽心地方治理,倒也是落得个为官勤政,廉洁奉公,政绩突出的好名声,以至于后来道光皇帝听闻能干善为,特下旨金銮宝殿君臣召对,经历光宗耀祖的荣光,使得张锳忠精报国志向越加绸缪。
且说这一日,贵州黔中山城正是炎蒸渐远,新凉乍生。安顺府东北隅黉学坝街开阔地,一座始建于明代洪武初年的文庙内,支架高耸、云梯林立。搬运劳夫穿梭其中,百数木工石匠,在清凉天气专注制作巨型石构件、楼宇榫卯,修缮正接近尾声。在高架林立的一处空地上,只见一行人,环在一个五十上下岁庚,着蓝色补服、胸绣仙鹤,又挂一百单八颗朝珠官员身旁。细看此人,紫红面色、三络微须,身形魁梧不怒自威、威风凛凛气质儒雅,正是安顺府知府张锳。这会工夫,正与那一班工头指点着十几个壮汉,往透雕石花宫墙安放“宫墙数仞”石碑。不到一个时辰,称颂孔子学识渊博高深的石碑,在一众匠人的反复斟酌下,终是安排规整,对应着宫墙左侧下留的“下马碑”,显得更符合规制,这便是往后文武官员到此拜谒儒学圣人,必须在下马落轿的地方,须要彰显敬重之意,可是马虎不得。再看看正前方,池上有泮桥已建完成,正中是状元桥,想象着来年府考中秀才者络绎不绝“游泮”场景,回想几个月来的日夜操劳,张锳脸上露出几许难得欣慰的笑容。
回到中轴线上张锳站定,放眼望去,甬道自南而北依次经过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等主要建筑,大成殿琉璃瓦已盖近一半,不出两天定然可完工,至此文庙四重院落就全部建完。但见修整后的整个文庙,巧妙利用缓坡地形渐次升高,依次排列,庄重威严,让人身处其间既有对圣人的崇敬之心,又有身心安然之感。
张锳惬意地信步甬道,眼见石雕技法多样、图案生动、寓意深远的次第呈现。桥孔上方的石雕龙首、狮头,巨大的雕花石牌坊,白色的透雕石人,飞檐起翘的垂花门,棂星门科举全过程石雕,镂空雕花的龙柱,大成门高浮雕盘龙石柱,柱础石狮背驮巨龙,狮首相对,龙身腾跃,气势非凡。大成殿前透雕云龙石柱,狮龙之间形成一种相互呼应之势,飞龙愈显飘逸,雄狮更为壮健,动感强烈,浑然一体……,每一件皆是别出心裁、巧夺天工。
正当张锳沉醉在自己的杰作、浮想士子连翩高中之际,猛然一衙役策马而来,吁的一声勒马下地,双手将巡抚手谕呈上。他打得开来,只看到短短两行字,大意是要他速速前往省府贵阳有要事交代。张锳暗忖,莫不是自己辖地有甚要事,惊动了巡抚,情形如此火急?
“莫不是京城贤侄之万先生修书所述之事?”身旁亲信猜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非为他人所奏报所谓骄奢淫逸之事?!”张锳一惊,联想到一事。半年前,身在京都皇城做翰林侍读的侄子张之万,曾修得一书与他言及此事。先说这张之万,原是他张锳南皮宗族中内侄,河北南皮张姓为当地一大姓氏、人丁繁茂。幺房出长辈,他二人虽说有叔侄辈分,但实则年龄也相差不到十岁,二人自小白天同入学堂、夜里共读经史,相互切磋,形影相随进而情感笃深,长大后踌躇满志、又相互订立逐鹿科举场之志。后来两人进京应试,张之万高中进士进入翰林,而张锳中举后却数次会试不第,直至十三年后大挑方才千里投荒到贵州任职,张之万心里自然对叔叔的官途十分的关心和留意。且说这一日,他经过保和殿时,听到有人谈论张锳为官敛财,在贵筑广购房产,时常邀约无干之人集会、每必奇珍佳肴、生活奢靡无度。圣上大怒要求彻之事,张之万不敢大意,连忙将此千里传书于他,晓以功名不易、官场险恶,提醒他千万律己奉公,千万莫负了皇恩,数典忘祖,言辞激烈倒也情真意切。
张锳自知不曾有的荒唐事不足自扰,遂据实回了书信答谢。此后一月有余,张锳他遵从巡抚推荐,于桃柳三月,从遵义府到任安顺府署理知府,虽说还是古州同知,也是整日忙于兵乱后平抚人心、文庙修缮、走访疾苦诸事,倒是直接忘记了这桩弹劾之事。不想今日巡抚大吏手这谕到来,怕是不妙,不由得背脊发凉,暗自叫苦不迭。
安顺府与贵阳紧邻。张锳抬头一看,秋阳当空刚过未时,赴省城仅六十余里地,驿道所及平缓开阔,细算下来应该午夜丑时抵达城外。又料想彼时城门早已紧闭,只得找家客栈稍事休息,等明日城门洞开之时进城,便可到巡抚衙门进见。事出突然,容不得他多想,只带了这名随从心腹,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一路疾驰往府城而来。
时至午夜时分,果然到达威清门,眼见高大城墙在一轮新月下,显现出黑沉沉的庄严肃穆轮廓,城楼上灯火已灭,城门紧闭。门洞外几家客栈孤独地亮着,他们几人选了家还未打烊的店进得来,房客大多入睡,只有几个镖师模样的人伏倒在残灯影里,一人独立狂饮长啸。见长夜中来了几个官家模样的客人,掌柜从柜台里揉着睡眼、打着哈欠出来招呼,店小二小声嘀咕着牵了几人马后槽喂料。张锳他几人早已人困马乏,在掌柜的引带下直奔上房而去,用了晚饭,草草洗漱了倒头便睡,自是一夜无话。
恍然中,门房外来往的车马声将张锳吵醒,他挑开门帘,眼见远道而来在此歇息的四川盐商,操着大嗓门招呼伙计将货在马背上已整理妥当,正逶迤朝着大西门而去。张锳下得楼来,随行亲信已将一匹草料饱足的快马牵来,只等他跨上便尾随人流进城,不久到了这西门下。张锳一行被晨曦中高大巍峨的城门所折服,这是安顺经清镇到贵阳入城的西门,“威清门”三个大字遒劲古拙,力道入石三分,城门有门联“蜂挺狮形争巽位,岭穿龙脉演乾爻”,威清门又叫威西门卫、是安顺经清镇到省城的必经之处,门联意为镇守一方。
穿过城门,清晨中的贵阳已然热闹起来。虽然安顺地当驿道要冲,是“滇之喉,黔之腹”,商业繁荣,但眼前的贵阳毕竟是省府之地,张锳任贵筑县知县时,对省府贵阳十分熟知,当时贵阳已有大十字、小十字、北门月城等街道一百二十三条,城市街道井然,其中内城街道八十条,外城街道三十四条,近城街道九条。再说市井可说是七十二行俱全,外城南京街油店、米店、客桟人头攒动,购销两旺;广东街的丝线店、棉布店、棉纱店鳞次栉比,生意繁忙。内城大十字附近及其南大街上,纱布店、绸缎店、百货店、盐店比比皆是,贵阳自然成为商贾云集、人烟繁华之地。
有要事在身,张锳不敢贪恋府城景致,吩咐随从,只在黔灵山下的路边摊贩上点了早点,几人围坐草草填饱肚子后,直奔巡抚署而来。单说自威清门入内城,街道森严,官府衙门层叠摆布,穿桥过巷也是曲折,此处原来是反清义军张献忠义子、前明秦王孙可望所建,当年持重兵控制贵州,又将永历皇帝朱由榔安置于安隆千户所,挟下辈子以令抗清诸将,自觉势力雄厚萌生称帝野心,故在省城贵州择得黔灵山下龙脉去处,大兴土木修建皇城,九卿六部自然建造,茶房酒肆依次而生,故有此复杂布局。后面清廷一统江山,皇城自然成了贵州巡抚及一众官衙处所。
下得一座桥来,眼前一道宽阔官道赫然,直通数丈开外的一处威严肃穆巡抚衙门,辕门高大宏阔、旌旗猎猎,门前军士来回巡视。张锳一行将马依次拴在马柱上,将拜帖从毡包里取了出来,向守门军士走去。看到身着官服的张锳上前,有一领事模样的精干之人前来拱手招呼,“安顺府知府张锳奉巡抚大人手谕请见,烦与通报”,张锳道。“府台大人往里请!”那人朗声回道,引着张锳进了辕门、穿过仪门朝官厅而来,直入客座奉了茶。“大人早些时辰约见遵义府知府平翰,怕是还有些时候,大人少安毋躁!”“这是当然,兄台可知巡抚何事召见平翰大人?”,看有时间,张锳拱手问道。“张大人可还记得遵义仁怀县温水人谢法真、穆继贤托神降临,招募无赖流民在仁怀、重庆綦江两县温水一带肆暴动之事?”那位军士问道。“这是前些年的事了,自然记得,平大人率副将福谦、都司张文贵领兵前往温水,会同省内其他各地官军围剿反贼,直到去岁腊月初七,方才将谢法真、穆继贤擒获伏法!”张锳感慨不已。“战事激烈,领兵千总前往平乱,无奈被杀,捕役死伤无数,惊动了圣上,今日朝廷问罪下来,平大人可能不妙……”张锳手上的茶盏不由轻微抖动了一下,心里为平翰捏了把汗。
正当二人言语间,那后厅门吱呀一声打开。抬眼看去,只见平翰从房门里走了出来,后脚官靴与那门槛重重磕了一绊,打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再看头上,已然没有顶戴花翎,全然顾不得看向候在一旁的张锳等人,急急忙忙径直出了门去。
张锳等人相顾不禁愕然,还未缓过神来。“我前去禀告,张大人稍等!”那军待直向后堂内厅去了。“请张大人进来说话”,不一会,后堂传来的声音。张锳直起身来,整理了衣冠,快步走进内室,只见屋内正中的公案后,贺长龄身着一袭青色长袍,头戴黑色狼毫嵌宝官帽,端坐在官椅上,眉宇俨然,不怒自威。“卑职参见巡抚大人”张锳朝前拱手问候。贺长龄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并不言语。“不知大人召见卑职所为何事?”,张锳有些紧张,惶恐间不料冒出一句唐突话。“张大人请讲!”贺长龄将头转向他看了一眼,说道,顾自转向一叠公文。他知道依贺长龄禀性,如若是涉及官吏贪腐,他必怒目相向、理正严斥,而见面之初并无明显怒容,想必只是常规了解府治的状况。张锳内心此时反而平静下来,于是先将安顺府文庙经费筹措、修缮扩建情况,一五一十作了禀报,一席话说得下来,贺长龄已将案上公文处理完成。他示意让侍从给张锳又续了茶,从官椅上立起身来。“张大人入黔为官已有十余载了罢?”拂了拂袖子坐到了厅上的上位,家仆将茶恭敬地呈了上来,他轻敲茶盖道,脸上不见端倪。“张大人府上还有什么话向本巡抚禀报?”,不等张锳回话,贺长龄接着问道。“回大人,卑职自任贵筑县知县,在六洞桥购得民房院落一处,暂且安置家眷,其他并无去处。”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张锳抬头迎向上座朗声应道。贺长龄轻抚颏下长须,微微点了下头。“问政之余,偶与三五好友于府中家宴,闲说些诗文词赋,说得些理想抱负相互勉励,图个雅兴,倒也是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张锳言毕,“年前我主传来旨意,严令本抚就御史上书参奏汝花重金在贵筑广购房产,日夜笙歌行奢靡之事要求彻查,你怎么看待这事?”贺长龄言道。“这是圣上广开言路、整饬吏治之举,势必严加执行,御史大人履行职责,也是情理之中,卑职别无他说!”贺长龄脸上现出了温和之色。“本抚安排严谨之吏已将你行迹所为作了核查确无骄奢之事,今日召你来见,除将结果告之于你,见你如此本抚甚是宽心,还有诏宣于你!”听闻张锳一番言语,贺长龄言道,遂起身,将圣旨从锦盒中取出。“古州同知,安顺府代知府张锳听旨!”听闻有旨,张锳忙匍匐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维治世之道,贵在得人,地方之政,首重贤能。今有张锳者,性行端良,才具优长,朕观其为人,忠诚可嘉,见识不凡。
兴义府者,地虽僻远,然亦为朕之疆土,民生之发展,地方之安稳,皆系于良吏。朕特命张锳为代理兴义府知府,以掌兴义府之政务。尔当秉持公正,清廉奉公,抚百姓如子,兴教化之风,励农耕之业,整饬地方,保境安民。
凡所属之官吏军民,皆须听其调度,不得违抗。若有作奸犯科、扰乱地方者,张锳可依律惩处,朕亦为其后盾。望张锳殚精竭虑,不负朕之厚望,使兴义府之地繁荣昌盛,百姓安乐。
钦此!”
贺长龄宣读完,张锳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圣旨,谢过龙恩。站起身来,贺长龄令其入座,又言道:“为臣者当以为圣上分忧为重,为我朝江山社稷稳固为己任,张大人即日可赴京城谢恩,为官当思地方安宁、百姓安居,方不负皇恩,为官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望张大人时刻铭记、慎终之,笃行之!”“眼下入秋,一片平和,圣上于你念兹有加,大人可进京朝见,不必担心那安顺府郡之事,本抚自有安排”。张锳自是一一应诺,表尽忠心。
别过巡抚贺长龄,走出巡抚衙门,心中不由踌躇满志,十余年的艰难困顿、终于又有了朝见皇上机会。转而又暗自忧虑起来,兴义府向来是边远偏僻之地,嘉庆年间又爆发了苗乱,南明河畔大铁柱是为平乱后刀剑所铸,那滇黔桂交界之处又是国人痛恨之鸦片大烟输送交易恶名远播之地,此去前路漫漫、关山重重,不由心生忧患和迷茫。忽然想起,好在有兴义府之李姓琼英好友,恰是兴义府人,正在贵山书院执掌山长,当年在当年京城备考时、日夜畅谈,每每谈及故乡风物人情如数家珍,这可不就是现成的师爷?主意打定,于是在驿馆寻来笔墨写了私帖,约在甲秀楼一叙,令随行衙役直奔白云庵贵山书院送了去。他独自一人回到在贵筑的府上,筹备上京谢恩等诸事,按下不表。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